(柳衍视角)

我果然是迟了。

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出必践的。

君家的权势,早已超出了天家可以容忍的程度。只是君雾臣,那个从来都圆转自若进退有礼的男子,确实是难得的社稷之臣。无论旁人议论如何,他总是知道那个身居宰辅二十余年的男子,为北洛今天的强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君雾臣不是没有私心,但他总是很恰当地将自己的私心与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连一向苛刻的他都挑不出任何有违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只有有君雾臣出手,也总是轻巧地避开那些精心设计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有君雾臣在,要拿下君家,便是难于上青天。

而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陷害栽赃,他也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而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尤其那件事后,我已经再没有力量去影响他的决定,去化解他的戾气。

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

包括我。

他,已经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

尤其是我。

十年的舍命追随倾心辅佐,情分,已经在他染满鲜血的手中断绝。

眼前的修罗地狱,是大神和历代师祖对我最后一次的警告么?

极轻微的响声。

“谁?”心念电转,手中青泓已然出鞘。

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那孩子竟然笑了起来。

是在笑我的草木皆兵?那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却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而我却看见,那无奈悲哀的背后,竟然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我有些恐惧了。

我问他是什么人,叫他离开。但让我惊愕无比的是,他竟然是君无痕,那个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曾记入君家族谱的庶出男孩!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但是与传闻不同的是,他非但不哑,而且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成熟。

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道尽了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

望着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黑亮眼眸,我在一刹那间作出了决定。

我说,跟我走吧,孩子。

这样,我有了第一个弟子。

我给他改了名字,叫柳青梵。

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就知道,青梵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孩子。任何一个如他年纪又从未出过家门的孩子在面对市集时必然新奇无比雀跃忘形,他却是微微笑着跟随我匆匆走过。我能抓住的,只有他眼底一抹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遗憾。

然而我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绝不是我最初所见的淡漠。

他常常握着一只原料粗糙做工却极其精细的福袋入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的侍女翠烟为他所绣——而翠烟,是他在君家唯一有情之人。

我想,对这样的孩子,任谁都会心生怜惜。

虽然君家已被灭门,但青梵并不真正安全。依那人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一切。君家的哑巴公子虽然少有人知,但既然我会知道关于他的传闻,他没有理由会不知道。何况,现在青梵是和我在一起。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将会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青梵,你是喜欢在外游历,还是愿意在山谷清修?”

在客栈打尖时,我这样问。

孩子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山谷一定很美丽吧,而且无人打扰?”

我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青梵想在山谷里住一辈子。”

于是我带着他回到了我的山谷。

十四岁的我学完了道门所有的技法,拜别了师傅离开昊阳山云游四方。却在一年后无意间踏入了这座山谷,从此便在住下修行,一住便是十年;直到那个人的闯入,才打破了我十年平静的生活。那是真正的少年意气,甚至不假思索便与他携手同行——道门执掌的尊荣在眼中直如粪土,轻骑纵横的挥洒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修道之身…直到那一天,那件事,才意识到又是一个十年轮回,而一切,都回到了最初未曾相识的原点。

看着谷中破旧却依然苦苦支撑的竹屋,我的眼不由一阵酸涩。

深吸一口气,我回来了!——

青梵必须承认,这是相当新奇的经历。

答应柳衍选择山谷的原因很简单,他还太小,小得远不足以游历江湖。短短数日相处,他已经看出柳衍怀着心事,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在外游荡的。一个安宁美丽无人打搅的山谷,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柳衍是有武功的,而且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青梵很高兴:至少,他不会嫌没事可做了。但出乎青梵意料的是,道门掌教的柳衍,才学竟是卓绝,天上地下几乎无所不知。相对于自己那浅尝辄止的二十年学历和三脚猫似的百事通,真是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了。

所幸的是,现在的自己,有着足以说服任何人的六岁小儿外形。

君家灭门的火海,在青梵脑中已经渐渐淡去。他不是冷情的人,却也绝不称不上热情。以前对朋友对师长,感情都是用极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虽然相识满天下,但真正能够算得上心意相托的好友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对这个身子里的君家血脉,青梵本是不放在心上。除了翠烟,即使是生母安佩儿的死亡也不能让他轻易动容。只是柳衍根本不知道这些,每日里只是想着百般呵护纵容他的“孩童天性”,好让他从丧家之痛的阴影中早早走出。而柳衍所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教他各种学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同时,也转移柳衍自己的注意力。

两个人,两种心思,却是一种努力。

日子,自然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轻松适意。

当然,如果不算青梵带给柳衍无数的惊讶外,他们的日子,是快乐而平静的。

“梵儿,这些书你都看得懂么?”运完一个小周天内功走出里屋,惊讶地发现青梵握着一卷地理志偎在墙角看得津津有味,柳衍忍不住发问到。

青梵头也没抬地“恩”了一声,目光死死地盯在书上,而翻页的速度让柳衍又吃了一惊。

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将里屋的烛台拿出来,然后轻松地将青梵从墙角抱到椅子上坐好,发现小徒儿甚至根本没有停止他的阅读,柳衍不禁失笑。

这个孩子一旦开始读书,就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啊。

谷里虽只有这三间竹屋,但屋后的崖壁上却有好几处石穴,干燥开阔,便如天生的书库。柳衍暗笑自己从前常以好书无人阅读为憾,如今有这个贪多不厌的小徒儿,自己最头痛的大概就是如何引导他看书的顺序了。

有的时候柳衍实在弄不明白青梵的心思。在练武的时候明明非常清楚扎实基础重要性的青梵在读书的时候就完全抛弃了这份毅力。不能不承认那个孩子是非常聪明的,甚至对太多的东西透露着极大的天赋。只是,柳衍同样非常清楚,青梵虽是对什么东西都一知半解,却很少称得上真正深入了解。所幸他对大凡所教之物都是兴趣浓厚,入门也是极快。只不过他究竟能够学到哪个程度,却是柳衍完全无法预知的了。

武功、诗书、经史、天文、地理、音乐…包括奇门术数,青梵无不学得兴致勃勃。虽然柳衍一再告诫他“贪多不烂”,但每次都会被那孩子一句“师傅会的我都想学”给打回原点。柳衍知道自己心软的弱点已经被青梵牢牢地抓在手里,几句孩子气的撒娇就足以让自己满足他的一切学习渴求。但是,青梵唯一拒绝学的,却是占卜。

“梵儿为什么不愿学占卜?很多人都希望预知自己的命运好趋福避祸的不是么?”

“学占卜,就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么?如果命运是可以占卜出来的,那就是天命,是不可改变的,那么还有什么福祸是可以趋避的呢?如果真的可以因为预知而改变天命的话,那么世间的平衡不就被轻易打破了么?”

青梵笑得天真,“再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命运呢?生命的意义难道不是在于经历其间无数的惊奇?虽然结果可能是悲可能是喜,但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实感受着它的。我想与其因为认定了人力不可改变的命运而无奈,不如坦然地去迎接未知的明天。这样人才能更多地相信并依靠自己的双手,不是吗?”

柳衍怔住了。在学会推算命盘的那一年,他便已经推算过自己的命运。曾经为之惊、为之惧,也曾经想不顾一切去抗拒,但当命运来临时自己却又是那样无力。如果自己没有算出这一切,生命是不是真的会有所改变呢?或许轨迹依然,但心情却一定是大不相同吧?

“师父,师父和青梵的相遇,是预定好了的命运吗?”

“不,不是。”那是纯然的一时心动。突然有些吃惊,这么久了,精通术数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推算一局的念头。

青梵笑了,笑得竟是有些得意:“那青梵可以是师父命运里的变数喽?那么,师父后悔留下梵儿吗?”

看着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柳衍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梵儿是上天给师父最大的珍宝。留下梵儿,是师父一生所做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