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申时已过,交酉时了。”

看秋原佩兰靠在水榭美人靠上,一双眼只是在眼前碎金粼粼的湖面上流连,一身湖蓝裙装的大宫女小心地上前一步,“天暗了,地上渐渐凉起来,皇上差不多也要从澹宁宫起驾…娘娘,您该回宫了。”

“苿莉,今日我真是高兴。高兴得…简直都不想回宫了呢。”并不着急起身,只慵懒地略一抬眼,却见贴身侍女显出微微紧张的表情,秋原佩兰顿时笑一笑,随即向她伸出手去,“玩笑的话——哪里能不回宫?这就回去,与皇上用过晚膳后还要再到父皇母后那里问安,可不敢耽误的。”顿一顿,“各宫的主子都回到处所,还有各府的夫人们,现在都该出得宫门了吧?”

见秋原佩兰起身,苿莉急忙伸手扶住,略略整一整她衣裙下摆,这才退后了一步答道:“是,李善李总管才到水榭前回话,说是亲送过去,看着秋原夫人上车的。娘娘只管放心。”

“自作聪明的丫头,谁问秋原夫人了?怎么安排照顾,这一个月来还能不熟,还要我多操心?”扫了一脸笑嘻嘻的侍女一眼,秋原佩兰压一压嘴角,也轻笑起来。但随即正色,“是安乐长公主,她才到的京城,且前两日都是同驸马慕容将军同车进退。今日是她回来后头一回单独用的车仗礼仪,宫中万不能派错了的。”明眸一抬,扬声向水榭正殿外伺候地内廷总管道。“李善过来。”

“是,娘娘。”趋近两步,李善在秋原佩兰面前躬身行礼,“安乐公主殿下的车仗,因皇上晋封的旨意还没有正式下来,所以按的还是殿下从前在宫里时候的制度,派了四驾马的云母车。不过长公主殿下受到倾城公主邀请,今夜便要过到那府上。所以两位殿下同乘了驸马府的座车。臣要宫人们也带了车跟过去。总要亲见安乐公主回到将军府。这才回宫来回话。”

秋原佩兰点一点头:“这样安排很好。说到晋封,宗人府的谕旨应该就在这两天,前日皇上也提到过内府地礼服车驾准备——都预备妥当了么?”

一边说着,秋原佩兰已经迈步走出水榭,沿着堕星湖边大道向御花园正门走去,李善、苿莉以及一众内监宫女急忙跟上。李善一边从容回答道:“除了晋封那日,长公主殿下正式要穿地朝服。一应礼器、仪式上要用地物品,今日早上都已经送到太阿神宫了。公主的朝服也都完成,现在祈年殿里。所有的布置准备,都是循当年太上皇加封乐音长公主的礼制规矩;按着皇上吩咐的原话,‘遵循旧制,不增添,亦不复减’。但就那些净瓶、水注、敬香炉还有祭祀奉献用的铸铜牺牲等等,因为内府从两三年前就受了命新铸新造。比那时更精致些。前日是加封礼前最后一次向皇上呈样儿。现在就等过两天到月初的吉日,就可以举行正式地仪式了。”

秋原佩兰微笑颔首:“预备周全了就好——安乐公主是皇上长姐,也是太后娘娘唯一亲生的女儿。她的晋封礼是皇上心头牵挂的一桩大事。宫廷里面可要所有人都上心才是。”

李善顿时应一声,随即又说:“还有安乐公主与驸马的两位小姐,一位公子。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是都可以进藏书殿,跟着读书上学。皇上示意内府一切都听娘娘的决定,按娘娘的吩咐办。午膳地时候内府将名笺送到了凤仪宫,皇上令等娘娘与众位公主、王妃还有夫人们游完园后再呈报。”

“知道了。慕容云恩那孩子今年与亦琛是同样年纪吧?都是才行过礼。听说公主将他教得很好,这样亦琛也有了同伴。”

“是地,娘娘。”应一声,李善欠身行一个礼。擎云宫中人皆知秋原皇后与天嘉帝三皇兄、诚王风司廷府中亲善,对诚王妃上方妤和几位世子、郡主向来照顾有加。其中又以风司廷的幼子风亦琛最得她喜爱。因为天嘉帝与诚王一母同胞,十分亲厚,龙潜之时两府便往来甚频。秋原佩兰曾亲自教导过风亦琛部分经史辞赋,数次指点他策论文章,情分与其他王族宗亲的子侄大不相同,风亦琛对她也格外信赖亲爱。天嘉帝登基后,秋原佩兰依国母教领诸王子之责,每十日到藏书殿考查宗室子弟功课,对风亦琛地学业进度十分了解——他本来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五岁时就遍读经典,出口成颂立笔能文,曾被胤轩帝誉为“吾家之千里驹”;拜在太傅柳青梵门下,近十年的时间学业已有小成,在藏书殿诸王子、侍读之中卓然超群。虽然他的侍读、宰相林间非嗣子袁子长也是师承于柳青梵,机敏聪颖博闻练达,但到底不能如风亦琛这般出类拔萃。因而帝后每思再寻一个年岁接近而才识相当的年轻人,进到藏书殿与风亦琛互学为伴。此时听说慕容子归之子慕容云恩,知道他深得母亲安乐公主风若琳教导才识不凡,爱护子侄的秋原佩兰自然十分欢喜。她既这样说,则慕容云恩进入藏书殿为风亦琛侍读一事已定,李善心中将之暗暗记下,却听耳边又传来秋原佩兰清亮嗓音,“至于两位小姐,就依惯例先到太阿神宫侍奉,六个月后再到藏书殿与其他的公主郡主们一齐读书吧。”

擎云宫藏书殿的规矩,王族宗亲子弟以及学僮侍读,十四岁以下男女皆在一处,过了十四岁则要彼此分开;渐趋成年的王族中女子只在其中一重偏殿,讲课的内容也由原本的经史诗文为主,逐次增加由司礼女官教导的女诫、妇德等等的比重,同时经典地教授也改为每七日中三次。

中对女子教导极严。尤其从宗亲显贵家族挑选出来学侍读的女子,往往便是要与王室联姻,更有不少会被选入皇帝后宫,充任女官和妃嫔,因此选录之时向来郑重。而所有被点入选的少女,都要先在最高神宫清修数月,学习后宫的各种规矩礼仪,然后才能进入宫廷。听到秋原佩兰如此吩咐。李善急忙应答一声“是。娘娘!”。然后又问:“那么,笺旨是立即就从凤仪宫发出么?”

秋原佩兰笑一笑摇头:“不用那么着急——他一家都是才到的承安,多年在外,也该让孩子们好好玩赏过京华风景,而且在自家的长辈、慕容老大人和老太太跟前承欢尽孝,等团圆热闹过一番再进来罢。”一边说着,秋原佩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微笑一下轻轻颔首,“说到藏书殿…不仅仅是各王府、公主驸马府的世子郡主们,泓温的学业,也要开始准备了呢。”

王族地教育,皇帝皇子五岁时进学读书。泓温是秋原佩兰长子,也是到现在天嘉帝唯一地皇子,今年恰是四岁地年纪。听到秋原佩兰这一句,李善刚要答话。一边扶着秋原佩兰的大宫女苿莉却是“扑哧”一声轻笑起来:“娘娘啊。您不是前日才说过,四岁的孩子还太小,凡事过早拘束了不好?还说这是柳太傅亲口与秋原大人说的。让皇上听了也就此打消继续议论的心思。怎么今天又念起让殿下上学来?”

苿莉是自秋原佩兰被选为靖王妃时就由徐皇后从自己身边挑选出的得力宫女,送与秋原佩兰后就一直贴身伺候。加上原本活泼伶俐,与性情温和的秋原佩兰说话时便常带了几分无拘,便天嘉帝登基秋原佩兰进位皇后也是如此。听她说话,秋原佩兰顿时轻笑:“皇子五岁入藏书殿,规矩我还能不清楚?所以是说作准备。要选太傅,准备拜师礼,还有文字音韵上地开蒙,事情多着呢。不事先预想周全了,难道到时全推给皇上去考虑安排么?那可就是我这皇后的失职了。”

“虽然事情多,可时间也不算着急,娘娘尽可以从从容容做去不是?”见夜幕渐渐压下来,苿莉随手一招,示意宫女取来一盏宫灯,亲自提了在秋原佩兰身前照亮。“而且前日皇上不是说了,但凡学识上有些文字音韵启蒙的,正式入学便晚两三年也不怕不及;前两年不过是小孩子们相处,多些玩伴,学业上可拉不开什么。皇上自己不也是过六岁才正式入的藏书殿?稍待一待,让泓温殿下有更多亲兄弟姊妹们可以一起读书上学,彼此为伴,那才叫热闹呢。”

秋原佩兰原本一直微微含笑,听到这几句,脸上笑容却是缓缓收敛起来。沉默片刻,方才扯动面容:“是啊,兄弟姊妹们在一起,才会热闹不孤单…可惜去年郑妃,那样肉墩墩招人疼的一个孩子,一场风寒就没了。若能救得过来,与泓温兄弟两个一同上学去,真不知该有多好。”说到这里微微低头,夜幕渐浓下脸上一片黯然。

庆元二年春,郑姬田氏为天嘉帝诞下一子,然而未足十日便染风寒夭折。因降生不满一月,还不曾到神宫施洗赠名,这个孩子甚至不能记入皇族谱牒。田氏自然伤心,而秋原佩兰想起自己因毒害而未足月便即夭折的孩子也是十分怀念悲伤,因此向天嘉帝进言,进郑姬田氏为妃——擎云后宫,皇后之外,“妃”是为所有有品阶女官通称。但内廷法制,皇后、皇贵妃之下有四妃与三夫人,名号虽非特异,但宫中品阶高于普通妃嫔,必是有功有孕或有大德昭于朝廷天下者方能进位。天嘉帝登基之后,只确立秋原佩兰、钟无射二人名位,其他侧妃、各国进献之女都一概封以普通的嫔妃。郑姬诞下皇子,原是有功,但皇子夭折,身为皇子之母又难辞其咎。然而秋原佩兰以皇后向天嘉帝请求,天嘉帝终于允许,但同时又进了侍奉时间较为长久的离妃姬氏与郑妃并列。进位之后,郑妃和离妃先后为天嘉帝诞下两个女儿,如今都未满周岁。依着擎云宫中规矩,皇帝子女皆由皇后照顾抚养,因此白天都被乳母抱在凤仪宫西侧地保育堂。晚上才随母亲在各自居所过夜。秋原佩兰如今只育有一子,对两名小公主十分喜爱,而因为保育堂中时常相见,与郑妃、离妃也较普通嫔妃亲厚。尤其郑妃,两人时常在一起,既谈论健康成长地子女彼此互学互助,也会共备下鲜花清水,纪念自己无缘而失去的孩儿。

跟在秋原佩兰身边整整十年。苿莉自然了解。对于最初夭折的孩子。秋原佩兰心中怀抱地是何等样深沉的情感。此刻无心一语脱口而出,引得她脸色与语声变化,苿莉心中正万分地懊悔,然而秋原佩兰略顿一顿,随即又扬起嘴角,语声中带出一丝微显生硬却含意真诚的欢欣:“不过幸好郑妃坚强,又为皇上添了公主。现在蓝妃也怀了身孕。天家血脉繁衍,人丁滋荣,想起来就让人心中欢喜呢。”

“蓝妃…”听到这个名字,苿莉忍不住撇一撇嘴,轻哼一声。对她反应秋原佩兰直觉一怔,瞥一眼身后李善所率领、自动落开了大约有三丈距离的大群内监和宫女,微微皱眉同时压低了嗓音,“苿莉。这是做什么?擎云宫什么规矩。怎么对人如此无礼?”

“无礼?娘娘您是在提醒我:怀了身孕,果然是好尊贵的新进皇妃,所以可以从来没见过地无礼!”同样是压低了嗓音。苿莉地回话却透露出由衷地愤慨,“不过怀了皇上骨血,还未知男女,就好大的架子,连娘娘今日的庆生游园

了不到!我在这宫里二十一年,先服侍太后,现又到还没见过敢这么藐视皇后的宫妃!朝廷上那些大人们到底在想什么,竟要皇上封妃给这么一个女人…”

“苿莉!”断喝一声,快走几步,随即猛然驻足,宫灯光亮下回过头来的秋原佩兰面容严肃异常,“这话是从哪里捡来?朝廷上的事情,你又怎么敢议论——真是我太宠了你!”

“不是从哪里捡来,是奴婢自己心里这么想——那蓝妃不过一个贵人,没有家世、族望,也无压服得住众人的才德。虽怀了皇上地骨血,却未定是男是女,怎么就封了妃?”大宫女素来巧笑妍兮的脸上流露出十足的倔强与委屈,“何况,宫里明白人谁不知道,除了娘娘和钟妃娘娘,皇上哪个女人也没放在眼里。偏这次,一班子老大人起意,也不管了内廷娘娘的职权,就莫明其妙一个皇妃下来。娘娘竟还要说,为她怀了身孕欢喜!”

袍袖下双手握紧,秋原佩兰脸上却是丝毫不动。一双眼扫过已被夜色渐渐笼罩完全的御花园,大道上保持着距离静静侍立的凤仪宫从人,再对上贴身侍女坚定的双眼,秋原佩兰心中不由长长一声叹息。“苿莉,这话,到此为止。若再让我在宫中听见,不管是哪个殿阁的议论,都再不会留下你。”见她闻言浑身剧烈一震,秋原佩兰神情稍缓,但眼中光芒依旧冰冷锐利,“还有他们——从首领太监到最低地使唤宫女,你去告诉他们,还想在我凤仪宫里安安稳稳呆着地,就学会做个哑子;宫里该守的规矩,一步也不能错;对人时该周全的礼数,一样也不能缺。从现在开始,不要给我惹麻烦添事,也不要跟自己地性命过不去,懂了吗?”

“…是,娘娘。”

凝视她片刻,秋原佩兰才极轻微地点一点头,抬手示意她打了灯笼当先一步。被她威严目光压服,苿莉更不敢多语,稳稳持了宫灯,心中却是无尽的波澜。

蓝妃,蓝淑晴,其父曾任过隗郡郡守的长史。父亲过身后,蓝淑晴便到承安依附叔父,身任吏部尚书的蓝子枚。风司冥受父禅登基,于在朝官宦人家遴选妃嫔时,蓝氏因才貌俱佳而被选入宫掖;初为九品侍人,大周一统后封为美人。庆元二年国庆,后宫的献技表演上,以一曲五十弦筝的《水谣》动达天听,由是承幸,考究家世,进为贵人。庆元三年七月,内廷总管奏报蓝妃似有妊娠反应,秋原佩兰立即遣御医院医官请脉,确认呈现双身之相,便向天嘉帝奏明报喜。随即,天嘉帝应朝臣奏请,旨意晋蓝氏为四妃之一,与郑妃、离妃同列。

世人常情。讲求养儿防老,多子多福。天家王族自然更是如此,血脉绵延才有王朝永固。天嘉帝年纪方二十有七,膝下仅有一子二女,虽然人皆知他专注国政励精图治,但朝臣、百姓总是希望看到天家子息滋荣、人丁兴旺的。就是身为元配正妻地秋原佩兰,以皇后的贤德,对皇家每一脉骨血的到来都是由衷的欢喜——秋原佩兰的贤德在立后前便广为人知。主掌后宫之后举止施为更是人皆看在眼里。按照内廷礼仪规则。对有孕有功的后宫嫔妃请旨嘉奖。这本是皇后的职责。然而,这一次蓝氏的封妃,却并非皇后提出,而是首先由朝臣倡议,向天嘉帝提出了晋蓝氏为妃,且列位四妃之首地奏请。

群臣奏议,晋升一个怀有了皇帝骨血地贵人为妃。事情地本身并无可争议。天嘉帝此时子息未盛,加封有孕者是对后宫有功者的鼓励。何况蓝氏一族虽然累代寒门,世无功业亦薄赀产,但蓝淑晴的叔父蓝子枚,却是以强项诤谏名动朝野的廉臣,清流之中影响极大。而除此之外,与后宫中那些出身豪门显贵,甚至为王族宗室女儿的妃嫔相比。蓝淑晴既无宫中势力。也无确实的朝廷外援,若日后诞下的是皇子,此时给予四妃之首地名位合情合理。

但问题在于。自登基册封皇后,天嘉帝就不过问后宫事宜;内廷各处主事的任用,妃嫔女官的升迁晋阶,都交给秋原佩兰全权处治。皇后母仪天下,为“内宫之主”的绝对权威,在大周开国的两年多来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天嘉帝与皇后俪情深世人皆知,后宫之中,风司冥也向来只对皇后秋原佩兰、贵妃钟无射表现出爱重亲近。正如人们传说,天嘉帝从不会在宫中第三个女人的殿阁处所过夜。后宫中雨露均沾,妃嫔以承幸、有孕各自升阶进位,不过是因循惯例、按部就班。便是以琴技引起天嘉帝注意的蓝淑晴,真正在御驾之前地时间,三年来也未必凑得满整整地一天——登基三年来,风司冥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向群臣昭示着,元配皇后的秋原佩兰,和平民出身地贵妃钟无射,在后宫之中、在皇帝心中的绝对地位。

缓步走过御花园中大道,秋原佩兰微微抬头,看到咫尺园门外,披着最后一丝夕阳金光的重重神殿,沉默良久,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忠心耿耿的侍女侍从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了解擎云宫内廷的规矩,以副相谢誉琳、姚嵩、李承蠡,藏书殿太傅苏辰民为首的一干老臣,还会在朝会上提出了蓝氏封妃之议。他们也同样难以理解,为什么一贯尊重皇后感情,并尽力维护皇后权威的天嘉帝,对于臣子们这一次的无礼僭越会如此大度宽容,甚至不曾真正征询内廷意见,便下旨准许了朝臣们的提议。但是,身为妻子,身为擎云宫后宫之主,身为大周天下万民的皇后,自己必然要清楚地了解

中僭越与妥协的原因。

三年,从庆元元年六月天嘉帝加冕登基,到今天,大周开国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开创了大陆前所未有一统盛事的大周王朝,承自北洛君非凡“兼容并蓄”旨意而来、“存风俗,等百姓,同万民”的国策,确定了大周在意识、律令、政策等等国家生活的各个方面,统一诸国、消除旧怨、沟通族属、融合百姓的包容主旨和开阔气象。两年来国中百姓和乐,各部各族共处相安,曾经国界区别的强烈意识,现在人们头脑中也开始向纯粹的地域名称转变。然而,这一切融合都只是刚刚开始。百姓固然以生活并无大的改变,又能享受国家统一的善政而对新制欣悦接纳,但在那些自数百年诸国林立、列强相争的年代,进入到和平大一统王朝时代的士人们,要消弭头脑中“故国”的概念,决不是一代两代、甚至三代四代的事情。即使是侍奉新朝盛赞大一统气象,对天嘉帝衷心臣服而对朝廷各种“民无等差”政令推行积极的官员,这样深藏的故国心结,到底也不能免。

对于占到朝廷上十分之七比例的原北洛廷臣,后宫中一时充斥着的、那些来自原各国王族的女子,尤其是她们头顶上各各昭示旧王国国名地位阶封号。总是令人感到疏离和隔膜。虽然在北洛时期,风氏王族就与北方相邻依附的数国王室保持联姻,擎云宫中来自离、、惠、郑等国的嫔妃也不曾因原属国籍而显特异,但相比于整个后宫终究只在少数。而此刻,擎云宫朝堂上大部分廷臣,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胤轩十三年那一场震动国本的“玉螭宫之变”:来自离国的螭贵妃援借故国势力,拉拢朝中重臣,里外勾结妄图夺宫谋逆。虽然宫变最终被胤轩帝扑灭。但因这一场大变造成国力严重受损。炎、陵两国乘隙夹击。北洛一度滑落到生死存亡边缘——就二十年来故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玉螭宫之变”直接改变了三强鼎立的均势;而北洛对这一场宫变所牵连出种种纷乱、困难、打击的成功处理,更对此后大陆局势的走向产生了直接而深远地影响。只是,从当初那无比艰难中走过来地北洛朝臣,当一切重归平稳、国家继续走上兴旺发达之路,对来自“异国”地后妃。心中总是一种无法控制的隐隐排斥。然而天嘉帝治政,朝廷上,待归服一统的各国王族、士民一视同仁;到后宫中,除对皇后与钟贵妃爱重特异,其余处处秉持恩泽均沾的原则,擎云宫中先后有郑妃、离妃诞下皇子和公主。虽然郑妃所出皇子早夭,却因此登上四妃之位,连离妃也一并与之同列——四妃的高位。竟被原属国非是北洛的女子占据了一半。这令原北洛的朝臣直觉危机和不妥。因而当后宫中传出蓝氏有孕地消息,一干老臣无不感呼轻松,相约一同奏本。请求天嘉帝将其晋位为妃,并列在四妃之首。

秋原佩兰很清楚,对忠心耿耿的老臣们,天嘉帝向来是尊重而宽容的。正如胤轩二十年北方河工弊案与军制改革两项相纠缠,以苏辰民为首的一干文臣清流对靖宁亲王猛烈地抨击,待弊案侦结、改革步入正轨,胤轩帝亲为靖王正名清誉,重回宁平轩执掌的风司冥对待这些或追悔或强项的臣子,朝廷上的治政处事从没有过任何芥蒂,更不用说态度的轻慢和不恭了。天下归心地大一统国家,立朝三年,天嘉帝每一条政令每一项举措,无不始终兼顾各方各派、种属部族地意见与情感。老臣们强烈的心思情绪,绝没有不予以适当回应的道理。

何况,在蓝淑晴封妃次日,天嘉帝在泰安殿,于一月一度地大朝上,当着群臣百僚赐希雅.黎.阿史那别杰“宁欣公主”封号,并为秋原镜叶赐婚——异常明确的态度,虽然这样的结果完全不在自己的预想,但天嘉帝用意深沉的体贴,却让自己无法不为之欣慰感激。只不过这样的体贴和感激,都是仅仅属于两个人的事情;宫人们再多别具心机的议论,到贴身的侍女侍从也无法抛弃的不解不满,都不能让夫妻间彼此信任的基石转移一丝一毫。

至于蓝妃蓝淑晴…虽不是钟无射那般情意相投,但诗词曲赋、文采见识,都是让人并不会为难于与之相处的。

“同一曲《水谣》,无射奏来千山万壑、意向深远开阔,蓝氏却溪流婉转,风情秀致旖旎。乐为心声,可知天下之大,所去其远,再无两心复重的。”回想起国庆次日家宴,天嘉帝在钟无射倚云宫枫晚斋里评价,秋原佩兰不由微扬起嘴角:国事繁忙,政务负重如斯,年青的皇帝却始终保持着平和从容的心境;那一刻自制略解情怀稍纵,沉浸在曲乐音韵中的由衷愉悦,是自己甘愿用一切换取。

没有伤怀,没有不甘,更没有虚伪——神说夫妻一体,这个男人,这个少年英雄、建立下无数功勋的男人,这个誓愿开创盛世、谋万民千秋福的男人,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夫啊!从十年前初见的那一眼,一颗心全部的情思就牢牢紧系,从此惟有他的愉悦,才能换自己真心的开怀。

深沉高广的殿阁渐近眼前,夜幕下***照亮的森严建筑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脚下的步伐似乎也越发轻快起来。然而,远远看中央大道上一对宫灯飞快移来,两侧灯光照耀反射出一片端严而纯粹的明黄,难以置信地错愕间秋原佩兰猛地停下脚步——

脸上沉沉不现一丝表情。抰着一阵劲风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天嘉帝不曾有任何放慢脚步的意图;而那视线相交的瞬间迸

阴寒,直让爽朗的秋日顿时化作严冬,擎云宫中肃杀

吸一口气,秋原佩兰稍进一步,止住跟在天嘉帝身后一路小跑,停顿下只匆匆行过礼就又要追赶上去的内监首领水涵。“怎么回事?皇上这是去哪里?竟跟谁生气呢?”

“回禀娘娘,皇上是往秋肃殿去。今天泰禾宫的家宴,只怕要晚了不止一时。”先抬手示意身后两个打宫灯地小太监追赶上天嘉帝。风司冥地贴身内监、靖宁王府十年地内府总管水涵才向秋原佩兰躬身答话道。“是蓝大人上的一个本子。刚才在宁宫里辩了半日。皇上心中因此不快。”

“蓝大人?是吏部尚书,蓝子枚蓝大人?”

秋原佩兰闻言一怔:北洛立国以来朝风,国事政务,言路广开,胤轩十年改革旧制推行新政后便更是如此。朝政议事,皇帝与朝臣往往有意见不合,争辩到面红耳赤、无礼忘形属常有。便是人称威严果决的胤轩帝,也时常被一群臣子为难挤兑到无力沮丧。天嘉帝素性沉着,思虑周详,又兼具国务与军政两方面处治的经验,然而国家之大、事务之繁,登基三年来,于大政要事上君臣意见相左、彼此矛盾激烈的情况发生了也不止三回五回。但与胤轩帝急怒之下会立即停朝罢议,使各自镇定冷静的做法不同。征伐沙场统军多年的风司冥总是令臣属畅所欲言。尽抒己见而无遗漏,然后才使其返回,自己则再斟酌考量、比较权衡;到次日复议。往往提出见解,或坚持固己或顺承臣下,或取两者折中,然而必有理有据合乎公义正道,令上下皆能悦服。而听取臣工意见后沉心静气地通盘思考,其地点非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地澹宁宫,必然选在秋肃殿——受禅登基后,天嘉帝对擎云宫内府所下第一道命令,就是禁闭其幼时在宫中的居所秋肃殿;除太傅柳青梵外,非帝特诏任何人不得踏足其间,就连内廷总管、皇子、皇后乃至未来的太子,也都不能违反此例。因此此刻的擎云宫中,秋肃殿可以说是比最高神殿祈年殿更为庄重清静、禁闭森严的所在。知道秋肃殿是天嘉帝心中最不寻常所在,更知晓天嘉帝种种大计、国策要务的定夺皆是在此思考形成,听到水涵回话,又联系风司冥方才脸色,秋原佩兰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良预感。

“是,是蓝子枚蓝大人。”水涵躬身再行一个礼,“具体怎么说,奴才不知。但奏本,是关于柳太傅,大司正大人的。”

心头猛然一跳,秋原佩兰脸色极快地一闪,却见自幼侍奉在天嘉帝身边的首领内监又是一个躬身到底:“娘娘,奴才赶着去秋肃殿。失礼,先告退了。”

“啊,是,你快去吧。”急忙示意颔首,秋原佩兰随即让到一侧,却见原来跟随在身后一丈距离地内廷总管李善走上来。“娘娘,皇上去了秋肃殿一时不能出,那泰禾宫那边,太上皇和皇后娘娘地家宴如何处置?是禀告实情请撤消宴会,还是娘娘代皇上…”

微微皱一皱眉随即展开,看到李善趋近、在他开口之前先就涌满脑海的无数问题瞬间列出次序排定轻重缓急。略略颔首,分辨出擎云宫每二刻报时的梆子声响,秋原佩兰语声镇定而沉着:“现在酉时二刻,泰禾宫宴会四刻才启,先到凤仪宫更换朝服,然后再过去向两位圣上解释交待。”

“是地,皇后陛下!”

天嘉庆元三年,九月二十六日,亥末。

从泰禾宫回到皇后寝殿,望见凤仪宫熟悉的轮廓,秋原佩兰一阵本能的轻松。

然而踏入凤仪宫的那一刻,一股充斥在殿阁之中乃至扑门而出的,熟悉的但混合着巨大阴郁、愤怒、激动和压抑的深重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定在了殿门口。

良久,秋原佩兰才小心地迈出脚步,向着端严正坐在殿中宝座上的年轻帝王:“皇上…?”

淡淡抬眼,明明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秋原佩兰却看不出那双眼中任何的东西。随即,“啪”的一声,一本在朝官员奏事通用的,淡黄色封面青包边的奏折,轻轻地落到了脚边。

疑惑着,秋原佩兰俯身拾起奏折,慢慢走到宝座近前。随着轻描淡写“看看”两个字入耳,秋原佩兰顿时全身一震:“不…陛下,这于礼不合。”

“与礼不合?”极淡地重复一遍,凤仪宫昏黄又明亮的灯光下天嘉帝微微勾起嘴角,无声地笑着,继而转为震动殿宇的低沉大笑:“于礼不合…他蓝子枚都要朕除掉唯一的股胘心腹,以鸟尽弓藏的手段挖掘掉国家的柱石,要朕背弃生而为人、世间立身的根本——这天下还有什么礼法?这天下还需要什么礼法!”

手一抖,奏折倏然跌落,秋原佩兰震惊地踉跄后退两步:“陛下,什么!”

“蓝子枚…他要朕废掉太傅权位,然后…杀了他!”

随着天嘉帝毫无语调起伏、冰冷寒绝的话音,秋原佩兰一跤跌坐在地。茫然的双眼从君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面孔缓缓移开,一直转到手边,奏折跌落铺开的地方。

那是在传谟阁行走时就看惯的一笔小楷,清瘦有力的字体写就端端正正的题头:

论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不赦罪并议与有司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