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好,门外不必行路艰。

通衢漕运,大道各自朝天。

解货津口舟船,粮帛包裹新鲜。

行人轻车快马,回家好过年节。

这是北洛胤轩十年新政后,在国中各地渐渐流传开的一首小令。唱的是朝廷在全国范围内整修官道、运河,整顿交通网络后,百姓出门行路畅达、往来便利的景象。

北洛的交通原本发达,尤其以水路为盛:北洛地处大陆北方,大陆边界北方海域一直在其掌控,海上运输发展充分。国内有沧澜江、醴江流经全境,经数代多年的治理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还有三十二段主要的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水网体系。自胤轩帝风胥然即位,在加强原有水路交通的整治同时,胤轩十年新政之际,又花大力整治和兴修沟通城镇的官道大路;由朝廷工部专人研究主持,绘定整体的旱路路网,又根据各地土石结构,铺就整体统一的官道通衢。

在西云大陆,平坦整齐,畅达的旱路被视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的体现。勾通全国各地的官道大都以碎石沙土为基,道路表面以碗口大小、一面平整的花冈岩石块铺成,其宽阔可同时并行四驾马车。路面石块间的缝隙则用细砂填平,便于车马行走不使打滑,也经受得住大型的车马负荷。路面略高于平地,两边各有一条排水浅沟,可以在暴雨时及时排出单从砂石层已经来不及走尽的雨水。且砂石与地表基层中撒有一层石灰。排水沟边间隔种植适宜当地环境地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不仅巩固了路面,也保证了附近河流的水质清澄。

而北洛规则,“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出行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地界分野必然有明确标志,界碑上注明地界名称的同时。也刻有距离主城和最近驿站的里程远近。帮助行旅之人妥当安排行程。

因此。远远看到界碑上的文字数目,一身劲装的黑衣骑士在马上侧转回头:“爷,已经到毗陵县境内,距离京城只有七十里——我们是一口气赶回京里,还是…”

被称为“爷”的马上乘客罩着一身淡椽色地文士宽袍,身下地坐骑却是毛如乌木,通体纯黑神骏非凡。闻得询问。微微顿一顿道,“距离最近地凯悦客栈,还有多少路程?”

北洛国中的官家客栈,以国都承安京为中心,分南北西东四个方向,分别名号为“四通八达、平顺凯悦”。即凡是同一个方向上统用一个名字,再加上所在地界,便作为此地独一的官家客栈的名称。官家客栈与官署的驿馆相对。所属固然在官中。用途本意却是为了利民。虽说客房设施多半简单,供应的饭食也少有变化,却以方便、廉价、整年开业、无晨宵之禁受到行旅人们的喜爱和好评。听到主上问客栈。虽然以身份、地位、这一行地目的都大可去主管接待朝廷事务往来的驿馆,黑衣骑士只略怔一怔,随即答道:“还有十五里,傍晚前必到。”

“好,那便快赶过去。”

两人两骑快马加鞭,不一刻毗陵县的县城轮廓就由模糊转为清晰。城外官道边上凯悦客栈挑出巨大的店名幌子,在渐渐西沉的夕阳光辉中招呼着眼看不及进城的旅客。毗陵县是承安向东第一座县城,因而以“毗”为名,是由东进入承安的必经之路。北洛重商,承安为国中最大地贸易集散中心,而国之东南盛产米粮织锦等物,东来西走地人员货物络绎不绝。作为承安东方的门户,毗陵县也就聚集了大量过路的客商,每天县城里大小住店客栈都少有空房。因此由东向西来京、熟悉情况地客人往往不强赶在每日闭城门前进城,而是在城外的凯悦客栈安心住下等第二日再走。此刻已近傍晚,正是客人投店的高峰。两人到客栈前下了马,让跑腿的小厮牵了马到屋后马厩喂草喂水,自己进入正堂,却见柜台前已围了数名登记入住的客人,客栈老板口中对答笔下记录,正忙得热闹。文士打扮的青年微微一怔,回头与黑衣的随侍对视一眼,一张俊颜上显出颇有些无奈的笑容来。

“两位爷,是用个饭就走,还是今夜就在小店住下?”虽然两人打扮并不十分抢眼,踏入店门来周身气度却十分出众,一边早有眼色乖觉的店伙上前行礼招呼。“若今夜住下,您巧了,还有两间宽敞的客房。您哪一位留下录个名字时间,小的这就带另一位爷上去先歇息坐着,也不在这堂上耽搁了工夫,又劳动脚步再往别家。”

“爷…?”

“去登记落款吧,刘复,这没什么可犹豫的。”抬一抬颔示意,青年俊朗的文士随即向店伙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倒伶俐。那客房可宽敝?若两个人睡着无碍,我们也不好多占了不与别人方便。”

“爷说笑了。出门在外,先来后到是凡事的规矩,哪里有道理倒说爷多占了屋子。”店伙笑着,随即引青年到二楼上,走廊尽头停下,“给爷的是靠里头的两间,门前清静,再没什么人走来走去打扰的。”推开了门,到屋中间桌上拿了刻有房间号的包铜木牌,“爷先坐着,小的马上送茶壶热水过来。爷想吃点什么,桌上有菜单;或者自带了什么吃的用的,要招呼小店帮忙料理伺候,爷也只管叫小的就是。”

青年点一点头:“好,你先送了热水过来,其他的再说。”

“是!”那店伙欠个身出去,青年随行的黑衣随侍刘复同时跨了进来。随手关闭房门。又极快检查一下其他门窗,刘复这才向青年行个礼:“靖王殿下,已经登记好两间房,付过一夜地定金。”顿一顿,见主上只微笑并不言语,刘复眉头微皱,还是低声开口,“殿下。客栈人员混杂。您既停留过夜不着急回京。何不到城中驿馆歇息?”

文士袍服的青年正是北洛声名最盛的第九皇子,人称“赫赫冥王”的靖宁亲王风司冥。此刻是北洛胤轩二十六年的十月中旬,两年前,东炎因草原大旱饥荒成灾,纵兵劫掠,侵犯北洛东南国境。风司冥奉胤轩帝旨意,率六十万大军出征抗敌。兵锋所指。不但尽驱境内与属国劫掠侵犯的草原骑兵,更深入东炎腹地,一直打到御华王族国都所在的兕宁。胤轩二十五年六月,风司冥指挥大军,与东炎军队在兕宁京北红土坡决

溃贺蓝.考斯尔四十五万大军,攻下东炎京城。鸿:王族以死殉国,旧炎军务尚书江枢率未曾逃出城的文武朝臣向北洛投降。其后。风司冥又派大将多马、皇甫雷岸、庞朔、江扬等。与西陵所率诸国联军配合,扫平旧炎东南,恢复爻、雍等因旧炎强权而遭摧残地朝廷和王室。到此刻。旧东炎所辖绝大地区,已经都归服北洛统治,各地战火熄灭,百姓重归安宁,并在风司冥所指派各地地主掌官员管理指导下重建家园恢复生产;而出征离国整整两年地靖宁亲王也被胤轩帝再度嘉奖,并旨意返回京城承安慰劳休整、见驾述职。九月中旬,旨意抵达原东炎都城所在,后被冥王改名“长宁”的临时治所。风司冥依着旨意,旨到后第三日率一应将官起程。靖王率北洛举国之兵,灭亡原与北洛同称“大陆三强”的东炎,草原对北洛东方边境多年虎视和骚扰的忧患从此一举解除,丰功伟业史所未有,胤轩帝此番以明旨召靖宁亲王率建功将官与兵士返京,恩宠嘉许之意洋溢于字里行间,沿途自然是一路的迎送奉承,行路速度自然也就相当缓慢。此刻冥王的车帐大、旗帜座船才到承安东南两百七十里外,沧澜江数条支流并汇、水陆两路交通的枢纽通江邑。但这位功勋卓著地亲王皇子,却是只带了一名随身亲卫,轻骑快马,一个人直向承安京赶来。但临到京城脚下,却又不再着急,而是停留在毗陵县过夜。刘复作为冥王亲卫,贴身跟随风司冥已经八年,对靖王各种心思习惯可谓熟悉,但对风司冥的这一番行动却还是深觉不解。

“刘复,太傅曾经教导过,情况越是紧急、越到了关键,心中反而越要镇定,要想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淡淡说一句,见贴身亲卫眼中仍然不解,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或者,近乡情怯,近人情更怯。正因为眼看着到了地头,我再忙,也不忙在这一刻。”

听到“近人情更怯”一句,刘复不由心中微震:风司冥离开京都已经整两年,大军征战在外,国都纵有音讯,也都是与战事相关的廷报公文,与王府家人几乎不曾联络。两年间靖宁王妃为他生下世子,而今已过周岁,他竟也不得回家见过妻儿一面。靖王夫妇伉俪情深国人共知,此刻听他这么说,刘复倒似明白了几分年轻亲王自踏入北洛境内以来的不安焦躁,以及此刻明明纵马能在今夜回京,却又选择在毗陵县境过夜的心意。

“王爷,京中…”

一句话没说完,却听门上传来轻轻敲门声。刘复立即住嘴,打开了门,先前那伶俐的店伙拎了大号的铜茶壶和黄铜小桶装着地一套白瓷地茶壶茶碗进来。当着两人的面将茶壶茶碗再次洗烫干净了,这才取过客房里桌上原本摆放的茶叶筒子放了茶叶沏上。闻到一股熟悉无比地茶与绣叶混合着的清香,风司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端过茶杯轻咂一口,“这是今年七八月新下来的竹青?”

店伙闻言,顿时也咧开了嘴:“爷您好品味。虽说咱这官家的客栈,规定了都要用当年的竹青茶叶,可是能尝出今年旧年来的客人还真不多。像爷这种,一口就知道是才下来两个月的新茶,了不得。我在这儿七八年,您还是头一个!”

风司冥微笑一下:“我只是记着这滋味…两年了,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新鲜的茶。老板很用心,待客很厚道啊。”

“哈哈,爷说得是,我们家老板可是待客顶好地!”见风司冥一口一口把茶喝完,店伙忙又将杯子斟满,一边笑道。“爷。好喝。您也只喝了这杯。天晚了,您赶了这半天的路,也该用些饭食。不然光拿茶涤着,夜里泛酸就不好受了。”

“说的是。”风司冥微微笑着,“那便拿些饭食过来。”

见客人温文宽和,店伙顿时越发兴奋,语声也越轻快:“看爷二位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咱虽靠着京城。到底小地方没什么特别可吃的,又是官家的客栈菜单都定死板了,拿过来给爷实在是委屈。但我们这里有一个好——您看,这旁边就有家饭庄,每天只在我们这边客人用饭的时候开伙,现在正是忙活的时候。他家小炒煲汤都不错,只是按行业里规定,饭庄地伙计不能随便跑到这客栈楼上来。不如您劳动两步。到楼下。小地给爷找张好位子,您坐了、吃了,也听听堂上其他客人地闲话。乐一乐,爷您觉得好不好?”

“九爷…”刘复直觉不妥,风司冥却手一摆,“这样不错。现在天还长,夜黑得晚,能一边吃饭还有个去处打发下时间就更好了。只是,我也不喜欢太热闹,大厅里人多,是不是又太吵嚷?”

“爷您只管放心!小的一定给您拣在边角不受打扰,同时开阔好视野,能看又能听的桌子!”

风司冥微笑着起身,看那店伙乐颠颠奔下楼去张罗座位,随后才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楼梯。刘复跟在他身后,低低道:“主上,这人虽没有歹意,可是…话也太多了。”

风司冥轻轻摇一下头:“是话多,但我现在正喜欢听。”见刘复步子略一僵硬这才重新跟上来,坐到桌边下手位置,风司冥又笑一笑,这才转向那又是好一通叽叽喳喳的店伙,“先就你说的这几个菜,不要酒。若不够了,我再叫你。”说着,自贴身的荷包夹层里摸出一块指甲大的银饼,想一想,又倒出一个豆大地银锞子,一齐推给那店伙,“还有,我们吃的差不多时再送一壶好茶来,依旧是新上来两个月的竹青,知道了么?”

“是,是,爷您只管放心!”收了银子,店伙眉开眼笑地奔开去。不一会儿饭菜便都送齐,风司冥也不挑拣,每样都吃了一些。刘复侧身坐在桌边,等他基本用餐完毕才开始动筷。两人都吃好后,那店伙又按风司冥吩咐送了茶过来。

“爷,您的茶。”

笑一笑点点头,风司冥接过斟好的茶杯,歪了头看向厅堂靠中间几桌,一群客商打扮正在喝酒说话的老老少少。见他目光注视,店伙小声开口:“那些也是住店的客人,是合成一个商队跑生意的,住楼下大通铺。说话地陈老头也是我们这边地常客,平时贩了各种货物在北海沿子上走,每五十天、两个月就要到京城来一趟,每次都住在咱这客栈里。陈老头是个好人,见过许多世面,不过也好吹牛…”见风司冥笑微微一眼

,立即知趣收声,“爷,小的先下去,有事您再吩咐

看店伙急忙走开去的背影,刘复不由好笑,但随即收回了目光,顺着风司冥视线向大堂中看去。

承安一带,十月天气并无多少深秋含意,更多清爽舒适之感。夜间风也不冷,此刻客栈大厅地前后大门都敞开,厅堂上***通明,加上一桌一桌吃饭说话的人们,显得安闲又热闹。风司冥所注视的桌子正靠着一根立柱,几个行走各地的客商聚在一起,老酒小菜,故事说嘴十分的快乐。刘复出身铁衣亲卫,武功身手一流,嘈杂之中听个别之人说话原是再简单不过。见风司冥注意听着,一边脸上淡淡微笑,不由好奇,听得也越发仔细。但只听一会儿,刘复脸上表情扭动,却是七分惊讶夹了三分好笑。压抑按捺半晌,“九爷,这…”

风司冥笑着摆一摆手,眼中兴趣之色愈深。原来那几个客人说的正是洛、炎大战,已经说到了决战地时候。只听那店伙说的陈姓老人说道:“…红土坡上。战到最后,那贺蓝.考斯尔已经被团团围住,身边只剩了三五号人,还都是伤残了的提不动兵器刀剑。冥王就问他,‘两军胜败已经分了,将军还要再战?’那贺蓝说,‘两国的胜败虽然已分,但我们二人的胜败却未了。有我贺蓝站着一日。就绝不眼看着你前进一步。’冥王叹口气说。‘是条汉子。这样。也不多占你便宜,我的大军就退开五十步,我与你一战,了你最后的心愿。’于是大军就听了令退开,留给冥王和贺蓝好大一片圆形的空地。冥王下了马,手上使一双剑,那贺蓝还是用他那把长柄地大刀。两个人就战起来。”

听到这里,旁边一个中年地客人低低赞一声:“那贺蓝果然是好汉子…他不是已经战了三天三夜么?竟然还要和九王爷再战,真地说是神人下凡。”

“可不是?”旁边一个模样粗犷的汉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一抹嘴,“听草原上来往的客商说,那贺蓝.考斯尔是军神转世,这一辈子就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

“没打过败仗?可他再什么神明转世,遇到了咱们的靖王爷。也只有打败认输的份。”姓陈的老人撇一撇嘴。继续说道,“冥王跟他战了五六十个回合,已经摸清了他使刀地路数;再战三四十回合。看破了他为掩饰自己身上伤的伎俩;战到百二十个回合,只听贺蓝一身大喝,竟是绕开了冥王的双剑大刀直往冥王腰间空档处横劈过去…”

陈老头似是有意在这里停一停,周围被他说话吸引,纷纷凑过来听的人们顿时一片惊叫和急问:“啊!”“啊…怎么回事?”“劈过去怎么样?”“可伤着九王爷?”

端一碗酒在手,陈老头傲然地扫众人一眼:“吓,九王爷是什么人哪?怎会被他伤到?那个空档,是王爷卖了个破绽给他。不过王爷也是极大的胆子,看清楚了来路,算准了刀剑到身体的长度的。为的是避开对方刀锋,而等他大刀到身前收不回去,贺蓝自己近身侧就露出空隙。王爷把左手上地剑递过去,一剑就刺准了右腋。贺蓝受伤吃痛,抓不住刀,索性撇了,使左手去夺王爷地兵器;却被王爷双剑连环,几下里逼着直往后退,终于被身后一个尸身绊倒,一跤坐在地下。王爷又问,‘现在可分出你我间的胜负了?’贺蓝说,‘不是我不用心为国家,实在是我时运不济,败给了你。只是我倒了,也不肯闭眼的。’王爷这才又叹一口气说,‘你放心,我自会用对待真将才地礼数待你。’然后便上前,送给他最后一剑…”

陈老头说完,方才端了酒碗凑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咂起来。

而此刻周围听的众人已是一番唏嘘。“这贺蓝也是真英勇…真不愧王爷佩服说,是真汉子。”

“但说到底还是九王爷武功高明。让他虽然口中说时运不济,心里想来也应该是真服。”

那粗犷汉子更是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随即将碗砸在桌上,一手在桌上重重拍着:“这样战到最后,靖王爷给他一剑,也是宽仁大量,敬重真英雄。”

这一句顿时引来不少赞同:“是啊,就是的。”陈老头也点一点头:“这样的死法,去了也没多少痛苦。所以才说我们靖王爷——”

“唉唉唉唉,不对不对!”

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突然冒出一个意外反驳的声音。众人顿时一齐转头,风司冥与刘复也随之寻找语声来处。只见柱子后面有淡蓝色布衫拂动,却因柱子挡着,看不见人的正面,只是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年轻。“依您老的说法,这贺蓝.考斯尔是冥王亲手送他上路的?可我怎么听说,冥王跟他对战一场,想给他个少点痛苦的去法,可那贺蓝却非但不肯领王爷的好意,反而突然起暴想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幸亏王爷后退得快,没有让他得手。周围将士们万箭齐发,他这才被射死,死的时候还仰天大笑;尸身的全身上下都扎满了箭,却不肯倒…”

“去去去,哪有那样的人!”陈老头顿时挥一挥手。“全身扎满了箭跟刺猬似地还不倒,哪里会是这样,那不是成神人了吗?就是我说的,冥王给了他痛快的一剑,贺蓝就死了。”

“可东边来的传说中不都是这样,说那贺蓝中了数十上百枝箭,死而不倒的。”

“既然传说,哪里就是真事儿了?草原上总要夸赞些自家人的英雄。这一战里头造出多少忠贞刚烈的…那些真真假假我小老头儿不敢说。可只有这最后一场跟贺蓝.考斯尔的决战。是我在冥王军地侄子回来亲口说地!那天他就在红土坡地战场,跟在韩临渊韩将军身后,看得真真的!再说,那些传说里面,哪个不说贺蓝身高九丈、血红的头发、铜铃样的眼睛?我外甥跟轩辕皓轩辕大帅,鹫儿池大战的时候,就被他断去了右边半条胳膊。还是因为大帅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后形容当日景象,说那贺蓝.考斯尔也并不高大,姜黄色头发,面目纵凶狠也不能说狰狞,九尺高是绝对没有的!或者,是因为骑了高头大马,才够得上九尺的高度?”

听到最后一句调侃,众人顿时发出一片大笑。坐在他身边地中年人笑道:“老哥的侄子外甥都在军中。还有参加了最后决战的。可不是立了第一等军功?纵受了伤也不十分要紧,得了性

,朝廷的抚恤那是亏不了有功将士的。这样说。老军功的人家了!”

“哪里哪里?说什么有功,只不过就算一介小老百姓,国家有事情,也一定要出自己的一份力。想想咱们靖王,那是多好的一个王爷!小小年纪就领兵打仗、保家卫国,战场上冲锋陷阵是头一个,军营里赏罚又是公开公平,爱护帐下地士兵就跟爱护自己地手足兄弟一样。到不打仗的时候,处治朝廷里的事情,又都是认认真真,从没说年纪小就糊涂对待过去,甚至肯委屈了自己地名声儿,设计了妙计查出河工案子的真正底细,给百姓做了主!还有靖王妃,王爷娶了个贤德的王妃,仁慈宽和,怜老惜贫,拿自己的首饰脂粉钱出来修了养老敬老的公馆,京城里因为战事没了儿女照顾的老人都接过去专人照顾着,没了父母的娃儿也照顾着,还送到京里五城坊的官学念书,出的都是她与王爷自己的俸禄银子。听说皇后娘娘喜欢她,常常赏她珍宝、绸缎,大凡不违反朝廷规矩、可以折换了银钱的东西都让她拿出去,施舍给神殿神社下的医馆、学堂…这样的王妃娘娘,偏偏遭了东炎的毒,没了世子,连娘娘自己都差点没保住。当年听到王爷起兵报仇的消息,谁不义愤着,摩拳擦掌要跟着王爷过去好好跟那些黑心坏了肠子的混蛋斗一斗?”

“可惜您老年岁大,冥王轻骑一夜九百里,您老骨头老腿的追不上喽!”

蓝布衫的年轻人语气里分明带了些讽刺,那陈老头却越说越是认真:“哈,我追不上,可我有儿子、孙子!儿子本来就在多马将军的飞羽军里头,孙子,我听到消息,当天就要他收拾了东西赶到玉乾关报名参军——这不,年下的这场大战,他爷俩儿可是赶上了,都立了一点小功,回来给我挣足了脸!现在我在北海沿子走,哪个听说了不对我陈老石点头,竖大拇指赞我又敬我三分?家里头那户本来说了四五年都说不定的田庄财主,最近那家的太太天天都凑在我老婆子跟前套近乎,就等我孙子从东边回来,小一对的就成亲!”

“哈哈,这可是大喜事,要大大恭喜您老!只不过,有件事情方才听得有些不明白…”

“什么事?我慢慢与你说。”

“老伯伯刚才说,家里儿子、孙子、侄子、外甥,都在军中,一家子立了不少的功劳回来,实在值得人敬佩。只是,咱们北洛军队的规矩本来也严,经过靖王端正整理后就更加精细。军规章程里说的明白:一家当中儿子参军了,父亲就不该参军,兄弟有三个的最多只许参军两个,两个的只许出一个,若是独子就决不让上战场了。老伯伯儿子、侄子、外甥都在军队里,连同孙子也都为国出力!倒是让人忍不住想问一声,您老竟有多少个兄弟、又有多少个姊妹啊?”

众人一想,顿时一片哄堂大笑。陈老石呆了,脸皮发红,张张嘴正要开口,对方又慢条斯理来一句:“不过,倒是真正的上阵父子兵呢。”一句话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虽然客栈里聚集的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说话玩笑,都并无什么恶意。可是此刻一堂笑声,却是让陈老石一张满是沧桑的面孔由红转青。猛然一拍桌子,老人霍地站起:“笑,笑,笑——笑什么?你懂什么?这是恩典,朝廷的恩典!见我们心诚,才开了特例,查好了各人的身家情况,家里有人照顾或是没挂累的,生产活计、吃穿不忧的,允许也参军上了战场!我们这才能报了名,给国家尽一点心。我老头子平日在外面跑,也受了朝廷多少好处。这一回朝廷打仗、运粮草兵饷,我们常在北边走的都说弃了买卖也要助一助力,结果最后还是折算了本钱给我们。官府还说名字都记下来了,以后商贸再大开的时候,要头一批给我们发放行走的文书——这都是朝廷的天恩,是皇上体贴我们小民的心思!我侄儿、外甥的名字军薄里头明明白白,给了你只管查去,还有假的不成?说看见战场怎样就是怎样,谁有闲心拿这个编了话骗人?”

陈老头一句说得比一句快,一句比一句响,且说着就要喊客栈老板伙计拿了笔墨当真把子侄名字写下来。众人知道玩笑开过,急忙拦住:“老哥哥怎么急了?”“都是几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唉唉,他读书的小孩子,自家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屈解了您一片诚心诚意,更不晓得您老在外面的甘苦…”

眼看着厅堂上一片混乱,刘复皱一皱眉,刚要转头与风司冥说话,却听轻轻一声,“看!”顿时转头,只见人群中间走出一个蓝布衫的书生,到被众人扶着劝住的陈老头身前深深行一个礼。刘复心下稍安,但眉头随即又拧起,“九爷,还继续听这些么?饭都用完了,茶也喝了。这里人多嘴杂,还是上去的好。”

风司冥微微一笑,“不,再等等…也再听听。”

刘复一怔,也不知道这些与真实战场颇有出入的故事风司冥觉得哪里有趣。眼见着厅堂当中人们议论战事、议论冥王的气氛越发热切,身为靖王亲卫,刘复心中不禁越发尴尬,更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正自忐忑间,突然听到外面车马声响,随着下车、牵马、几乎模糊的吩咐问话,然后,客栈的客堂大厅里迈进一个人来。

虽然略有些晚,但此刻进到官家的客栈也不奇怪。刘复只是目光一扫,并不在意。但那人再迈进一步,黑暗中面孔猛然被屋中***照亮,刘复确实顿时瞪眼、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领简单的青灰色长袍,头顶整齐的发髻下一张素面,一身的风尘仆仆,全没有一点平日传谟阁中四平八稳起坐威仪的宰辅景象。年纪四十许的中年男子踏进门来,任客栈老板和店伙殷勤地亮着嗓子与身后跟进来的一名随从说话,目光却自顾自在厅中扫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缓缓转头,却见风司冥微笑,起身。

“刘复,安静地带林相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