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统一视角,本章修改幅度较大。

==

==

靛青色的袍服下摆拂过小径草芽,和苏静静走向御花园一个偏僻角落。

自幼入宫,从当时景文帝的五皇子风胥然贴身小太监一直做到而今胤轩帝的心腹,擎云宫中万人之上的内廷总管,对于这个生活了四十年的擎云宫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为熟悉。

“九殿下。”站在小花园门口,和苏轻声叫道。

幽暗的林间小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黑色的皇子袍服上绣着同色的祥兽云纹,黯淡的晨光中,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仿佛初春的薄雪,发出晶莹而苍白的光芒。

和苏微微欠身施礼:“九殿下,皇上请您到崇安殿去。”

风司冥凝视着他:“是的,我知道了。”沉默片刻,他轻轻说道:“父王…皇上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和苏脚步微顿,转过身看着眼前不过六岁的小皇子:“是的,柳衍柳先生带来了药,服用了汤剂,现在皇上已经痊愈了。”

胤轩帝的病症本来就不是汤药能够解决的问题,想到方才离开大殿时风胥然的飞扬神采,和苏心中不由淡淡微笑。只是这其中的缘由原本不能为他人所知。看到眼前明显松了一口气、表情再是真诚不过的孩子,和苏脸上不觉微微露出笑容,但他随即敛起。“殿下,皇上宣昭您是为了您进入藏书殿学习的事情,和苏斗胆地问一句,您,准备好了么?”

风司冥的身子明显地震了一震,一双灿烂如星的黑色眼睛瞪视着一脸平静的和苏。

“请允许我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您的太傅已经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风司冥满眼的不敢置信。

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此刻眼前小皇子的惊讶心情,和苏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您的太傅,殿下。”

风司冥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太傅?他的太傅?

从记事起,他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在擎云宫中的地位——不被希望的孩子,虽然是皇后的嫡子,却被帝后同时厌恶。住在擎云宫最偏僻角落里最不起眼的杂草丛生的小院,没有皇子应有的四男四女的侍卫宫女,也没有随身服侍的奶妈和小太监。自己甚至无数次幻想自己是一直照顾自己的肖嬷嬷的孩子,但每一次,都会被她带着一脸悲伤而怜悯的庄严笑容教导:不,九殿下,您是皇上和皇后陛下的孩子。

后宫里做事的那些宫女太监看见他的时候会行个半礼,但每一次都是行完礼就飞速地离开。他曾经有许多次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他是不被希望的孩子;甚至就连名字也表示了这一点。司冥,冥,他出生的那一年胤轩帝登上了北洛的王位,宫人们每次悄悄议论起那被鲜血染红了的一年都会有意无意提到自己…也许对于北洛的君主他的父王,他的出生意味着不祥和死亡。

他是北洛皇帝和皇后亲生的九皇子,但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未真正见过自己父母。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回去问肖嬷嬷父王母后什么时候会像看望其他皇兄那样来看自己,但后来终于知道她永远也无法给出答案。

听着肖嬷嬷的话他总是尽量不离开自己的小院,但是他知道自己有八位皇兄。风司冥最害怕的就是遇到他们:这些“哥哥们”总是说他又笨又难看,说母亲憎恨他,说他不是母亲所希望的孩子。他的四皇兄养了很大的獒犬,宫里的孩子似乎都喜欢看他被追得喘不过气的样子。而每当那个时候,宫里最受喜爱的三皇子、他的三皇兄会冷冷地看着他,眼里的冷意可以把夏天被成最寒冷的严冬。

北洛风氏王族的规定,皇子五岁入学,跟随那些最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学习治国之道。他曾经热切地渴盼着五岁生日的到来,还拉着识字的肖嬷嬷早早教会自己最基本的字句,但是临到那天,整整一天既没有祝贺的人群更没有传旨的宫人——当他在肖嬷嬷怀里醒来,看着老泪纵横的她告诉自己发烧昏睡了三天,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读书这个念头。

纵然只有六岁,他也可以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生活:他只是一个被帝后厌恶抛弃的皇子,在这冷冰冰的擎云宫里静静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从来不期望拥有更多。

可是,和苏,父王的心腹要人、内廷总管,此刻却告诉自己,自己的太傅正在崇安殿。

只有被皇帝期待的皇子才会有专属于他一个人的太傅吧?

和苏素来沉默,他说的话,总是有着深刻的意义。

风司冥跟在他身后,静静地走向擎云宫深处,帝王所在的崇安大殿——擎云宫里最庄严的宫殿,一国之君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地方。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走进这象征着北洛最高权力的殿宇。

“…青梵,你愿意在宫里住下,朕很是高兴。”风胥然声音里满是难得的轻松和欢喜,“这几天先让和苏带你在宫里各处好好走走看看,朕记得上一次你只看了御花园的。”

青梵微笑一下,却没有做声。

“朕知道,要你这样的小孩子成天关在宫里是勉强了一点。不过朕的皇子们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倒也有几个,青梵和他们好好相处,可以么?宫里的孩子不知高低轻重,若他们不懂事惹到了你,青梵可看朕的面子放过他们?”

风司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胤轩帝,宫人们口中传说的北洛有史以来最威严冷漠的帝王,会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低声下气,言辞中竟透露出一意的讨好。而那一身淡青长袍的少年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偶尔和身后软椅上含笑倚坐的白衣青年相视微笑,竟似全不把身前的一国之君放在心上。

“皇上。”和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九皇子殿下已经到了。”

风胥然陡然坐直身子,顿时恢复了堂堂一国之君的泱泱风范和威仪凛然之气。

“儿臣叩见皇上。”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慌张,风司冥向王座跪下身去,额角一直抵到冰冷的青石砖上。

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

良久,才听风胥然轻声说道:“司冥,抬起头来。”

风司冥自出生长到六岁以来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个生下自己的男子的面容——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统治着西云大陆上三大强国之一的北洛的君主啊!所有的宫人都说在皇子之中独三皇子司廷与皇帝长得最为相像,但此刻一见,风司冥却深深地感到了两人的绝然不同——宝石的光芒再灿烂也无法与天空的闪电争辉,而那撕开一切黑暗照亮世间万物的巨大力量更是全世界的宝石加在一起也无法拥有的强大。

风司冥低垂下眉眼,这样的眼睛,没有人、也不允许任何人与之直视。

“皇上,让九殿下起身吧。小孩子久跪着对身子不好。”

风司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只见那个容貌俊美的白衣男子含笑起身向自己走来。男子仿佛清风一般的温暖笑容让他一阵熟悉,但是…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青衣少年浅浅淡淡的笑容,风司冥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白衣男子扶了起来。只见他眉头微拧,“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难得的温暖顿时涌满心头,但随即被风司冥强力地压制下去:擎云宫早就教会了自己,任何的温暖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为之感动和留恋。

风胥然走下御座,一边向青梵摆了摆手。“梵儿,来。”走到风司冥面前,风胥然微微俯下身握住了他的小手,感觉到孩子紧张的颤抖,风胥然不由微微一笑,引着他走向青梵。“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目光相接,风司冥呆呆地瞪住了那双温柔含笑的黑色眼睛。

风司冥很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春天,一向安静的擎云宫举办了盛大的庆典。

那一日胤轩帝特别高兴,传令所有的皇子都要出席。知道终于可以见到父王母后,他激动得几乎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让肖嬷嬷给自己换上了最好的一身皇子袍服,一直送到举办宴会的寿仙殿外。可是,正当他一个人要走进大殿,大皇兄、四皇兄、六皇兄却拦在了自己面前。

风司冥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从那些骇人的獒犬口下逃脱的。他只知道,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御花园中最喜欢的那个小园里一株梨花树下。

肖嬷嬷说过男孩子不可以轻易地哭,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但这个小园一向没有别人会来,他终于忍不住了。

正哭的时候,听到有人问,谁在那里。

他吓得呆了。

梨花树后转出来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孩,看起来和六皇兄差不多大的样子。没有穿宫衣,应该是那些参加庆典宴会的大臣们带进宫来的孩子。按着宫中的规定皇子都有这样的一些侍从,是父王从大臣的子孙中精心挑选出来陪伴皇子的。也许,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风司冥忍不住心生恐惧:也许,他就是听从皇兄们的命令来抓自己的…

喝令他离开——肖嬷嬷说作为皇子无论如何不可以低了气势——他却笑着走近。说自己哭了,连眼泪都没有擦干;他走得太近,自己刚想跑,却突然发现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扭到了。

第一次觉得那样害怕,甚至比面对四皇兄的獒犬还要害怕。

但这个男孩却将他抱在怀里,一边安慰着,还帮他治好了扭伤的脚。他问,为什么没人跟着,没人照顾。

风司冥记得自己在他的怀抱里哭得很惨。因为第一次被人那样温柔地安慰照顾,所以忍不住发泄出心中全部的委屈:为什么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自己?肖嬷嬷说父王管理着一个国家,但母亲呢?为什么母亲从不抱自己甚至从不见自己?其他的皇兄们说自己笨,说自己难看,难道母亲是为了这个才不喜欢自己的?

男孩却笑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说着,折了一大枝粉红色的桃花塞到自己手里。

朦胧中,他隐约听见,有一个温柔微笑的男孩在耳边轻声说,等着他,到那一天他会来保护自己。

风司冥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在那个桃李满天的春天,美丽的梦里。因为这个擎云宫里,永远不会有人来保护自己;就连读书这种微薄的梦想,都从来没有实现。

可是——

眼前眉眼弯弯笑容温柔的少年,分明就是三年前小花园里折花相赠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