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最后归去?”

闻声回头,柳衍脸上现出毫不掩饰的惊讶。

“或者说,是太傅身后寄托。”从容迎接已有百岁高龄,但就面容神气不过五六十许的老人目光,风司冥随即转过眼,将一束供香奉上神像前紫金香炉。退后一步,在蒲团上屈膝跪下,却不伏拜,一双幽黑眼眸静静凝视供香上一缕青烟袅袅。“西斯大神掌下三千世界往复循环,蒙召唤先行返回神明身前的太傅,可能够听到尘世间衷心祈愿,等待一同进入下一度轮回?”

眼看天嘉帝表情动作,耳听他平淡然而深情的语言,柳衍脸上讶色慢慢收起。转过头,目光在供桌上白玉净瓶中青青柳枝上顿一顿,柳衍双手合十,向神像行了一礼才掉转过身来,与跪着的风司冥目光相接。

“陛下此言,是问身后…神明相关之事?”凝视天嘉帝,百岁老人目光中透出柔和。

虽然年高德劭,无论朝野宫禁位份极尊,举止说话少有忌讳,但涉及死生大事,尤其关系帝君,柳衍的用词、语气都十分委婉。然而就此刻表情,却无多少惊讶,也未显出芥蒂或以为不妥的神色;目光柔和中一份长者自然的慈爱关切,让天嘉帝心中一阵温暖熨贴。定一定神方才开口道:“并非询问身后,只是心中始终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太傅不会就在原地等待。他不会停下脚步。而是始终在向前,始终都走在…凡人不能触及地高度。”

“大陆神道教义,人间诸事无常,唯往生恒世之境。才能得长久的平静安定。”柳衍微笑一笑,“虽有三千世界往复循环,但唯独天下大变,西斯大神才会赐下天命者传达神明旨意,点化世间众生。陛下统一大陆,融列国于大周,开创有史以来最兴旺繁荣之盛世、治世,丰功伟绩万世不易…陛下自少年从军、参与大陆国事以来所行的一切,正是顺应了大陆史册之初摩阳山所传达神谕千年轮回巨变,而青梵…也正是顺应这一番天命而来。辅佐陛下,与陛下一同创建这大周基业。如今预言得践,天命有归。神灵返还大神身畔,自然也当列神受飨,观看并保佑在世的人们。”

风司冥闻言也是微微一笑。转向巨大地金身神像,仰头凝望神明庄严而慈悲的面容,沉默良久,才俯身向神像深深一拜。随即轻声道:“是,依神道教义,原本就当如此。然而于太傅,却总觉得很难。回想太傅生前脾性言行,虽礼敬神明。但常桂在嘴边的话,还有对世传神道的态…只是,神明有灵才能聆听心音,朕宁愿相信世人所信的一切。虽然这样做与太傅生前的喜好并不相合。也违反了太傅心愿,朕还是希望…还是执意要这么做。”

注意到天嘉帝的字句斟酌,柳衍望一眼巨大的神像,以及自身所在高广恢宏的神庙殿阁,唇边却是逸出一抹不自觉的淡淡笑意。“陛下是说,在青梵,对于世传神道。从来倡导敬鬼神而远之?尊重自然天理。不宜在神道器物上费心奢靡,更不能为此劳民伤财虚耗国力…如此才是国家兴旺之道。但神庙祭祀。作为世间生人寄托,也是求得慰藉、抚平人心地手段。否则,内中常怀不宁,于世事必有所损,而在去者,怕因此也会多有难安吧。”

“惊鬼神而远…太傅以天命者遥领教宗,从当年助凝雪大师取得大祭司之位,助她施行一系列变革,修订教纵与朝廷新的关系往来上面,便可见出太傅对神道的态度。五十年间,太傅地态度从来没有改变,朕也一直遵循着太傅的态度行事。朕以为这种态度已经内化为自己的心意,然而…这五年来所行的种种,却让朕再不能说出这样的话。除此以外,朕已经实在不知,个人的心意又当如何表述传达。”

见柳衍目光关切地看来,风司冥淡淡地笑一笑,面上神情安宁而柔和。站起身,望向身前神像,“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行有常世道易变,而谋事则当在人…太傅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秋肃殿里他教导我唯有目己才能改变一切,念经拜神只能令一心平静,而世上之事却必须经手凡人。他总是说为人当务实,切忌寄托幻想、妄求神明。他甚至说过是人造就了神明这样与神道教义完全悖逆的话…若太傅知道自己身后被奉为神明,百姓称呼德百伦一科尔苏,为他修建了无数神庙供祠,是不是会感到好笑和荒唐?又是不是会责备任由民众所为、甚至令朝廷推波助澜的,违背了他曾经教导的朕这个学生呢?”

柳青梵是自己亲自抚养,多少年父子师徒相伴,对天嘉帝所转述那些“大逆不道”地言语柳衍并不陌生,只是微微有些惊奇天嘉帝会在这一刻回想提起。青梵君雾臣之子,身上背负最后的星见血脉,又是大神殿预言中引领风云变更大陆的“天命者”,但他自幼便不曾在神明信仰上显出任何的专注,更没有因受神明垂爱而以为高人一等、自矜自傲。虽然西云大陆世人信神、拜神多本实际,但神道传统与所掌势力地影响,不论在民间还是在列国朝堂都极其深刻。便是自己,纵不能说笃信神道敢为信仰献身,-下-但神明有灵、-载-天理循环、-美-少女-三生命定等等观念也是根深蒂固。当初教养时自己固然不曾刻意引导,却是一直都很难想象,青梵何以能够将神道信仰和教宗事务彻底区…只是,这似乎便是青梵的一贯态度。尤其“我命由我不由天”七个字入耳,柳衍脑海里更是一瞬间闪过六十年前山谷中那个小小孩童身影。坚决不学占卜地语气与面容清晰恍若昨日,老人一时心潮起伏,不自觉伸手抚胸。只觉心绪久久难以平复。

然而神思稍敛,柳衍便注意到身边君王面上难掩的一丝自嘲与黯然。“德百伦”科尔苏”,大陆古语“圣人”、“父亲”、“神明”三重含意的叠合,原是笃信神明的百姓奉献给柳青梵地称号;朝廷与教宗以此设立神位,令西云大陆所有得官府供奉地大小神殿一体供奉。虽说这样地尊荣在“天命者”殊不为过,但柳青梵生前便曾有言,不筑墓、不建祠,死后将身火化,骨灰散之高山大海,随风流于天下;其诗作中也有“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句子。崇宁五年柳青梵辞世,道门弟子有意遵循此意,向朝廷请旨。却遭到天嘉帝强力拒绝,青梵最终归葬帝陵。且除去青河帝陵,柳青梵生前长居地南雁杨、昊阳山,以及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天嘉帝也都下旨修建了柳青梵的神庙和供奉飨殿。朝廷态度如此,兼有天下民心,几年来各地为柳青梵修筑的供祠增添了无数…柳青梵身后所得的崇拜颂扬,比之生前也是增加了无数。只是,这种礼敬神明一般的崇拜颂扬,却不会是青梵真正所希望。

看着风司冥脸上表情。柳衍猛然惊觉君王心事,一时又是一阵辛酸涌上心头。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柳衍这才静静开口:“虽然青梵言论多有与常人不同,但天人一体、万物有灵。三千世界无处不见神明等等句子,却也是常在嘴边。祈祷神明怜悯,有朝一日故人重逢…陛下的心意,他一定能够得知。”

柳衍温言细语,句句含意安慰,风司冥嘴角扬起,回以感激地微笑。目光却深沉依然。抬头凝望神像。天嘉帝合起双手,“太傅…从来就最能了解人心意。只是我不能确定,自己能否令太傅满意。从当年崇安殿上拜师的第一天起,直到今日,也从来都不敢说自己已经达到了太傅的要求。在眼前地,似乎永远都是那一身青衣背影…虽然离得不远,却一直都在向前;不管追赶得多努力,总是追赶不上。”回转过头,深沉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光彩,“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从来都不能停。即使明知他尘缘已尽,便在此处长眠,也常觉眼前有他的身影…那样近的距离,却永远不能并肩,也无法接近。”

“亦步亦趋,然而高山仰止……陛下因是怀疑而心中不安,青梵离丰。这种不安因为再也兀解而愈发扩大了么?”轻问一声,见风司冥闻言表情细致的艾化,柳衍淡淡微笑起来,“因为不安,因为不安的无解,所以心生无穷烦恼。如此说来,则陛下这几年来扶持神道广蓄善缘,也有为上达天听、致意神明,求一个安宁解答的意思了。”

“…并非如此。”意料之外的否定,让柳衍顿时凝目风司冥,却见天嘉帝注视玉瓶中青色柳枝,“五年,专注神道,兴修庙宇殿阁,举行一场又一场祭祀祭典,亲自安排过问那些繁褥琐碎的仪程细节,这些…都是因为这几年发生了太多地事。那么多足以动摇人心性、让人沉痛难平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发生,将兴趣注意放到神道的种种活动和仪式上面,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沉溺悲伤…太傅不会乐意看到朕放纵情怀,朕也不愿意太傅对朕有一丝一毫不满,所以那些,不过是移情而已。”

风司冥语声平静安宁,柳衍却是忍不住轻叹:这一句,是天嘉帝分明地承认自崇宁五年柳青梵故去,自己投注在神道教宗上的兴趣日深;广修寺庙,太阿神宫和祈年殿中接连不断地大型宗教活动,都是为让心中无限的痛苦稍得平复。然而,这位自幼得柳青梵教导、英明睿智的君王,头脑又始终保持着清醒…他创造出最真切的幻境,并劝服每一个人相信他自己已经从这一切幻境中得到安慰,却把这近乎绝望的冷静和孤独。深深地隐藏在了自己内心。

而如果,这不是青梵辞世五周年地祭礼;如果不是仅仅相处二人,又在这为了柳青梵新筑成的神庙;如果不是面对身为青梵养父,看二人自幼成长。多年信任亲近地自己…这一句层层含意深远地“太傅归去何处”,风司冥也不会出口。

只不过,五年地痛苦隐忍,此刻…或许也到达了极限和顶峰。

望着天嘉帝浅笑朦胧地侧脸,柳衍沉默着,终于,轻轻叹一口气:“陛下。”

风司冥转过头。

“青梵,会在大神身前一直等待着陛下,他不会再离开。”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是,朕知道。多谢柳真人宽慰和开解。朕其实…”

“这并非宽慰之言,陛下。”抬头,视线直直与风司冥相接。百岁老人一双素来温和的眸中闪出锐利光芒,“青梵不会离开,因为他原是为你而来…受君雾臣星见之力召唤,改变命运既定的轨迹,他是为了牵动着君氏一族不可知未来的皇帝陛下你而来!君雾臣为他与你缔结的因缘,并不会因为一切奇迹时限的六十年而断绝…君无痕也好、柳青梵也好,与君王结下如此深厚情缘的他,一直都将在!”

深沉凝重的语声,如巨石惊雷,带给人心极大的震动。而言词中无数含意。更让风司冥顿时瞪大了双眼:“柳真人,您、您在说什么?太傅是为了我而来?而且…是君雾臣为我们结缘?”

“正是如此。”静静凝视天嘉帝,良久,柳衍才展露出一个极淡极淡地微笑。“皇帝陛下。虽然青梵教导,为君应敬畏自然而不妄信神明,国家是仰赖人民百姓之力而得生存发展。但大陆千年神道流传,却是有其根源;超乎自然的神明之力,通过血脉传承,而在人身上有所体现。尽管,沟通天地神明。这样的力量随着时光地推移愈来愈显淡薄。可是它始终存在,也能够为有心与有能力者体察。”

“真人是…神殿的祭司?”

“不完全是。通过艰苦修行最终侍奉神殿的祭司也许能窥探天机。得知神明的旨意;但真正的神谕和预言,却只有那些继承了最古老血脉的神明后裔才能向世人展示。而且也只有他们,能够扭转既定的命运轨迹,改写人与人的际遇因缘。”

微笑一下,风司冥眼中透出坦然的迷茫:“…虽然平日也留意教宗神道事务,对于真人所说这些,却都无所了解,是第一次听说。”

“陛下不了解并不要紧。我只是想告诉陛下,世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某些能力、感知定与常人不同,超出寻常理解和想象之外。这个世间,有些力量不为人所了解知悉,本身也难以捉摸,然而它们又确实存在,并能对这个世间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身为君主,应当知道有这样地一些存在,尊重但不畏惧,冷静地面对这些存在…我想青梵也曾有过类似的话,是么?”见风司冥闻言颔首,柳衍微笑一下,“那么,陛下应该就能理解,为何千年以来,摩阳山大神殿发出的声音受到大陆如此高的重视;也能够理解为什么有些祭司、神女一辈子无法与神明沟通,然而有一些却能得到真正地神谕…那一次一次,被事实践证其正确的,千载历史中赫赫有名的预言。陛下,您都记得是关于什么吗?”

风司冥抬头,静静凝视柳衍,心中激荡面上却全无波澜:西云大陆千年历史,所谓预言,真正被史册记录了真实的,千年以来只有四次…干年之前西陵邦国首建、七百年前草原部族结盟、三百年前宓洛风氏主政,以及,六十年前柳青梵“天命者”的预言。每一道预言,都是摩阳山大神殿发出,每一次,都是预见了动摇大陆走势的关键。

看着风司冥表情,柳衍淡淡笑一笑:“这些预言,都被载入了史册。然而,还有另外一些,真正、被践证了正确的预言,却并不为人所知。比如,关于北洛君氏一族地预言…两百年前,关于相佐北洛风氏王族地君家将六代而亡的天命!”

见天嘉帝猛地向自己迈一步。脸上尽是掩不住地震惊,柳衍轻轻摇一摇头,随即缓缓颔首。平稳沉着的语声,一字一顿道:“景文三十七年除夕。君雾臣猝逝擎云宫祈年殿。同时,承安北郊君氏别院大火,将在别院过年守岁地君家老小全体葬送,主仆三百余口无一从火场逃脱。人说世代帝师宰辅、主持朝政百六十年的赫赫君家,北洛王朝的守护者、至高公爵爱尔索隆,从此血脉断绝…就像曾经摩阳山大神殿中,当时的神女、后来的启明夫人巫卜曜以星见之眼为君离尘预示的天命:赫赫君氏,相传六代而终,以一族之覆灭,铸王族风氏一统大陆之坦途。”

“以一族之覆灭。铸风氏一统大陆之坦途?这是…君氏的天命!”伸手掩住口,风司冥不自觉低喃出声,随即斜一眼向柳衍。“可是,太傅他明明…”

“是,这是神明展示的天命,君氏一族注定的命运,不可违背。”瞥一眼目光沉沉的天嘉帝,柳衍淡淡笑一笑,“但,天命虽不可违,却未必…就不能改。”

“改变天命?”

听风司冥忍不住轻呼出声,柳衍微微颔首:“是。天命不可违,却未必不能改。逆天改命,需要有足够强大地力量,需要绝对坚定意志的支撑。以及为了这一愿望,甘愿付出也能够付出足够的代…会集起这些,人地力量就能改变命运的轨迹”稍顿一顿,老人嘴角扬起,微微向上仰视的眼眸流出一抹想往的光芒,“而君雾臣,凭借着星见的血统。向星空呼唤了命运的异变;用他所有的一切。交换君氏一族不可预知、但绵延而不绝灭的未来。”

“君氏六代而终…从君非凡到君雾臣,恰是…六代。”深吸一口气。风司冥目光中渐渐透出清亮,“太傅,是君雾臣最幼子,也是君家…最后仅存的血脉。原本预言中将要绝灭的命运,延续六十年,这是…君雾臣地力量?”

迎上风司冥深沉目光,柳衍嘴角略扬一扬,“六十年,是人力所创造的一切奇迹能够维持的最长时限。尽管还是有时限,但六十年依然是整整的六十年!这是君雾臣地期望,最强烈的心愿创造出的奇迹:改变既定的天命,延续将断绝的血脉,从遥远的时空中、从无尽的未来中寻求不可知地变数,让注定要被成就、注定得到神明垂青地风氏,与君氏缔结新一重牢固不破的、无可撼动地因缘…”

“真人,你是说…”君雾臣…所以太傅,太傅他…”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以降临,引玄鹰、乘白虎,挟青阳之光,穿透笼罩大陆之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无痕,是君雾臣之执念;青梵,是神明垂青的天命者。西蒙伊斯身前的青鸟,无尽希望的象征,凝结成君雾臣毕生的心愿,也给北洛、给整个西云大陆带来了希望;以他起伏跌宕、波澜无尽的一生,为我大周奠定下万世的根基。”向风司冥走近一步,老人面容上显出温柔而包容的微笑。伸一只手轻轻扶住天嘉帝肩膀,感觉到掌下君王不自抑地微微一颤,柳衍笑容越发温厚,“而当六十年时限到达,青鸟引导着神灵重回西蒙伊斯神前,就是君雾臣执念的最终消解。”

被久违的慈爱目光包围,风司冥怔怔抬起眼:“可是真人,若太傅果然是因为君相…则君相的执念消解,岂不是,岂不是…”

“是我还说的不够清楚?青梵他,是为了你而来啊!君雾臣以一己全部所有,为青梵与皇帝陛下缔结的因缘,固然是最强烈的执念创造的奇迹。但若不是陛下和青梵注定相遇,彼此相知,达成无可断绝也无可撼动的情谊,岢迹,也不能真正成为奇迹…青梵,不是为了他的父亲,不是为了注定要灭绝的君氏一门才成就了今天。他的愿望、他为大周所做的一切…陛下,青梵真正的心意,我想不需要再多说。“说着,柳衍手下微微用力,见风司冥一双深黑眸子里目光越发清明。最初地悲伤、落寞、孤寂也渐渐转化为平定和安宁。老人心中轻轻舒一。气,衷心地扬起嘴角,同时带着天嘉帝将目光一齐投向神像肩头毛色青翠、栩栩如生的鸟儿,“希望和光明的青鸟…君雾臣的执念。青梵在世间地化身…我听说,就在那一天,你也看到了他。”

“是啊,我看到了…”猛然回想起那痛彻心肺的一天,清晨御花园里一抹翠影翩跹,风司冥顿时微笑起来,眼中却是两道清泪无声而下。“天命定数,归去有期。太傅的离开,终究是平静、安宁,无痛无苦。朕心里其实…其实一直都很高兴。为太傅高兴。而且朕也一直都知道,太傅从未离开…他就在这里,看着我的一言一行、全部举动。我只是。只是想念…常常地想,就会怀疑、会心慌;就会觉得,假如一切都回到以前,一定会更用心努力,让太傅再没有烦恼忧愁。”

天嘉帝终于敞开心胸,道出压抑了数年的哀思,柳衍眼中也不禁湿润。“司冥”,见风司冥闻言一怔,随即露出笑容,柳衍含笑点头。“司冥,青梵从来没有对你不满过。你是他最得意和最心爱的弟子,他永远不会丢开你一人独行。大神身前,他一定护佑你。也一直都耐心等待你“”等待你完成他的心愿,去向他回报。”

☆☆

风司冥闻言微笑,随手拭去眼角泪痕,“是,朕明白。”顿一顿,努力轻松了语气,“君雾臣…君相为太傅赢取了六十年时间。造福了大陆。也直接垂恩于朕。细想来,这一世莫大的幸运与幸福。竟都是蒙他赐予;能得五十三年跟随,实在不该更多奢求。只是六十载时限到达,人去如归,朕先前并不知…五年来竟一直不能真正振作。而真人,真人是否因为早就深知根源,所以始终宁静澹然,风波不起?”

“我么…”凝视风司冥努力浮现笑意的眼眸,柳衍轻笑一笑,从他肩头抽回手笼到袖里。转眼看向金镶玉嵌的神像,慢慢说道,“说知道,天命者地命途,谁也不能看破;就是与之相关密切,命运轨迹也如云山雾罩,无法言明。然而,青梵蒙大神召唤,我确实有所预知。”

“真人?”

看天嘉帝眼中惊疑,柳衍轻声道:“我说过,继承了古老神明血统的后裔,能够得知神意窥探天机。纵是凡人不能知晓的天命者,所知所能,也要远胜于寻常”风司冥闻言颔首,柳衍深吸一口气,这才转眼与卢对视,“十年前,我收到念安君手书,信中…说了许多事情。”

“念安君,上方未神?”十年前,延和十年,正是曾经地西陵国主上方未神故去的一年。心思转过,风司冥脸上不觉微微变色,低声道,“原来是…那,倒也不奇怪了。”顿一顿,“十年前,是念安君;五年前,是太傅;三年前,皇后也去了,然后三皇兄、倾城皇姐、慕容子归…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的情谊深交,一个个蒙受神明召唤离朕而去,却原来,每个人的归期都有定数…下=载”美少-女

听风司冥的低语,柳衍似略有些意外,但随即勾动嘴角,转过头凝目供桌上净瓶杨柳:“归期有定…皇帝陛下能这样想,也是大善。”

“朕…似乎又让人担心了,是么?”抬起头,天嘉帝静静笑一笑,“然而真人选在今日告知,又是为何?“因为”,闻言,柳衍舒展了眉眼,露出自到青阳公神庙后第一抹真正的笑容。双手合十,向平静凝视着自己的风司冥躬身一礼,这才挺直了腰身,“因为柳衍已活过百年,神明眷爱,却是用不了多久也要回去的。”说到这里,柳衍停住语声,含笑凝目风司冥,却见他面容平和,心中顿时一股宽慰。微微一笑继续,“如今,独子青梵已先安眠于地下,神灵归去神前;青阳公神庙落成,各种文集书册付粹刊行,而他的门生弟子也都各有事业无忧前途…柳衍在这个俗世已经无所牵桂,想要就此回转昊阳山上,从此紫虚宫内清修,不再沾染这世情了。”

面容平和,天嘉帝只静静合上双眼,沉默良久,方才长舒了一。气。睁开眼,风司冥向百岁的老人绽出安详地笑容,“则柳真人此次来,原也有意要道别?”

“是,柳衍此来,正是为与陛下告别。”微微一笑,柳衍随即举步走出神庙正殿。两人在阶前站住,负手身后,抬头远眺,只见西天一轮金红夕阳,层层云霞如晕似染,衬着天边青山连绵起伏的柔和轮廓,静谧瑰丽,便是一幅天然图画。

“江山如此多娇,怎不叫天下英雄竞折腰?”转头看向天嘉帝,老人目光透出益发的亲切而慈和,“忆峥嵘往昔岁月,数风流还看今朝。虽别离,不过暂时而已,终有相见再会之日。还望陛下但放宽心,一切…要自己保重。”

目光相接,风司冥心中暖流缓缓,“真人也是…此去,此别,一切保重。”

望着柳衍离去的方向,天嘉帝在神庙前独自站立了良久,才终于转动了脚步。

回身,不见常随地内侍首领梁新,却是章回在三丈外静静伺立。沉沉暮色中年轻朝臣的面容只是依稀,然而风司冥分明能看得出,青年脸上真诚的担忧和关怀。

“皇上…”

四目相对间,终于是章回首先耐不住。但见他一句呼唤出口又随即顿住,微微垂眼,似在犹豫斟酌句词,天嘉帝不由轻笑起来。“好了,什么也不用说了…这就陪朕回去…回行宫去吧。”

“是,臣这就去传车马。”

“朕的意思是,怀英,你陪朕走走。”温和地笑一笑,风司冥接过年轻朝臣递来的夏衫披到身上,这才慢慢迈开脚步。

跟随在天嘉帝身旁,章回小心地将脚步放轻,陪伴着风司冥一路默默走过。

“章回。”

“是,皇上。”

“想…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最终归去吗?”

心头猛地一跳,章回脚下一错随即稳住身,“臣…浅薄,还不曾想得那么远。”

“对啊,怀英也才这个年纪,是朕问的不妥了。”风司冥轻轻笑一笑,挥手打断章回本能的分说,顿住脚步,遥望远山斜阳,“但,山水迷离,流花低雾霭,夙愿扁舟寒江钓,风掠须发白。…《万川集》里没有收,《青阳公全集》里也找不到这一首,朕却记得这是太傅当年闲暇时吟唱。归去来兮,太傅地心愿,从来也不曾改变。”

望着天嘉帝唇边微笑,与晚风中发冠里逸出地银丝,章回狐一张嘴,终于躬身行一礼。“太傅志愿心胸,凡人不及。”

“但是,你不用一味学他,朕也不要你特意学他…朕也不曾处处学他,谁都不用刻意学他。”风司冥微笑着斜睨章回,“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是,臣明白:天下,只有一个柳青梵。”

青河帝陵,北山行宫之前,朗朗夏日,晚风斜照中,君臣二人轻笑愉悦,身影缓缓没入夕阳地金色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