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大考的事情…这样就处置了?”

望着身后渐去渐远的码头,又瞥一眼微微仰起头,感受清晨江上迎面吹拂来的、带着温润水汽的轻风的柳青梵,风涪厨终于忍不住开口。“不去问那些官员的是非,就这样立刻离开赶路,可以吗?”

这一日是五月十六,宗熙生辰正日的第二天。虽然致仕已十年有余,但身为大周朝元老、前任户部尚书,宗熙的八十寿辰还是受到了天嘉帝与朝廷上下的一致重视。不仅天嘉帝备下厚礼,并且命睿亲王世子亲奉了礼物到随都代为致贺,朝臣们亦多迷上大礼以示亲近,更有众多官员特意请了假期,专门赶到随都拜寿。但是,这样的大喜欢庆却也正为有心人所利用:今年恰逢着大周五年一届的官员大考,而因故已有两届大考不曾参与的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却在月前透出风声,将要亲自主持这次官员的考核——柳青梵自当年奉旨代天巡视,多年来云游四方少在朝中,近十年来更是几乎不参与朝廷事务。然而他身上三司大司正职责不解,人们也从来不敢忘记,或者仅仅忽略这位当朝唯一的台太子太傅对于君王和朝廷的巨大影响。猛然间得知此事,发觉自己同这位三司最大的主管罕有来往,其性情癖好也几乎全无所知,各地方上的官员们莫不惊疑惶惑;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开始各自的计算安排,更借着为宗熙贺寿之机,暗行串连之事。

只是,“人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暗中行事,不可能真正瞒过有心人的耳目,何况是地方官员如此大规模的活动。虽然大考前官员们投门寻路也算平常。只要不闹得出格违法,朝廷和三司也不会过分干涉,但这一回官员的动静却是太大,动机也太过单纯明确。早是惊动有司。正与皇四子风沐霖在国中游历,兼看官风民情的太子风涪厨,更早早便收到三司在地方地最高长官督察史紧急递上的呈文——自崇宁元年受封太子,各地督察史的例行呈报就由分递京城与柳青梵处的一式两份,变成大司正、天嘉帝和太子三人共同掌握地信息。虽然三司事务太子不得插手干涉,但会聚到随都的官员异动。身在侧近的风涪厨不能不留意关心:利用太子权限自官中调阅卷宗材料,同时又借助道门影阁伸及大陆各处的耳目力量获取需要的信息,几日时间,将官员彼此勾连、试图在大考过程中动弄手脚欺瞒上官的筹谋计算理得一清二楚,来去地关键书信也全部掌握到手。了解到事关地方世家,牵扯人众之巨,而官员们陷落之深,风涪厨自是又惊又怒又急,更深觉事态严重自己再不能旁观袖手,顾忌着自己的太子身份而不加一语。不想。刚刚决定亮明身份、到宗熙寿筵官员聚集处当众罪责违法,本以为尚在平郡、还不曾过荆江平原的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却是已然到了随州——

国法无情,督点三司更不可能做任何枉法循私。虽然宗熙和柳青梵五十年相交,情谊深厚世之罕有,风涪厨却绝不会以为柳青梵可能因私情费公事,对待违犯律法、损伤朝廷威信、动摇国家根基的行为和势力姑息放任。只是,初临大事,见着柳青梵与自己原本料想全然不同的处置方法。风涪厨心中与其说是对这位四十年大司正决断的疑惑,还不如说是反省自己数日的言行应对,生出一种虽不强烈、却始终萦绕不去的自我怀疑。对柳青梵轻轻放过一众冒朝廷之大不韪私行串连的官员,深觉不可思议之外,望着身后渐离渐远的随州城,少年皇子地心中装满了不安和疑虑。

听到风涪厨终于忍不住开口。柳青梵不由轻轻笑起来,垂下双眼:“没有关系…那些官员的事情,宗熙会一一处治好:该教导教导,该刮诫的刮诫;行迹十分恶劣,必须要提起刑审的,也会安排妥当了送交地方官府。”稍顿一顿。瞥一眼身边少年。“姜是老的辣。执掌户部三十余年,这些调度。在宗熙手到擒来,太子殿下不用担心。”

“可是太傅,这样做,不是令众多官员逃脱惩罚,在大考中弄虚作假欺君罔上的大罪,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督点三司,太傅真的要放过这些官员?”

少年语声中透露出的不满和愤懑,令青梵忍不住勾起嘴角:“是试图在大考中弄虚作假,涪厨,所以放过。”侧过头,见风涪厨闻言瞪大了眼,脸上却若有所思并不着急分辨,青梵又笑一笑,“虽然这样做似乎是太宽仁,明明手中掌握着如山铁证,却并不向他们问罪。但是涪厨,这些人,现在仅仅是违反了官员之间私人往来的禁忌,说了不该说地话,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对即将到来的大考心生畏惧和侥幸之心。虽然书信里坦诚了那许多不法念头,也确实计划做许多违法乱纪的事,然而到现在为止,这些念头和计划都还没有变成事实。”

“但通信的本身就是罪过!太傅也说这是为官政治的规则禁忌,官员们绝不应该忘记自己地身份,做出有违朝廷法纪的事情来。尤其,大考就在眼前,这样公然的聚众串连,根本是对朝廷的法纪法规极端藐视,也是对官员大考本身的藐视。太傅却要宽容这样的行为…虽然官员们借了为宗老大人拜寿之机,是给他们地私交聚会找着极好地挡箭牌护身符,轻易似乎落实不了罪名。可是以这些天的暗查,取证分析,完全可以将犯事地官员绳之以法!”

昂起了头,风涪厨垂落身侧的双拳不自觉在袖中握紧,“督点三司,太傅身为大司正,官员大考原是职责本分。四月二十四日,太傅的奏呈已经从南雁杨平冈县到达承安,父皇应准、奏书入档。便意味着今年的大考已经正式开始。如此,在四月廿四这一日之后所有的书信往来,都再不能说是普通的朋友交情——私通讯息,妨碍朝廷大考。勾连悖逆之罪已经坐实!太傅仁德,能体谅世情,这些年待人更是处处以宽…可督点三司,却是从设立起就严守国法律令,绝不许错行一步的!”

听到最后两句,青梵不觉微微挑眉。侧头看向风涪厨地黑眸里闪烁出一丝微带着复杂的光彩。见风涪厨目光炯炯,直视自己毫不畏缩,抿成一线的嘴唇透出异常的坚定,脑海里另一个少年相似影像飞快闪过,青梵心中柔软,却是再不介意面前年轻太子说话态度和言辞暗指地失礼。伸出手,将一绺不知何时从发冠里逸出,被河上轻风吹拂着在眼前乱晃的花白发丝顺到耳后,青梵动作稍顿一顿,脸上随即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这样说的话。经过这一夜,涪厨并没有完全想明白如此处治的含意,并不理解为什么要放过这些官员。心中对我的想法做法有了怀疑,所以要问个清楚。”

少年脸上一红随即低头,口中轻轻应一声“是”。对他地坦诚青梵略点一点头,语声不自觉增加了两分温和:“不懂就问,涪厨,你能记着与我无话不可谈,能这样做我很高兴。那么。在我回答你之前,涪厨,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么?”见他毫不迟疑用力点头,青梵不由又是轻轻笑一声,随即收敛起容色,“涪厨。我问你,百官为什么要勾结串连?为什么会畏惧五年一次的大考?督点三司又为什么要进行大考?而朝廷,当初又是为了什么设立的三司?三司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设立,它的职能是什么,又有什么权利和使命?”

耳听得柳青梵一连串问题出口,风涪厨不由微震。而待分辨出每一个问题的内容。少年却是忍不住微微发呆。投向青梵的目光更带了几分迷惑迟疑…身为太子,更从小在天嘉帝身旁。由天嘉帝亲自教导长大,朝廷施政,种种部署设置、职能分工自幼烂熟于胸,更不用说是督点三司这种朝廷最特殊的机构。何况柳青梵督点三司大司正职责从不曾解,对这位父皇至尊至敬至爱、时时刻刻牵挂在心的太子太傅,他在朝廷身份地位、所属职任,自己如何能够不知晓得清清楚楚?就是册封太子之前,因为天嘉帝的格外宠爱,自己对三司的所知也绝胜于其他皇子。而三司的来龙去脉,更是在立为储君,正式开始接触国事政务后深有了解。虽然柳青梵平日不在承安朝堂,但十岁时就被他携了与两位兄长泓温、渤文巡看国中;十二岁一年,遵循天嘉帝定下风氏皇子成年之前必入道门修行一载的规定前往昊阳山,\文往年总有-心-閣\六个月以上待在南雁杨草原的柳青梵这一年却都在紫虚宫中,朝夕起居,对自己常有教导。自己的一切之于他,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明。而这种答案明确,原不需问更不用再多回答的问题,柳青梵心中到底是想什么…少年心中微紧,不敢怠慢,斟酌词句,用最简洁准确的言语,就他每一个问题迅速地做出回答。

静静听风涪厨的阐述,青梵目光只是凝视着少年:和记忆里另一个少年一样的修长身材,却要较当年地孩子更高也更健壮;依稀五官的丰润面庞上残留着数日劳心劳力带来的隐约倦色,但找不到一丝与那记忆中仿佛的深沉沧桑;坦然直视着自己,一双明亮清澈的眼中有尊敬、信赖、亲爱,如当年的孩子一样渴望着肯定与褒奖,然而没有当年地惶恐急切,更不像当年那双眼似将眼前人视作此刻唯一的专注…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心中喟叹一声,青梵稍稍转开眼,背过双手,目光投向西方水天相接处那遥远的一线。沉默着,感到身边已然陈述完毕的少年渐渐升起的不安,柳青梵这才微扬嘴角,转头看向风涪厨:“是的,你说地都不错。督点三司监察百官,除国之蠢虫,肃朝廷纲纪,为百姓撑起一个清朗天空,这都正确。不过三司地职责不仅仅如此。或者说,这并不是它最终的使命、存在地意义。”见少年眼中现出询问,青梵淡淡笑一笑,“督点三司。必须对朝廷整个体系负责,它要确保的是整个国家政治体系正常而有效地运行。所以它监督地对象应当是在这个体系中的一切关节,这其中包括了最低级的官吏,同时,也包括最上方的君王。”

虽然对青衣太傅在大周朝中地位了解至深,这一句出口。风涪厨还是小吃了一惊。瞪大双眼,却见青梵面容平和,“不用露出那样地表情——教导你们《四家纵论》我曾经说,真正有约束力的法规律令,是连制定者都必须遵循其旨意不能违背的。因为虽常说至圣至明,但只要是血肉之躯,就不可能不犯错。运行良好的制度,往往比人更可靠,而人类的生活需要秩序和安定,所以有法制的存在。督点三司。就是要维护法制,纠正人治中各种因人而起地错误和偏差,督点的对象也就当然包括了君王。而三司职责在于维护法制,则它行事、决断的标准也只有唯一的一条,那就是国法——三司真正服从和遵循的,是大周立朝的根本,凌驾于一切私人意志之上的大周国法的意志;而国法的原则、法律的原则,即是三司行事地根本原则。”

“法律的原则…吗?然而,法律本身也是由人制定。太傅说过,是人,便不可能不犯错。更何况,维护大周的法制,三司也好朝廷也好,最终都是依靠着层层的朝臣官员…”

见少年太子眼中显出怀疑的神采。青梵微微笑一笑,笑容的柔和冲淡了神色间原本的肃然。“是,一切法规律令,必是以人为根本。所以制定出尽可能合乎现实、高效可行的良好制度是第一步,而在制定律法,尤其是制定刑罪罚恶的律法地时候。因为人力、人心的存在。便有一条基本的原则——刑其罪而不毁其言,约其行而不问其心。一切惩处只针对危害的行为。而不禁止人心底活动的自由,这就是我大周律法的基本精神。”说到这里,青梵又是微微一笑,“涪厨,教导你《大周律》地时候我曾经说过,一个国家的法律,便是这个国家最低的道德准线,是为人处事最浅显也最基本的原则。面对这一条,你心中怎么说?”

风涪厨怔一怔,低下头:“太傅,涪厨…涪厨不太明白。涪厨,三司要维护的,是国家的法制,违反国家法制地行为必须被禁止,违法之人也必须受到惩处——这是律法不容人情地地方。但,作为执法者,眼中却不能惟有国法,而不存人情。”抬手,极自然地扶上转头看过来的风涪厨肩膀,青梵脸上露出温和地表情,“为什么律法被视为最低的道德底线?为什么律法只约束行动不问及人心?涪厨,这其实就是说,人,本身要相信人,要相信人心都是一样,并怀抱着这一种善行善意,去尊重别人的意志和选择。换句话说,在律法最基本底线之上,为人处事,还必须学会尊重——因为尊重,而生宽容。”

“太傅,太傅的意思是…”

“这一次为大考忙碌奔走的官员们,虽然有一些确是治政不力,甚至有恶行劣迹,大考将临则衷心惊畏,四处投机,千方百计想要保住头顶上官帽。但是更多的官员,才识能力皆在中流,任职期间有小功小过,无大是大非,或受上官推累,或被地方钳制,或为同僚牵连,或为有心人煽动蛊惑,便会盲从盲随,逐大流做出许多非是本意的事情来。其中更有一种胆小的,不曾经历过朝廷大事,畏惧三司铁面无情的声名,偏偏自己行为中又确有不到之处,于是风声一起草木皆兵——这些人,并不是不知道官员勾结串连为朝廷大忌,更不是有意要挑衅国法威严。就单个人的行为,鲜有侵犯民生、危害地方,虽然心存私利,仍在国法人情允许的范围。”说到这里,青梵转开了视线,望着船身下滔滔沧澜江水,“凡人皆有私心,有私心不是过错。因为一时私心私利乱了手脚,动摇意志做了不当为之事,虽国法有违,于人情则可以理解。这些人是怀抱了私利之心。但应该相信在他们心中还有公利,这一次只是糊涂做错了选择。所谓人孰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对这些官员,适当的警醒刮诫就足够令其改过归正。他们的过错不至于最严厉、无可圆转的惩罚,那就可以秉宽容之心,小惩大戒,允许他们改过之后继续为国家朝廷效力。”

风涪厨沉默一下,随即开口:“涪厨明白太傅的意思。对这些牵连进来,但除此之外本身并无大恶的官员应当网开一面。只是太傅,如此一来,若官员不领会宽容之心,反而以为法不治众,从此更加肆意妄行,则又当如何?”

“法不治众*…”这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问题。”闻言,青梵微微笑一笑,“像这种牵连进官员众多地情况,不治众是必然的——地方官员受命于朝廷。执行政令,沟通君主和百姓,没有他们,国家就运转不起来。大批地方官员被裁撤,地方政务受到影响不说,倘若民心浮变,发生混乱后果则难以估计。再者,朝廷选官、任官、督察官员,为此投入巨大;假如官员是科场出身。以下章节下*载*美*少*-女*更|新*由再加上对取得会试资格试子们的钱财支持,国家在官员身上花费实在不菲。朝廷与三司向来慎行,轻易不罢任官员,自然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听他这般说,风涪厨刚欲张口分辨,却见柳青梵眼波一转。黑眸倏然闪烁出凌厉光彩,少年顿时闭口。只听他语声平和地继续道:“不过涪厨,所谓法不治众,并不是一定地事实、必然的结果。哪一各法,什么样的众,情况会有所不同。结果也就会有差异。我适才说。对那些还持有公心,只是一时行错。尚能改过的官员要宽容相待。但我并不曾说过,会对所有当事者一体宽仁——三司有三司的规矩,三司的机关设置!官员们地举动施为,自有各级督察史、巡查史查看,更有其他的官员和无数百姓为我时刻监督。天网恢恢,谁敢违背律法,危害国家社稷根本,就一个都不要想着逃脱。”

“那今晨宗熙令宗颁、宗黻到码头相迷我一行,是表示看清事实,除此二者确实无辜外,并不打算袒护宗府中任何一人?”

看风涪厨一眼,青梵轻叹一声,放开搭在少年肩上的手:“涪厨,三司的职责是维护国家法制,督点百官,使其敬畏律法,能依据国法行事。督点的根本目的是为使国家朝廷备棹刑度顺畅运行,使官员治理下百姓能安居乐业,而不是为了检察违法、惩处官员。”

“太傅,涪厨明白的——涪街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使命,为使国家强盛、百姓安居乐业,那些忘恩背德胆大妄为,将朝廷国法抛之脑后的国之蠢虫,就必须要全部拔除毁灭!”躬身行过一礼,挺起身,风涪厨面上流露出坚定异常的表情,“涪厨会努力学习太傅,怀抱宽容之心,信任通过层层考验最终上位地官员;会周全地考虑臣子们的心情和体面,学习用最不伤动国体根基,朝廷需要付出代价最小的方式解决出现在眼前的各种问题。会对各种典籍再加研习,谙熟律法和一切治国之道,坚定自己的心志,努力将自己磨练成对得起父皇信任的天下储君…我会做到这一切,请太傅一定放心!”

默默凝视着少年,良久,见风涪厨目光神情绝无一丝动摇,柳青梵终于轻舒一口气,缓缓将视线投向沧澜江宽广的水面。

“这是你对自己的承诺,涪街。而我,完全相信你。”

“太子…七弟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改。”

迎面而来的轻风,似乎想要把自身后传来地那原本就不高的语声彻底吹散。觉察出身后人的迟疑,青梵微微一笑,却没有回头,手扶住船舷,“涪厨没变,你却变了不少,沐霜——过犹不及,我不想你的谨慎变成胆小和优柔,涪厨也不会这么希望。”

“太傅,我…”风沐霖苦笑着喊一声,在柳青梵转来的目光中无奈地低下头。“并不是太子的关系。只是这一趟出来,感觉…与簪礼之前地任何一次出行都不同。”

“虽然还不是完全成年,但加簪,就意味着即将踏入成年男子的行列,开始为真正冠礼**做准备了。就算身为帝国太子。涪厨也不例外。”

感受到柳青梵语声中笑意和温和目光,风沐霖慢慢抬起头,双眼定定看着面前这位含笑和蔼的老者:“太傅,虽然被选择为太子游学伴同时您就嘱咐过。作为伴同,尽量不拘束七弟的天性让他自由成长,但我地心里一直不真正明白怎样才是不拘束。尤其是最近,我…对太子的一些做法和想法很担心。他毕竟才行过簪礼,经地事情到底少,虽然聪明。能将情势利害看得明白,可难免尖锐失于直率。而对自己地各种判断,也总是自信过度,轻易不接受他人地意见——”

“过度自信可是年轻人地特权呢!”转过身,将背靠在船舷,青梵才舒一口气轻声笑道。“涪厨今年十六岁,正是学习固执也应该固执的时候。不过他心里从来敬重你们这些兄长,对年长了自己十余岁的人还不至于会失礼吧?”

“但,他到底是太子——当他端出太子的身份架势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该用哪一种语气和他说话。”

看着风沐霖毫不掩饰地烦恼表情。青梵却是忍不住嘴角轻扬:“是啊,沐霖,这一条你说得对——这一次相见,涪厨,比从前任何时刻都牢记自己太子的身份。”

“所以我反而更加担心

风沐霖坦率的目光和话语,让青梵慢慢收起笑意。幽黑的眸子静静凝视他半晌,柳青梵脸上才重新浮起笑容,慢慢摇头:“你担心什么呢,沐霖?太子。当然不是普通人,身上担负着帝国和王朝的未来,任何举动都可能引发巨大和深远的影响,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彻底改变旁人的命运。所以身为太子,要比常人更冷静、更沉稳。要将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晰、更细致;太子的眼光必须锐利而不偏私,想法必须全面而不扭曲,作为要正直堂皇,不违背道义也无损于身份——卓越的头脑和实干能力、为国为民地公心、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的心胸、不管任何困境都能克服的精神,还有强健的身体,太子必须具有这些。才有资格和能力将来接过江山重任。才能获得承认真正站到众人之上。那涪厨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见风沐霖闻言颔首,听到最后一句眼中却闪出不解,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沐霖,你以为涪厨过度自信,对自己的判断和行为都太过坚持,而为人处事又过于尖锐,不能以宽容之心兼顾周围是么?你觉得涪厨喜怒好恶的情感都过于强烈,虽然见识明白,却会受心绪影响感情用事,就太子身份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对么?他被你们父皇自幼宠爱太过,所以不免时有骄纵,许多人情关节都不在眼里,个性更是骄傲好强无惧无畏,与你们一众兄弟的内敛沉稳完全不同。可是沐霖,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素来所看重涪厨的,恰恰就是这些。”

“…太傅?”

“沐霜,这话,我原不当同你说。可是皇子当中你与涪厨最亲近,与我在一起的时间也是泓温、渤文以外最长,我地心思,你应该更容易看得明白才是。身为太子太傅,选择教导太子,都必须是以家国天下的未来为第一考量的。比如这一次随都,若事情真到不可收拾的一步,你们皇兄弟中,哪一个能最快下定决心,而哪一个又能将决心坚持贯彻到底?”

见风沐霖顿时怔住,转动双眼,投来的目光中先是惊愕随后满是不敢置信,青梵不由轻笑一笑。抱起双肘,略歪着头,凝视身前青年,“涪厨的性子,说到底,是我和你们父皇刻意纵容出来。创业难,守业更难,要在已然丰实地基业上谋求再进一步,没有冲劲、不能积极开拓是决计做不到的。而撇去神化圣化的崇拜,正视一切身而为人的欠缺,看清并坚决根除所谓太平盛世下每一处细小的不足和隐患,不是自幼在皇上身边成长更亲眼看到了他身上种种的优劣短知,“沐霖,像你,我就根本无法想象敢真正置疑你父皇或者我地模样!”

“原来…是这样。太子将成为斩向一切有害社稷根本地利剑,而我、我们这些皇子兄弟,是他的剑鞘——所以,大皇兄执掌宗人府统领宗亲,二皇兄投身神殿,一步步成为一国教宗领袖。”沉默良久,风沐霖才极缓地抬起头,回头看一眼甲板另一侧正与风清朗、秋原茂松一起,同柳青梵一名不谙水性,在船上脚酸腿软、目眩头晕地侍从玩闹逗趣分他心神的风涪厨,“太傅指点,沐霖已经全明白了。”

“神明垂爱风氏王族的子孙,不论你选择什么。”顺着他视线看去,柳青梵露出一个真正轻松愉悦的笑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