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关系,这一卷修改幅度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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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客栈简陋床铺上蜷成一团的孩童,柳衍深深叹一口气。拉过毯子想要给他重新盖好,低头凑近之时却看到孩子手中紧握的福袋,睡梦中眉头深深蹙起,面孔上再不是白天看到的乖巧安静,而是…如在梦魇的恐惧。

君家山庄。

自己…终究是迟了一步。

那个人,无论做什么,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出必践的。

赫赫君家,权势早已超出了人们可以想象的程度。流传在北洛街头巷尾的君氏一族的故事,其中多少都早已是铭刻人心的传奇。而君雾臣,那个从来都圆转自若进退有礼的男子,更是难得的社稷之臣、一代宰辅。无论旁人议论如何,他都知道那个身居宰辅三十年的男子为北洛今天的强盛、为承安京城的稳定朝局花费了多少心力、做出了多大贡献。

君雾臣不是没有私心,但他总是很恰当地将自己的私心与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连精明细致到苛刻的那个人,都同样挑不出他任何有违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只要有君雾臣出手,也总是轻巧地避开那些精心设计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即使没有任何朝堂关系与利益的牵绊,只要有君雾臣在,想拿下赫赫君家便是难于上青天。所以,人们习惯性地去投效、去依附,而胸怀更大抱负的人则是想方设法去拉近、去笼络。

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明白无争的陷害栽赃,即使是毫无手段可言的血溅宫墙,即使要让承安京中草木染腥三月不散,他都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想到那场冲天的火,离去之时回头映入眼中的被血色笼罩的承安古城,柳衍忍不住伸手按住自己的面孔: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明明,从一开始就明白他命途中被身份注定的淋漓血色;明明,逼着自己沉默地去习惯,去面对了整整十年…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依然对他周身缠绕的戾气,束手无策。

何况,数年前与君雾臣畅柳湖边长谈的那一日后,自己与他,之间早已没有了毫无芥蒂的信任:他早已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否则,不会在自己全然无知的时刻,布下如此狠辣决绝的一手。

十年,不计凡俗倾心追随,为那份动心乃至动情的相知相投毅然出谷历世放弃清修,十年并肩携手轻骑纵横的快慰,让自己每每几乎便要忘记自己修道之人的身份,更将一门执掌的至尊地位视如粪土。然而这一切的情分,终于被他染满鲜血的双手亲手断绝。

君氏山庄,火海中的修罗地狱,或许…正是大神和历代师祖最后一次的警告。

只是眼前这个孩子…

不过五六岁的大小,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竟然会笑起来,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然而却瞒不过,那无奈悲哀的背后,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第一次,恐惧了。

凝视着兀自在睡梦中的孩子,柳衍无声地叹息。

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君无痕,君雾臣的第五个儿子,庶出,传说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被记入君家族谱。然而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是,这个孩子不但不哑,而且,聪慧异常。

何止是聪慧异常?对自己冷笑一笑,柳衍一张俊秀的脸上笑容近乎冷酷。也许这才是君雾臣真正的儿子,与那永远站在众人之上的男人同样的天赋奇才!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便可以道尽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眸,少假时日,会生出怎样震魂摄魄的光彩?然而,他正常成长的机会,已经被那个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脑海中乍然浮现一代宰辅云一般清淡平和的笑容,柳衍心中顿时一紧。

如果,这就是报应…

如果,这就是你的希望…

“…做我的弟子。”

君无痕沉默片刻,从座椅上站起身退后两步,向同行了数日的灰衣男子跪下:“师父。”

柳衍顿时微笑了,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从今日起,你便是道门柳青阳的弟子——记住我的名字,柳衍,杨柳如烟的柳,绵延滋荣的衍。青阳是我修行用的辈份名号。”

君无痕点一点头表示明白:虽然对这个已经到来半年有余的世界了解得不够详细,他也明白自己没有更多的选择。眼前这个青年男子显然与君雾臣乃至整个君氏家族纠葛甚深,但他时不时流露出的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悲伤哀愁却分明不是针对被灭门的君家。自己一路言谈举止均是小心谨慎,对他的意图更是反复琢磨揣测,此刻听他提出此般“建议”心中巨石反而放下大半。

至少这个人,眼中的怜惜…是真实的。

君无痕不知道自己默默记忆随后低头的动作在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师父的青年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澜。柳衍强制着自己不去将眼前这个故作坚强却挥不去一身孤寂气息的孩子揽进怀里。“按着大陆拜师的规矩,你既入了我门下,便要随我起名称呼——随我姓柳,名字叫做青梵,可好?”

君无痕微微一怔,抬起头,却望进一双光华闪动的眼眸里。

“柳之青青,安宁清净。”柳衍一边说着,一边蘸着茶水在客栈的桌上写下“青梵”两个字。

原来这里的文字…真的是一样的啊。心上突然滑过这么一道,君无痕随即笑了起来。

见他脸上绽开的纯粹无瑕的笑容,柳衍低垂下眉眼,目光在君无痕习惯性抚摸腰间福袋的手上略过。“青梵。”

“是,师父。”

“道门,是西云大陆武林领袖、江湖尊者;门下弟子门徒如云,医术武技博大精深——但授徒方式却向来是由门徒弟子自行选择:你是喜欢在外游历,还是愿意在山谷清修?”

君无痕…柳青梵凝视他片刻,嘴角突然扬起一个弧度。眼睛微微眯起:“山谷一定很美丽,而且无人打扰?”

柳衍点一点头。

“如果是那样,青梵想在山谷里住一辈子。”

青梵必须承认,这是相当新奇的经历。

答应柳衍选择山谷的原因很简单,这个身体还太小,小得哪怕是在人护佑之下依然远不足以游历江湖。何况短短数日相处,他早已看出柳衍怀着心事,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在外游荡的。一个安宁美丽无人打搅的山谷,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柳衍有武功,而且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青梵很高兴:至少自己不会嫌漫漫长日无事可做了。但出乎青梵意料的是,道门掌教的柳衍,才学竟是卓绝,天上地下几乎无所不知。相对于自己那浅尝辄止的二十年学历和三脚猫似的百事通,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这个人,也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所知所识渊博至此,或许真的是“古代”水土异于“现代”。而对于柳衍的全才,青梵发觉自己在一惊之后竟然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两分欣喜地接受,不由对自己此刻近乎入乡随俗的心态颇为感慨。

君家灭门的火海,在青梵脑中已经渐渐淡去。他不是冷情的人,却也绝不称不上热情。以前对朋友对师长,感情都是用极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虽然相识满天下,但真正能够算得上心意相托的好友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便是心理上已然接受了身在异世的现实,对这个身子里的君家血脉,青梵仍是半点不想不放在心上;而君氏山庄中除了真正相识相处的翠烟,即使是生母安佩儿的死亡也不能让他轻易动容。只是柳衍根本不知道这些,每日里只是想着百般呵护纵容他的“孩童天性”,好让他从丧家之痛的阴影中早早走出。而柳衍所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教他各种学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同时,也转移柳衍自己的注意力。

相处时间越久,越发现这个俊雅清秀的青年男子性情其实非常柔和,素日更是毫无隐藏的真诚坦率。虽然这其中与自己足以说服任何人的孩童外形脱不开关系,但青梵同样深知柳衍从不将自己视为普通孩童。然而那双温和眸子看向自己时透露的温柔怜惜始终不变,青梵终于不得不承认,作为师长柳衍确实爱徒心切。

山谷之中,两个人,消去了心上一层芥蒂戒备,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轻松适意。

如果不算青梵带给柳衍无数的惊讶,完全可以用“平静”来形容。

“梵儿,这些书你都看得懂么?”运完一个小周天内功走出里屋,惊讶地发现青梵握着一卷地理志偎在墙角看得津津有味,柳衍忍不住发问。

青梵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目光死死地盯在书上,而翻页的速度让柳衍又吃了一惊。

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将里屋的烛台拿出来,然后轻松地将青梵从墙角抱到椅子上坐好,发现小徒儿甚至根本没有停止他的阅读,柳衍不禁失笑。

这孩子一旦开始读书,就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谷里虽只有这三间竹屋,但屋后的崖壁上却有好几处石穴,干燥开阔,便如天生的书库。柳衍暗笑自己从前常以好书无人阅读为憾,如今有这个贪多不厌的徒儿,自己最头痛的大概就是如何引导青梵看书的顺序了。

有时候柳衍实在弄不明白青梵的心思。在练武的时候明明非常清楚扎实基础重要性的青梵在读书的时候就完全抛弃了这份毅力。不能不承认那个孩子是非常聪明的,甚至对太多的东西都透露出极大的天赋。只是,柳衍同样非常清楚,青梵虽是对什么东西都一知半解,却很少称得上真正深入了解。所幸他对大凡所教之物都是兴趣浓厚,入门也是极快。只不过他究竟能够学到哪个程度,却是柳衍完全无法预知的了。

武功、诗书、经史、天文、地理、音乐…包括奇门术数,青梵无不学得兴致勃勃。虽然柳衍一再告诫他“贪多不烂”,但每次都会被那孩子一句“师傅会的我都想学”给打回原点。柳衍知道自己心软的弱点已经被青梵牢牢地抓在手里,明知道青梵素性老成安静,但几句故意而为的孩子气的撒娇就足以让自己满足他的一切学习渴求。但是,青梵唯一拒绝学的,却是占卜。

“梵儿为什么不愿学占卜?很多人都希望预知自己的命运好趋福避祸的不是么?”

“学占卜,就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么?如果命运是可以占卜出来的,那就是所谓的天命。天命不可改变,那么还有什么福祸是可以趋避的呢?如果真的可以因为预知而改变天命的话,那么世间的平衡不就被轻易打破了么?”

望着柳衍透露出深深惊讶的眼,青梵笑得天真,“再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命运?生命的意义难道不是在于经历其间无数的惊奇?虽然结果可能是悲可能是喜,但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实感受着它的。与其因为认定了人力不可改变的命运而无奈,不如坦然地去迎接未知的明天。这样人才能更多地相信并依靠自己的双手,师父你说不是吗?”

柳衍怔住了。在学会推算命盘的那一年,他便已经推算过自己的命运。曾经为之惊、为之惧,也曾经想不顾一切去抗拒,但当命运来临时自己却又是那样无力。如果自己没有算出这一切,生命是不是真的会有所改变?或许轨迹依然,但心情却一定是大不相同吧?

“师父,师父和青梵的相遇,是预定好了的命运吗?”

“不,不是。”纵然牵扯了无数,定下师徒的名分却是纯然的一时心动。突然有些吃惊,这么久了,精通术数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为此推算一局的念头。

青梵笑了,笑得竟是有些得意:“那青梵可以是师父命运里的变数喽?师父会后悔留下梵儿吗?”

看着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柳衍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梵儿是上天给师父最大的珍宝。留下梵儿,是师父一生所做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