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三元街,霓裳阁。

略西斜的阳光,照射着兀自留有上半日细雨水痕的青石板,如镜面一般闪闪地发亮。飞檐翘角的彩楼前,并不见承安京此处最常得见的车水马龙。

偶有经过的路人,或在楼前片刻驻足,但抬目凝视那以七彩绢纱绞缠装饰而成,飘洒风流的三个大字后,却尽是含着微笑,又从楼前各自慢慢地走开。

——因为,立在三元街口、文亨桥头的日,显示出此时的时刻,刚刚交过申时。

未时到申时,是承安京中第一歌楼舞馆“霓裳阁”每日阁中固定操演排练的时间。承安京里几乎无人不知,在这两个时辰,霓裳阁谢绝一切外客入内。管你是王公贵族、官绅巨富,或者文采风流的清客雅士,谁敢在这几个钟点内擅闯霓裳阁坏了阁中规矩,皆无一例外地,被霓裳阁主人提交到五城巡检司的衙门。

一如坐落在永丰大路与长安街交叉路口处、近两百年来以楼上文战盛名广播大陆的“**居”,自胤轩十八年在承安真正打响名号,然后渐渐声名传播于国外的霓裳阁,已经是承安京中一块最有分量的字号招牌。在北洛时代,霓裳阁就以词曲新声闻名,成为人们关切重视之所在;而因为靖王风司冥纳阁中乐伎为侧妃之事,声名更是直入街头巷尾,寻常百姓人家:娇娆的美人,卓绝的歌舞。新奇地杂技百戏,以及隐隐中引导变革新声的戏文曲赋,吸引无数文人骚客云集到阁中,唱和应答、谱写新章,短短数年年时间,便已然显出凌越于“西云四大名楼”中,同样以歌舞美人闻名的临瞿醉梦阁之势而后来居上。随着天嘉帝登基,霓裳阁声名,直是如日中天。

天嘉帝一统大陆而立国号周。朝廷政策与民休息,偃武修文,又大开会试恩科进取之门——大周朝廷对文事的积极倡导,使得各京文风皆极盛。作为一国中都。天子居所的承安,自然比往日会聚更多士子文人。相对于**居上纵横古今畅论天下,然而处处不脱家国天下事理正道的“文战”,霓裳阁在大陆的文名。更倾向情致与技巧的诗词歌曲,也由此深得文士们喜爱看重。兼有主人花弄影,风姿潇洒手段高妙,秉一副玉貌花容。打理阁中事务大小处处精细周到,往来京里人情贵贱无不自如妥贴。经她几年经营,阁上诗文雅集。士子们以文辞论交。已经成为承安京中每旬月固定的文坛要事。而霓裳阁文名愈大。各项规矩也守得越发森严,虽文士多有脱略形迹、潇洒不羁。一些基本地规则也不能逾越。否则,触禁规犯牢狱、毁掉前程事小,污染了文士清名,损害便是极大了。

所以,在每日例行的歇息排演时间,轻易地,不会有人贸贸然闯入霓裳阁的大门。旁人目睹到门前有往来出入,多半都会猜想必定是分属在霓裳阁中之人。因此,当见到一辆极普通的围了青幔地马车在这个时候,自文亨桥转入三元大街,一路缓行终而悠悠然停在霓裳阁前,人们眼光里都不由透露出两分好奇的光彩。

但是,马车在霓裳阁前甫一停稳,便有数名阁中乌衣的小厮急忙忙跑出门来伺候。安脚凳掀门帘搀扶下车拥护进阁一串熟练之极,路人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乌衣簇拥中间的身影,是个着一领水色衣衫地男子。

“哟,柳大人来了——今儿可早,姑娘正在大堂上看排的新戏呢。”略略依在多宝云屏上,看大堂中央舞台的华服女子偶一回头,见到挥手打发小厮们散开去的青衣男子身影,一张成熟然而愈显风韵地俊脸上顿时满是笑容。一扭身迎上来,孟水娘极自然熟稔地接过他随手搭在臂上的淡色外袍,一边笑道,“前些天说要改的《战红原》,昨日岳先生总算把本子全部改了出来,今天是头一天排练出来,台上正忙着调整试验呢。大人这一来,可真巧也不巧了。”

柳青梵闻言一笑,向云屏边其他听得响声,纷纷转身过来行礼地霓裳阁歌女乐工们颔首行礼,这才向孟水娘微笑道:“什么叫巧也不巧?”

“巧,自然岳先生最希望大人做头一个观众,品评戏文;不巧,当然还是岳先生希望,大人看到地应该是精雕细琢、挑不出什么毛病地本子。”说着,年华已近四十的女子抿嘴一笑,眉眼间自然地带出一段风致嫣然,“服气,又不肯认输,岳先生这般脾气柳大人又不是不晓得。虽然得到大人答应已经两年,红姑娘亲口允诺也足大半年光景,可人地根性习惯,又哪里轻易能改的?”

目光稍转,心下明白她说话含义,柳青梵顿时笑起来。“岳虔的戏文,向来是做得最精致的。天生的剧作大师,这一句话我虽不曾当面说,平日难道就真正掩藏过?”顿一顿,看身边女子笑意盈盈的双眼,青梵随即轻笑着摇一摇头,“或者,根本不是我压制了他,而是你们这一群鬼精灵的,联合一气压制欺负了他吧?”

听他语声正经,眼中却含笑意,孟水娘不由也失笑:“压制欺负他?大人真会玩笑,我们哪里敢的!霓裳阁里谁不知道,岳先生是红姑娘什么人,谁肯为难这一位?又不是嫌日子无趣,难得少了歌舞训练偷闲,生怕耗不尽积攒的这一身精力去。”

俏皮轻快的回答,引来柳青梵两声呵呵轻笑。远远看到霓裳阁一楼大堂中央舞台上,蓝布长袍的男子以脚步反复丈量了长短距离,吩咐了一旁如公主般妆扮整齐的彩衣歌伎几句后退到台下,随即凑近抱肘皱眉斜睨台上的红衣女子说了两句。青梵不由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愉悦笑意。

岳虔,霓裳阁专属地乐师、谱曲和编剧。三十六岁的温吞男子,原本也如普通的学子文士,试图以大比会试谋求前程,不想科场上屡次失意,至于逐年地潦倒窘迫,日用维艰。直到三年前靖王风司冥登基时恩科,又一次落第。囊中终于再无余财归乡,不得不寄寓京师神社,每日卖文代笔以糊口。为生计艰难,又到霓裳阁作歌词曲谱的抄手。却被阁主人花弄影偶然发现了其在歌舞戏曲、音韵声腔方面非凡的天才,延揽入阁中,这才结束了飘零不安的生活。其后一年,岳虔以霓裳阁中所出演为基础。节选神剧、整合小曲歌行,改写改编了一系列传统歌舞剧本;又写出三场六幕的折子戏《风筝会》,青楼歌女与落拓书生的纯情爱慕,世事无奈缘浅别离的惘然结局。加上清新婉丽地配乐词藻,一经公演顿时轰动京师,就连擎云宫的禁城内廷。都专程派出人请回了剧本排演。名利双收。岳虔却谢辞了内廷教坊的职务。道“此生专一在霓裳阁”,顿时引来周围惊讶无数。

而后。岳虔与霓裳阁主人花弄影,当着柳青梵、阁众与宾客之面,坦言彼此心中倾慕,并恳求

玉成的消息,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师,成为承安京闻。街头巷尾人人议论,“岳虔”两个字,再次震动承安。

无他,只因承安京中无人不知,先为头牌舞姬,继而自揽下霓裳阁,人称“红绡一舞倾国醉”地花弄影,是当朝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多年来唯一予以长久青睐的女子。青衣太傅文采风流,自少年入朝起,就首倡新变引领承安一京文风;三元街上霓裳阁,便是他最常展示新作的所在。而柳青梵与阁中舞姬花弄影的亲近密切,并由此对霓裳阁十年来地荫庇回护不曾稍变,也一直都为京中百姓津津乐道——柳青梵,这位权重位高而温雅平易的太子太傅、大司正,有关于他的一切,总会是人们目光追逐的焦点,与他相关地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足以成为寻常百姓乃至达官士绅们的话题。一时间,柳青梵对此事的乐见其成,柳青梵对花弄影地言语鼓励,柳青梵对岳虔文才与人品地双重赞赏…传遍了承安地大街小巷。几乎每一个京城百姓都开始暗暗计算,每一个人都在衷心期待,那将会像神道献礼的剧本一样热闹隆重地“送妹成亲”一场,将会在何时正式上演。

只是,承安百姓的这一等,便硬生生耗去两年光景——个性骄傲而好强的花弄影,以实际行动向众人表明霓裳阁权位,绝不会因为婚约订立而易主。用两年时间令世人认清并接受这个事实,花弄影这才欢欢喜喜披上了嫁衣,与岳虔携手,向霓裳阁中道贺的众人致谢。

西云大陆,神明教导夫妻一体,然而真正的现实,男尊女卑,才是无可撼动的纲常——花弄影行事不拘常法人皆侧目,岳虔却能处处以关爱包容,夫妇和谐,恩爱日深。二十年忠诚影卫终于获得如此一份真情,几乎没有人能想象对这个事实,青梵内心是何等样的由衷欢喜。此刻眼见她夫妻神情专注,口中议论手上挥舞,亲密和谐,分明是二人之身,气势却浑然如一体,青梵眉眼间不觉越发舒展。轻轻一扯就要奔向前的孟水娘袍袖,随意就在身旁一张方桌边坐下,一双幽深黑眸中光彩闪动,目光静静凝视前方的舞台。

见到他这副神情,孟水娘不由轻笑扬唇:虽然从身份地位上,这位垂名天下二十载的青衣太傅确是太多人的师长尊上,然而就实际的年龄容貌,对分明较他自己年长的岳虔亦一如父亲看到小儿女缠绵温情时的那种宽厚慈爱,却总让自己有忍不住好笑的感觉。

明明,交曳巷大司正府里,朝廷才为他庆贺过三十四岁的生辰。

只是,这似乎便是柳青梵生来的性情:那一身自内而形于外的安宁沉稳,消弭了气质气息与样貌年纪乍一眼的违和感觉。这个从第一次相识,至今已逾十年的青衣男子,似早已习惯了用远超出年龄的成熟面对世间。冷静。沉着,缜密,通达。只在他身边,就能让人心思完全地沉静。

这样地男人,才可能保有无声无息,却又最铭心刻骨的深情,让那一团炽烈的火焰,永远燃烧在心灵的最深处吧?

敏锐地捕捉到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眸里光芒微小的变化,孟水娘抬眼一瞥舞台。果然初一身彩衣的歌伎,换上了一身最明丽的红。

不是单一的色彩——从阁顶天窗引入地日光,和舞台与大堂四周数不清的明镜和灯烛,让那片红色折射出层层叠叠霓裳天衣般的幻影。似流淌的水波,又似跳跃地火焰;使得台上女子仅仅一个垂手站立,亦瞬间呈现出无尽的风姿。

“…是水娘的剪裁吧?果然非比寻常”

微微点一点头,女子勉力地笑一笑。心中突然一阵强烈的悔意袭来。扯动嘴角,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青梵伸一指在唇前:“噤声——要开始了。”

一怔抬头,果然戏台边花弄影扬手做了一个手势。一道萧声顿时从舞台侧旁幽幽流逸出来。

萧声凄清、缠绵,偏又带着几分强作地欢悦,那舞台中央。按方才蓝袍男子吩咐站立的歌伎。脸上的神情竟也随着萧声变化。自最初的凄苦,逐渐转作一片似无牵无碍地纯净笑容。当萧声上行。盘旋升到一个极远的高度,霓裳彩袖猛然一振,随着跌宕飞下的乐曲,女子瞬间舞出一道眩目曲线。同时脸上绽露出一个表情更丰富地笑颜,清亮地念白在大堂中拽出意韵深长地尾音:

“啊,将军,且观黎姬歌舞一曲,为君宽心——”

琴、瑟、笙、吹管,马头琵琶、五十弦筝,同时加入进来的乐器烘托着萧声,音色交混中呈现出坚定而慷慨地气象。

“劝将军,饮酒听黎歌;解君愁,起舞弄婆娑。”

女子舒放嗓音,且舞且歌。“君王争胜,徒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一个舞步回旋,广袖顿时翻转出一片霓裳幻影。“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忠职守,丹心一片自报国。”

自舞台中心向台前一路令人眼花缭乱的长袖急舞,直到舞台边缘女子才略缓身形,轻舒广袖,唱词却兀自激昂:“岂必念后人?何庸顾史册?时事临到头,且宽心饮酒,宝帐中里来坐。”

一个“坐”字收尾,笙箫之属亦皆断绝,然而余音袅袅,空气中一股缠绵无奈浸着豪气坦然,在所有人心胸中萦绕震荡。望向台上最后收势,呈捧杯敬酒姿势的红衣歌伎,但见她早已泪眼婆娑,脸上却仍是满满酸楚又宁静的笑容,人们张着口,瞪着眼,心中千言,然而良久无人能够发一语。

然后,掌声,一声一声由低到高,由迟疑到热烈的掌声,打破了霓裳阁中这罕见的沉默。

岳虔猛然转身,双眼定定地,看那每常一身青衣的男子,一边持续鼓着掌,一边向自己步履稳健地行来。

“很好,非常好——这一折‘定心意’,歌好,曲好,舞也好,而词最妙。开篇以此奠定全剧基调,下面的戏文,便一时不看,也知道定是好的。”微笑着凝视眼前蓝袍的男子,不意外忡怔片刻后,那张脸上猛然跃出的惊喜。柳青梵只微笑颔首,继续道,“真不愧是岳先生,妙笔生花,而又能使词曲歌舞配合天衣无缝的。”

“柳大人…柳大人您真,真谬奖了,岳虔无论如何也当不起这样的评价。”一张脸涨得通红,男子目光直觉地转向身边红衣艳艳的美貌女子。

接到求救一般的眼神,花弄影顿时咯咯笑出声来。随即向青梵行个礼,“爷,您就别逗他了!曲子再好,还不都是您给定下的格调;歌舞之类,又有先前您那一本的套路。就算这次添上的女角歌词写得好是真,但就这样把一大篇功劳都归给了他…要知您的夸奖金贵,凡人哪里当得起。不管他是知道您高抬了自己因而自卑,

把这事情当真了由此自负,可都会留下大大的疑难呢

热情爽利的笑语,轻快活泼一如少女时代,其中温婉回护的心情却是日益地增多。目光在蓝袍男子脸上转过,却见他一双眼只是紧紧盯住花弄影;而视线略转。对上将岳虔拉在身后,笑吟吟同自己对答地女子,青梵唇边随即升起由衷的笑容:“疑难…会么,红儿?”

“当然会!”二十年影卫,如何看不出那双黑眸深处的戏谑,花弄影却是干脆爽朗地接口,“谁不知道无痕公子诗词卓绝,青衣太傅文传天下!能得您一句赞,读书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神明怎样的垂青?就这样轻轻易易丢给他一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落第书生,您不为难,我还头疼呢——赞得这样好,分明是殿生鼎甲的料。这一科就该高中的,却专一留在我这里做曲词。霓裳阁禁锢能人的名声传出去,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红儿…”

才吐了两个字,对上那一双精光闪动。骄傲锐气而神采飞扬地眼,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有三分头痛:就参与科举的经历而言,从十三岁起开始应童子试,连续七届大比才终于获得承安会试资格。偏偏又再一次名落孙山,岳虔,确实够得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八字考语。只是这样当面直言短处揭人疮疤。虽然他夫妻恩爱。到底不免任性嚣张。然而目光一转。却见岳虔已然握住了花弄影一只手:“影儿,你怎么还不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分寸:天生不能做策论。更不会应对那些典策高文。以前强撑,只是因为从没人告诉我,还有其他什么道路。可现在心里最清楚,比起‘一朝得中傍君侧,六部诏书尽授文’的殿生,我还是在这里写我地歌词、曲谱、戏文更开心自在。何况,我算什么‘能人’?天底下那么多贤才能人,皇上用都用不过来。我这样除了填词谱曲,顶多再编些戏文的‘闲人’,从来都只有你会觉得好,肯留我下来吃一口白饭…我怎么肯舍了这里,舍了你?”

被抓住了手,连续两下不能甩脱,注意到身边青梵眼中越来越明亮的光芒,花弄影脸上顿时发烫,泛出与身上红衣一般的娇艳色彩。“知道自己地分寸,这里写歌词戏文自在,只有霓裳阁才养闲人…几年几个月,颠来倒去就这三句话,你不厌,我听着还烦!”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刮去一眼,趁着岳虔一怔手上略松,顿时将手夺过,随即一个纵身轻巧跃上一人高的中央舞台,霓裳阁里顿时响起女子清脆响亮的命令:“水娘,你过来带她们排舞蹈,还有指挥练习演奏;田田、严蕊,带箫和过来;纤纤,跟我到后面,再单独练这一段——”

见花弄影随口吩咐,霓裳阁众人已各各就位,协调从容,只是各人脸上都有忍不住的笑意。青梵嘴角微扬,瞥一眼拉着方才那歌伎径自往后院去地红衣身影,又轻轻笑一笑,这才转头对上面前蓝袍男子。“弄影…很多地方,她还是个纯粹的孩子。”

“柳大人,请放心——岳虔深知她是多难得的好女子、好妻子。”

目光从那一袭红衣上收回,岳虔也恢复了平和安静地面容神情。顿一顿,伸手一引,两人一齐走向大堂角落处桌椅。先后坐定,岳虔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小册,“柳大人,这是依照您《荒原怒》完全修改过地《战红原》。只是岳虔不才,虽听了无数地故事,却实在也想象不出那般的无双风采。新添进地女角,只怕会让大人失望。”

淡淡笑一笑,抬手接过书册慢慢翻过扉页,柳青梵嘴角却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岳虔,或许是我哪里表述得不明确,但似乎…你,还有大家,都误会了。赞同你添加一名女角,是为了更好地阐述剧中的将军戴迩,遭临变故时的心境;通过人物对白,而把许多曲折变化表现得细致具体。只是如此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创造一个什么角色人物,去影射、模拟那样真正世间无双风采——虽然草原上故事传奇永远也不会嫌多,但在我,没有这个必要。”

“大人…”

微微笑一笑,沉默着,注意到对面蓝袍男子目光由惊讶渐转向理解,青梵嘴角一扬,又是一个淡淡微笑。随手将才掀开到目录的剧本推回岳虔面前,“收好吧——这是你一个人地剧本。原不用特地给我看的。”

岳虔一怔:“但,这是从大人的本子改写而来啊…不经过您的眼,岳虔实在没有信心将舞台上剧目呈现世人。”

柳青梵轻笑:“这话…若是连岳先生都没有信心,那戏剧脚本,试问大周国中还有哪一个人敢于创作?在我面前,岳先生大可不必自谦。”

“不,不是谦辞。”闻言,岳虔却是缓缓摇头,肃然道。“岳虔素来耽溺曲词戏文,常于此道狂妄自视,但剧作高下到底能见得出来。您一本《荒原怒》,因这次最初的想法便是改写。所以几个月间逐字逐句地细读。虽然是纯粹的武将戏,只设两个人物一条线索,唱白打斗都遵循大神殿祭祀神曲中的定式,曲谱也都是从这里来。但人物鲜明。叙事清晰,整个戏文干净简洁,真正是大将之风,所以三年来在各地都长演不衰——而弄影曾经说。这一本是您当年仅用了一个昼夜就完成。大人天才,岳虔实在无法想象,又怎么敢不先通过您的法眼鉴定自己?”

岳虔说得庄重诚恳。柳青梵脸上表情也越显舒展宽和。但听到“当年仅用一个昼夜”几个字。笑容却是不觉敛起。低低念一句:“当年的情景啊…不过是被逼到了极处,今夜不测明朝地恐怖罢了。”他声音极微。岳虔不曾听明,见他眼中顿时透出疑问神色,青梵淡淡一笑,随即微挑双眉,“岳虔,这一本《战红原》,你有意拿出去,在下月十一、赤松花朝兼冬至日的庆典上首演?”

“是!弄影的意思,哪怕阁中其他的新戏新曲全部停下,也先排演好了这一本。”提到妻子,岳虔声音顿时带上了极明快地色彩,“十一月十一冬至庆典,全国所有著名剧团戏班都会到承安,将压箱底的绝活、排的新戏在城南水神殿前广场上展演。前年《风筝会》霓裳阁拔了头筹,去年却被淇陟来的喜月班《兰簪记》压了过去只好屈居次席。所以今年庆典,弄影发誓要将霓裳阁地第一夺回来呢!”

大周律法,钦定三、六、九、十二月四季花朝与元旦、冬至、万寿节并列国家的最高节日,朝廷与宗室都要举行隆重祭典庆贺之。但在民间,由于国家幅员极其广大,各地各族流传下风俗不同,所以一年之中各地百姓自发组织举行的庆典活动不胜枚举。而朝廷只要这些活动不违背国法律令,有害百姓同心族群和睦,都采取

度;对部分影响广大,参与民族百姓众多的民间庆典令相应地方官府给予支持。十一月十一日赤松花朝地冬至庆典,便是此中一例。它原是西陵的国家节日,在冬至日前后,会集全国最优秀艺人到京城会演比试;优胜者不但能到御前献艺,甚至可以参加新年祭神祈福的大典。大周一统,冬至日庆典为更多国人所接受,在“灵台”串联组织下,继续并光大了这一项庆典传统。虽然庆典比试地最终,仅有一个公认地排名而无实质奖励,但既在一国中心、天子脚下举行,还是吸引了无数艺人和团体参与。而得庆典之利,承安周边地百姓在这十来天里,也可以看尽杂耍百戏、歌舞话剧,过足戏瘾。霓裳阁是京城第一舞馆歌楼,声名盛极,身为主人的花弄影自然不愿在“自家地盘”让人压低了一头去。想到自己影卫地性格,再见岳虔此刻眼中抑制不住闪动的光彩,青梵不觉扬动嘴角:“这丫头…不过,想法不错。”

“是,现在距离庆典正日,也不过二十余天。因此这几天赶得非常之紧,有些部分几乎是边写就边排演,所幸到昨日终究是全部完成了。”岳虔微笑一下,轻轻叹一口气,“所以,夜间写得辛苦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猜测摩想,当年柳大人埋首书斋作《荒原怒》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闻言,青梵微微一笑,凝视眼前笑容坦荡的蓝衣男子,回想当年未岚别业中种种,却是一个字也不想多提。沉默片刻,又从桌上拿起那本《战红原》的小册,随手翻检,“考斯尔…那是非常英勇、明智而果敢的杰出将领。如果不是百年难遇地草原天灾,如果不是执着皇权一统的鸿逵帝。如果他的对手不是赫赫冥王、北洛十年磨砺成就的铁军,也许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草原的军神,将永远是草原的不败军神。”顿一顿,唇边又扬起一个宁静笑容,“当然,即使战败国破,考斯尔都是英雄…将个人的私利完全摈弃,一生以维护国家、维护皇权、维护主君为行事宗旨和最高目标,为了维护发誓效忠的君王既定的大业竭尽全部心力。身为臣子。敢言所有人之不敢言,身为将领,却能抛却一切杂念彻底执行主君意志,为鸿逵帝奋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这样地人,值得汗青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人,注定是草原将千百年讲述歌颂的传奇。”

已经可以分明地听出那素来沉静平和地语声中,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闪烁。词句短语间不寻常的节奏跳跃。让岳虔惊讶地抬起头,也不顾素来谨守的礼节礼仪,就这样直直对上柳青梵双眼。却见那双黑眸里目光沉沉,似一层暗淡薄雾掩尽心绪。竟是再看不出半点波光神采。

“柳大人…”心中一凛,一声轻呼在不知觉中出口。

然而这一声亦像是魔咒,转瞬之间。柳青梵脸上已是常见平和而沉静地笑容。“岳先生。关于《战红原》。还有什么想说想问的么?”

相识四年,到自己与花弄影确定婚姻。这两年来柳青梵只有在特意强调自己歌词剧作身份的时候才用“岳先生”的称呼,平时都直接称名以示亲近。听出这一声“岳先生”透露出有意无意地戒备疏离,岳虔不由心中轻叹,但随即抬起双眼。“其实,岳虔只有一个疑问:大人作《荒原怒》,是仅仅为敬重英雄?描述心意,深刻切近,令人自然感慨心志,而于其命运不能不无奈叹息。大人,岳虔真正好奇,您…是如何做到?是什么样的方法,让您可以如此细致入微地感受、并阐发敌军统帅的心情?”

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容貌般,柳青梵定定凝视岳虔,目光搜索过他表情每一个最微小地细节。但见蓝衣男子片刻间被盯视得脸上发红,五官神情也开始不安地微微扭动,柳青梵心中终于一声长叹,随即,浮起最真诚地笑容:“岳虔,谢谢。”

“大人说什么?”闻言一怔,却见青梵已然立起,幽深黑眸里笑意闪动,“告诉弄影,下一次还这般拐弯抹角,便要她回去伺候纯叔,再不能到处自在逍遥”

站起身,岳虔眼中虽不解,却是依言点头。看他神情,青梵眉眼又一次舒展开来,“人,各有其正义。”

“什么…”

“人各有其正义——这是我之所以敬考斯尔,也是我之所以能立身朝堂地根本心境。虽然气恼、愤恨,虽然对那些轻易便加于己身的莫须有罪名,对那些为了一些最无聊理由就要先发制人将‘隐患’消灭于未然地人,对那些高举着大忠大义便一心要将一切可能‘危机大祸’彻底铲除的人,有激愤、有怨恨、有轻蔑不屑…但,人各有其正义,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彼此妥协,共生共存的。”青梵淡淡笑一笑,眉眼间浮起温和的神情,“这几天,每日都在霓裳阁打扰,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眼见青衣男子当面深深弯下腰来,岳虔一吓之后,急忙也躬下身来:“大人,您这样…我们实在承受不起。”感到身子随即被双手扶起,柳青梵黑眸静静看来,岳虔这才苦笑一笑,“从听说了那天府上的事情,就着急想见大人,以为无论如何也该向大人说些什么。可是,之后大人明明每天都到阁中,品茶,听曲,看我们排练,谈笑风生,与往日全无差别,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京城里这几天,走到哪里都听得见议论。**居上每日的文战,即将参与会试的士子们慷慨激昂,对蓝大人等指责乃至于痛骂,更有许多对朝廷至今不曾对蓝大人一众作出明确处罚的不满。放眼承安,竟似只有这霓裳阁,因为大人就在这里,反而成为京中最安静的所在。可是,真回头细想眼下情境,身处其间的大人才是真正为难;每天朝会公务后到这里,见您的神态表情…原本,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应该再用任何的言语行动打扰大人,可您知道弄影…”

“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淡淡一笑,青梵伸手将岳虔双手合住,用力握一握然后放开。黑眸凝视他双眼,“还记得,就是那日,你送弄影到我府门前候还是倾盆大雨,漫天遍地的水,乌沉沉的云看不到一点青天。可是,真正雨大的时候,却也只有那一刻。”

听他语声渐轻渐远,岳虔不觉屏息,顺着他视线看向天窗里投射下那一束夕阳金色光芒。沉默片刻,方才牵动起嘴角,回应一个终于轻松释然的笑容:“是,大人——雨很快就停了。那一日是如此,今日是如此,每一场雨过去,都会重现出清朗天空。”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