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论属于文试。

但如果说文试便是策论,那就大错特错了。策论确实是文试最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

北洛三年大比的文试策论考试其实分成两个部分进行,考生需要完成两部分试题。第一卷有四道大题,限定时间为三天;第二卷只有一个问题,限定完成时间为两天。在两部分试题中间空出一天让考生们修养调整,所以文试考试一共需要六天。真正的策论其实是第二卷,但因为这一部分的成绩比重之大直接决定着考试成绩,所以人们通常只说比试策论,而对第一卷部分则是忽略得相当彻底。

所以,当考生们陡然发现今次的第一卷试题将会作为评定成绩的直观标准,而自己关于律法地理文艺职官四方面的具体细节内容却几乎全无所知的时候,其慌乱程度也是可想而知了。

现在是第四天,本该是考生放松和调整的时候。但此刻颐情园中仍然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几乎不见,放眼望去尽是愁苦颜色。

东华门外颐情园作为文试的考场,已经有多年的历史了。宗容帝风翰轲将自己的潜邸作为试场的举动,引得无数士子心甘情愿追随效忠。这也是身为帝师的宰辅大人君离尘最后的进言。将亲手教成的孩子送上至尊之位,经历了三代风氏帝王的君离尘终于放心而去,风翰轲哀恸之余,随即下诏凡风氏子孙为帝,必以颐情园为试场考较天下。

依照北洛律法,凡参加文试的考生当在考试开始的前一天下午进入颐情园。由专门官员审定身份后发放号牌,到指定的地点、桌位对号入座参考。考场设在园中四十四座的偏殿房宇,每间都用木屏风隔出一个个隔间,每个隔间内置着一桌一床,并有被褥和便桶。考生须自带干粮,水却由朝廷供给。先交卷者固然可以在园中活动,但在考试的六天中却是不得离开颐情园一步。

颐情园占地极广,又经历代整修,虽然容纳了三千考生却不至于拥挤;事实上,有心之人更可以轻易地避开他人打扰。当然,大部分考生都会充分利用两场考试中那一天的休息时间,为最为重要的策论考试做好准备,也难得有人真的会去打扰他人。

但此刻,颐情园中却完全不同往常的宁静肃穆,颇有“哀鸿遍野”的意味。

“青梵啊青梵,做读书人的眼中钉可不是轻松的事情啊。”远远看着几个咬牙切齿的考生,风司廷不由喃喃说道。

“三殿…青宁怎么会在这里?”

陡然冒出的声音吓了风司廷一大跳,看到方才念着的人一张同样错愕的面孔,却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梵微微皱起眉头。

风司廷顿时敛起笑容:“太学生与普通士子一同参考,皇子…不正是太学生中最特殊的那一部分么?”

青梵的眉头依旧拧起:“藏书殿里的一同参考,与颐情园的一同参考有什么不同么?竟然跑到这里,白龙鱼服…殿下真是太胡来了。”

风司廷微微笑了,随意似的将一块小石子踢进平静如镜的大湖:“我只是想真正体会一下普通士子们参加科考的感觉。何况,父王也常说身为皇子,是一定要体察世情的。作为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为父分忧,为君解愁,正是司廷职责所在。”

青梵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目光一转,看着远处三三两两的考生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真正与民同甘共苦,与士子同乐呢?”

风司廷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苦笑道:“青梵,你是真的生气不放过我了?读书人最是耿直单纯不过,到时候金殿面圣知道我们的行事,还不知道会有如何反应。你竟还要我去…”

“林间非、蓝子枚、宗熙,皆国士也,殿下真的甘心放过?”

轻笑一声,水色的身影一晃,眼前顿时恢复初时的沉静冬日,仿佛是从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一般。风司廷呆了一下,转过了身子,却愕然地发现林间非和宗熙正向这边走来。

原来如此…风司廷不由苦笑,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表情,向两人迎上前去。

离开颐情园,青梵直接向奚山校场而去。

其实这才是他出宫的目的所在。

得到墨扬、韩临渊以及一个名叫司徒雅臣的人三次闯阵的消息,青梵大大地震动了一下。虽然武试将武功和兵法分别安排在上下午,而且只要求考试在六天内完成自己的考试,但普通武功兵法两项皆参试的考生通常都更偏重于兵法的部分。何况闯阵虽然没有时限,但一一破阵闯关花费的时间却着实惊人,被困在阵中整整一天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三天里连续三次闯阵,如果不是因为太过惊奇,那就是对身为影卫的柳残影的不信。而青梵,是绝对相信着柳残影的。

“残影,以你的武功,十阵须得多少时间才能闯过?”沉吟良久,他轻声问道。

始终控制着落后半个马身的柳残影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大半个时辰。但少主对木人阵的改进后,残影须得两个时辰才能勉强闯出。”

青梵微微颔首:“确实如此。木人阵被改动后,至今还没有考生能够闯入最后的铁人阵。但以墨扬和韩临渊的武功见地,能够在三个半时辰便闯出木人阵,却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那司徒雅臣却又是什么人?竟能够发现木人阵里我故意留下的通道,这样的才华…不可小视啊。”

“回禀少主,司徒雅臣乃是西陵上方王族的皇子,成治帝第六皇子上方雅臣,司徒是他的母亲秀贵人的母家姓氏。他第一次出宫任务,就是在北洛大比中赢得武试三元。”

青梵顿时一呆:“那…他才十八岁?”

柳残影微微一愕,“少主?”随即明白青梵的心思,顿时微笑起来,“残影从未见过比少主更出色之人。司徒雅臣虽然聪明,但终究没有破阵便是明证。”

青梵摇了摇头:“不,不是这个。”西陵可以说是整个大陆最不好战的国家,秉承着神道、号称“神之西陵”,这个拥有西云大陆最悠久历史的国家,曾经是大陆诸国尊崇的上国。大陆三大国中,独以北洛时间最短,但是西陵却是因为其悠久历史、富饶土地、昌盛文治独领一方。西陵上方王族,与西陵温文儒雅的民风相应,总是给人以异常温厚宽容的感觉。而西陵的文教昌盛,北洛大比文试考试中每每有西陵学子获得佳绩的情况。但这位西陵皇子的成年任务竟是夺取武试三元,却是让青梵大为震动了。心念一转,青梵看向柳残影:“听说纯正的上方王族血统都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和一双标志似的蓝色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听说这个消息?”

“因为…这位皇子很特别。”

惊讶地瞪着柳残影,青梵第一次发现这个从来都干脆利落的影卫竟也有欲言又止的情况。“怎么?”

柳残影深吸了一口气:“司徒雅臣黑发黑眸,虽然容貌端正,却没有上方王族的倾世之美。故而在西陵皇宫中生为异类,除安皇妃所生皇子上方无忌外,王族兄弟之中无人与之交好。北洛大比本不拘国籍年岁,他以司徒之名参加武试,外貌又不十分突出,所以直到他闯出木人阵属下才注意到他。请少主处罚残影失察之罪。”

摆了摆手,青梵微微笑了起来。

“我想,司徒雅臣应该还要参加兵法的考试吧?也许,会一会这位西陵皇子,会是很值得的事情。”

快到校场边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两人一齐下了马,柳残影向青梵深深一躬,牵着两匹骏马消失在密林里。

青梵满意地微微一笑,随即快步向校场走去。

既然是连续三天闯阵,今天通常都是用来修整以备之后的兵法考试的。如果就这样不停歇地直接进入兵法考试的部分,也只能算是一勇之夫罢了。

果然,在大校场边的演武场上,青梵看到了墨扬和韩临渊的身影。

但首先发出欢迎的,却是来自柴缇草原的多马。

或许是草原人天性率朗,对已经接纳的人给予完全的信任和肯定,青梵并不适时的出现根本没有对多马造成什么影响。拉着青梵在火堆边坐下,顺手将一大块獐子肉塞到他手里,多马黝黑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多马-缇朵萨的手艺,快尝尝看!”

武试与文试在形式规定上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参加文试的考生在整个考试过程中不得离开考场,而在武试考试期间,奚山围场是对考生开放的。因为考场距离京城有足足半天的路程,大部分习惯了餐风宿露的武人都会租用官方提供的帐篷在校场附近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住下。除了放养的鹿群不允许捕杀外,围场范围内所有的飞禽走兽皆可猎杀以作食物。虽然参考的考生大都带足了干粮,但草原出身的多马却是不改本性,将猎到的獐子烤得香气四溢。

想起昔日在山谷中的生活,青梵不由轻笑出声,接过獐肉后取出随身所带的匕首,在多马脚边的盐袋里擦了擦,这才在肉上切下一小块来慢慢品尝。多马笑了,解下腰间皮囊递给他,青梵也不多看,拿起来便喝。

多马静静地看他一连串的动作,突然大笑起来:“看青梵兄弟身形骨架,怎么都是温温弱弱的读书人。但这喝酒吃肉的架势,难道青梵竟是在草原长大的么?”

又喝一口酒,青梵笑道:“难得有这么好的酒肉,不这么吃岂不是糟蹋了?”

“说得好!”多马哈哈一笑,解过酒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指着一边的墨扬道,“哪里像这个家伙,白白在草原长到这么大,竟还不及兄弟半点豪气。”

被指了名的墨扬微微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墨扬确是远远不及两位的英雄自然了。”说着坐到青梵旁边,“前几日闯阵多亏了青梵公子那一战的提点,今天又见到公子,墨扬真是欢喜得紧。”

“墨少堡主闯过了木人阵,没有及时恭喜一声真是青梵的不是。”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向韩临渊颔首微笑,一边说道,“只能借花献佛,借多马的好酒为两位庆贺了。”

韩临渊抢先接过酒囊喝了一口,却顿时被辣得流出了眼泪:“天,这是什么酒!”

多马顿时哈哈大笑:“是草原人家自己酿的青麦酒!”高兴地看了看青梵,“韩公子可不该小看这酒,酒香味是不重,但上口可是烈得很哪。”

“是临渊不该小看了青梵公子。”韩临渊也笑了,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公子是来参加明日的兵法考试的么?”

直率的问题让欢笑自然的空气变得一下子凝重起来。

那样一身超凡卓绝的武功,不可能无法破阵;如果破阵,那么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虽然因为专心闯阵而对身边之事再不放在心上,但这样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少年的存在与否,无论韩临渊还是墨扬自己都不可能不关注的。而在这样的时间,他又忽然出现,无论怎么想,结论都只有那唯一的一个吧?

多马却是朗声大笑:“我说哪!几天都没看到青梵小子,还以为你怯场不玩了呢!明天的兵法考试,也许我们会组队也说不定。青梵小子,如果那样的话可要请你多多关照多马了。”

青梵微微一笑。兵法考试最后的部分确实是实战模拟,但前提条件可是通过武经和兵法的文书考试,轩辕皓将北洛军中那个最严苛的骁骑将军耿容天安置在中军大帐可不是摆着好看的——表面爱玩爱闹的轩辕骨子里大概比任何人都冷静严酷吧…想到这里却是露出温文沉静的笑容:“如果是一起开始的话,也许会在最后成为对手也说不定。”

“那就看谁在战场上更胜一筹喽!”多马爽朗地笑着,用力地拍拍他的肩头。“而且,我倒是很想确实地会一会那个司徒雅臣。”

听到司徒雅臣这个名字并不奇怪,毕竟武试开始四天,能够闯到十阵中木人阵的一共也只有那么二十来个,而破阵而出的只有墨扬、韩临渊和司徒雅臣三人而已。司徒雅臣更是两次入阵后看出阵法本身破绽而在第三次的时候轻松破阵而出,这样的人物早已成为大校场议论的焦点。多马没能够闯过木人阵,心有不甘也是自然。不过,对墨扬和韩临渊的缄口不提,青梵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果然,墨扬和韩临渊的脸上,都流露出同样带着沉思和忧心的表情——虽然韩临渊一直坚持两人的对手身份,但一旦涉及到共同的敌手,他们的同盟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看来司徒雅臣真的给众人带来很大的困扰,青梵忍不住微微钩起嘴角。

司徒雅臣,你真的引起我很大的兴趣了…

◎关于考场的设定,有一些需要在这里说明。◎

曾经仔细看过南京夫子庙的贡院,也看过明清科举的相关材料。通常的情况是这样:自龙门至明远楼东西两侧是东西文场,各有南向成排、形如长巷的号房数十排。每间号房约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东西两面砖墙离地一尺多至两尺多之间,砌成上下两层砖缝,上有木板数块,可以移动。在考试期间,考生经搜身后,携带笔墨、卧具、蜡烛、餐食半夜进入号房后,号房门便被锁上,之后他们的吃饭、睡觉、写文章都离不开这几块木板。白天,考生将木板分开,一上一下,上层是桌,下层是凳,晚上,将上层木板移至下层,并在一起,又成了卧榻。而且春闱设定在二月,天气非常寒冷。考生在号房内的生活是十分艰难的,环境差,啃的是冷食,大小便也只能在号房里,在这种状况下、考生们很容易生病。熬得过寒天,却不一定熬得过病痛的侵袭,即使一切都熬过来了,也难说考试成绩不会因此而低落。

想想古代士子的可怜,再想想现在普通大学硬件设施的完备,在这里眉毛为他们的坚忍表示崇高的敬意。考虑到这些,眉毛的考场设计也就不会那么不人道(感觉上像是自夸…至于其中不合理的部分自动忽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