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东原的炮声么?”

感觉到脚下城墙一阵急似一阵的微微震动,陇君抬头,见鸿逵帝侧脸上表情一如语气的淡淡,心中微颤,顿一顿方才低声应道:“是。前一道奏报,北洛军将裘恩、戴伦泽所率骑兵引到罗川口后,突有伏兵杀出,围住两位将军,然后…居高临下,石炮火箭一齐放出,将两位将军和四千精骑…现在的这个声音,应该是北洛的炮阵,正在向京城推移。”

北洛的炮阵…御华焰闻言目光微黯,随即垂下双眼。东炎骑兵为长,草原精炼铜铁,刀剑戈矛等兵刃的打造大陆称绝。但草原地多平坦,民惯迁徙,少有壁垒坚城,战车火炮之类既不常用,东炎军中素来所乏,却是北洛的长处:自胤轩帝登基,开拓北方海疆领域,军中兵马军械无不修备;而承先代君清遥等统帅上将治军之策,“北洛十阵”操演训导军士,对各类攻城掠阵的机械战车更是深有所得。尤其火器,胤轩一朝研究制作愈发精良,军中配备,阵前功效极彰。这一遭战事,北洛弩机火炮令原本就略显薄弱的草原城防大受其苦。而此刻,北洛竟然将攻城用的威力巨大的火炮用到了平原战场之上,裘恩、戴伦泽那些只惯骑兵对阵的班都尔勇士啊…

见鸿逵帝手扶城墙,默然无语,陇君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却听御华焰突然轻笑起来。“陇卿。”

“请皇上吩咐。”

“这个时候。贺蓝…应该正在与冥王激战吧?”

“是,皇上。”

“这个时候,贺蓝那里,一定非常艰难吧?”

“是,皇上。”

“贺蓝调动洛军,移动战场伏兵的计策被人识破落空,这一番战事,大概…也没有多少腾挪回转余地了吧。”

鸿逵帝语声愈淡。陇君心头巨震。口中却是平稳依然:“大军虽有小困。但军队数目不输北洛,劣势处境之中也不会不拼死用命。战场局势如何变化,此刻皆在难料,一时扭转,也未必可知。”

“是啊,局势如何,尚未可知啊。”御华焰微笑一下。收回扶着城墙地手袖在背后,沉默半晌,“‘有贺蓝.考斯尔一日,风司冥就别想向京城多迈进一步。’贺蓝不会负朕,可是人力所及终有所尽,他能想到的,他最后嘱咐你的话…”说到这里,转眼注目陇君。“都到了这个时候。陇卿怎么还不走?”

陇君一呆,当时跪倒扑地:“皇上!这种时候,臣怎么就要走?走又走到哪儿去?”

鸿逵帝微微一笑。随即俯身,将陇君双手扶起:“营帐里贺蓝怎么说的,不过一刻就忘了?现在这京城,朕能相信、能嘱托的只有你,陇卿能不为朕做这一件事么?”

“可是皇上…”

“‘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陇卿是想要这样劝朕?”御华焰微笑一下,抬眼望向皇城东北透露隐隐红光的夜空。“差不多了,已经差不多啦。朕心里清楚,事情到了哪一步;该怎么做,心里也都有数。你用不着劝朕——若你能劝得动,朝廷上那么多人连着几日不停地说,在多的理由也已经说尽,台阶早给朕了,哪里还等着你现在开口。只是御华王族自立朝起,对着再彪悍的强敌,遇上再大地艰难,也从来没有望风退避临阵脱逃地道理。朕身为御华王族子孙,国都根基所在,几百年巩固建设,岂能一朝弃之,拱手让与他人?朕说了不离开就一定不会被劝动,而且朕也不会让贺蓝一个人在前方死拼,自己却只顾抽身后逃,断了他最后一条归家之路。”

看着御华焰脸上被周围夜风中摇曳地火炬照得光影明灭闪烁,神色殊不能变,陇君心中轻叹,伏拜一下然后挺起上身:“皇上恩义,对考斯尔将军的支持器重,将军得知一定感念非常,越发为皇上尽心效命。”

御华焰淡淡笑一笑,摆一摆手示意他站起。“陇卿,你该去了——此刻犹豫迟疑,等风司冥逼得更近一点,再想走只怕就又难走了。”

“是,是的皇上。”陇君撩衣跪下,向鸿逵帝深深磕下头去,“臣先行一步,不日即归,还回驾前伺候。请皇上…请皇上万千保重。”

凝视他片刻,御华焰方才微微颔首:“够了。重任在肩,凡事大局为重。”

陇君再拜一拜,起身,又迟疑一下似还有话,但与鸿逵帝目光相对一刻,却是终于不曾发一语,猛然转身,竟是快步去了。

望着他身影在城楼上消失,御华焰轻叹一口气,转过视线重新投注向东北方向天空。“福安。”

绯樱宫内廷总管立刻从侍立的暗处转出身来,向鸿逵帝躬身垂手:“奴才在,陛下吩咐。”

“让承旨于浚到小墨华宫伺候吧。”

“是,奴才遵命。”福安利落地欠一下身,顿一

,“陛下是立刻起驾吗?”

等待良久,始终不听鸿逵帝回声,福安心中微觉奇怪,抬起头,城楼上却早不见人身影。再一转眼,城楼下火光里御华焰杏红色皇袍闪动,竟是向禁城西北角上走去。忡怔半晌,福安猛然一个惊醒,随即露出北洛大军压城、惶恐多日来第一抹真实的笑容。

血脉相亲,到底是皇族一系,没有说不开的心事解不开的结,更不用说至亲之间还生仇隙。大敌当前,皇上与大祭司莫名生怨怄气,多少日不踏进晟星殿一步,引起宫中许多惊惶猜疑。可真正事到紧急,这皇上,到底还是惦念倚靠着一族长辈至亲地。

只看黑夜中引导着御驾地一线火光所行,分明。就是晟星殿方向。

“伊利尔斯督,伊利尔戴恩,

格雷斯德尔,格雷斯都;

莫斯拉,戴阿敦德,敦德尔,

凯苿朵丝,妈妈嬷。可米埃伊司。”

庄严柔和的大陆古语在晟星大殿中缓缓回响。抬头。长久凝视殿中央被无数烛光辉映的女性神像,御华真明终于长出一口气,向着神像再一次深深叩拜下去。额头在竹垫蒲团上停留片刻,这才一点一点慢慢直起身来,“皇上既然已经到了神殿,为什么驻足门前迟迟不入呢?”

御华焰身子微震,但随即一扯嘴角。抬步就迈进殿门。“大祭司诚意为我国家社稷祈祷,朕暂时不敢惊扰。”

御华真明闻言轻轻一笑,起身,转向面对鸿逵帝:“皇帝陛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就也诚心实意,为我凯苿朵丝母神上一炷香吧。”

瞥一眼那双暗红色光芒流转的黑色眼眸,御华焰强忍住被瞬间挑起的怒气,接过供香。到神前拜祝过插在香炉之中。“贺蓝的计策失败了。此刻两军正在红土坡激战,北洛大军…已经逼近到城北十五里。”

“从军报上确是这样。”御华真明也取过一支供香奉在案上,语声只是淡淡。“军情如此,皇上准备如何应对?”

鸿逵帝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称得上笑容的弧度,“朝中诸臣议论,都是暂弃兕宁,迁都东南以避敌锋。”

“朝廷诸臣自然是这样地议论:北洛大军压境,考斯尔虽然英勇,但两军气势高下殊异,就这番红土坡失策来看,军争谋略亦是难敌。兵锋直指,森寒早至,而兕宁四周再无他援,局势岌岌,当然是应该趁早放弃。”御华真明转身到殿中自己常坐地蒲团坐下,瞥向御华焰一眼,双眸随即浮起一抹带了三分轻蔑地笑意,“毕竟,‘老鹰生有翅膀可以飞过山岗,但蛇鼠狐兔永远也跑不出草原’,难道不是这样?”

自从那日晟星殿决裂,人前向来守礼地御华真明似乎习惯于将每一句讽刺都说得明白无比。若在平时,只怕鸿逵帝当即就要勃然大怒,而此刻御华焰却只是微微笑一笑。随即敛起笑容,正色道:“狐狸死时会将头冲着自己地巢穴,飞过草原的雄鹰,最终也会回到当初出生的雪山。何况,但使留得青山在,不怕敌军不退,我王族故属再不能得还。”

御华真明闻言顿时回头,凝视御华焰,一双暗红色精光流转的黑眸闪出意料之外的惊讶:“这么说,皇帝陛下已经决定了,放弃京城,与朝臣们一齐离开?”见御华焰皱一皱眉,却没有立刻回答,一身白袍的最高祭司沉默片刻,脸上露出平静了然地神情,“不错,城外率军作战的到底是贺蓝.考斯尔,有他在外面撑着,想要收拾好全部的珍宝细软时间都绰绰有余。只是他能拖延的时间,也只能是这样拖得一刻算一刻。一个月来宫里到处响动不安,这两日却恢复了平静。而皇帝陛下此刻又到晟星殿来,想必…一切准备妥当,是时刻要最后嘱托一些必须交代的、如何守望旧京破灭的话和安排了吧?”

“凯苿朵丝已经在琉璃水镜里展示了结果,而被大祭司看到了吗?”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一双颜色偏深的铁灰蓝眼睛在殿中四方***的映照下发出奇异地清浅光芒。“不过,即使是神明地梦境相比于现实的未来也会有微小的偏差,更不用说人只能透过闪烁不定地水镜看到一个最为模糊的景象——您曾经这样告诉我,不是吗,真明皇叔?”

听到鸿逵帝突然改变的称呼和自称,御华真明心中顿时一惊。凝视御华焰双眼,大祭司脸上渐渐显出无法置信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皇上?”

“太子将由陇卿和真恪廷哲等一众朝臣护卫,今夜子时从南门离京。北洛在东北急攻,贺蓝此刻必已陷入两军深入纠缠的混战,一时不可能脱身,但北洛风司冥所率的军队一时也不可能脱身分出兵来袭击我城池。虽然皇甫雷岸的先锋已经逼到了城外十五里,可是作为冥王的心腹大将他也不会不顾及身后地主子。所

晚上。大概是熹儿离开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鸿逵帝语声平稳,御华真明却知他心中必定波澜,闻言不语,只是微微点一点头。

“朕最初的设想,是真恪廷哲等一众护着朕的长子与三子先走,太子则只交给陇卿出东门走小道,两队各循路线,最后在温斯彻会合。可惜。皇妃一句‘亲疏有别’。到底打消了朕的这个念头。非是自己的嫡亲子孙。谁又能够不计一切地护佑扶持?而分离骨肉,猝然告别,朕其实…也不够忍心。”

听清楚鸿逵帝语声之下真实含意,御华真明不由微微张口,刚要说话却又随即掩住,只是眼中透出隐隐不忍。

御华焰微笑一下,笑容中透出淡淡清苦。“朕的想法。但有一线生机,父子兄弟,能不分离便不要分离。何况众儿年岁皆幼,临当危难,乍然分别父子,也不符合天伦人情。只是如此一来,太子那边…就不免簇拥过众,惹人耳目了。”

御华真明垂下眼。淡淡道:“太子。也是我东炎的根本,凡事希望所在,重心护卫。理当如此。何况东南早有考斯尔安排布置,皇上不必更多忧怀。”

“是么?真明皇叔既这般说,那御华焰自当相信如此。但求母神保佑,凡事都能顺利平安。”御华焰扯一下嘴角,随即在女神像前跪下双膝,“真明皇叔,贺蓝在城外死战,是为我御华王族争取最多时间。”

“考斯尔拼死争取地,不仅是时间吧。”

“是,争取地不仅是时间,皇叔也很清楚这一点。而朕一向也知道,对于这座绯樱宫,对于这座兕宁京城,朕地了解不及皇叔十分之一二。皇叔为人,向来是缜密周全,历经苦难,绝不会一时轻易放弃。但,现在已经到了国家存亡的最后时刻,朕不明白,为什么皇叔还在晟星殿中,为什么皇叔还没有循着当日送绯荧出走的路线,一并从这绯樱宫里远远走开?”

御华真明闻言不觉轻笑:“皇上难道忘记了,真明曾经说过,会陪皇上到最后一刻?自然是不能走的。”

“但朕却希望皇叔走!”转头,对上御华真明陡然精光闪动的双眼,御华焰猛地起身,一转,背向大祭司,“风司冥为人,从来细密周到。这番有备而来,大军决战京北,城周围绝不会就此抽空。太子一行炫赫张扬,朕,不能不为王族存废多作打算。”

“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叔为我御华王族直系血亲,才德人望放眼东炎无可相争,而正当茂龄年富力盛。”说到这里猛然转身,鸿逵帝一把抓住御华真明双手,“有皇叔在,御华王族就还有希望。”

见鸿逵帝眼中闪光,御华真明猛然倒抽一口冷气:“不,陛下——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鸿逵帝淡淡一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言的弧度,“东炎帝制,双星并立;明暗虽然有别,但危机临头必得权变。朕所想,不过是非常时期非常做法。若朕不测,皇叔以‘暗帝’摄权继位,统领我东炎一国名正言顺。何况以皇叔地心性为人,草原顺服,或许…还能更多挽回一些倾倒向风司冥的部族人心。”顿一顿,御华焰轻叹一口气,但随即抬眼,鹰眸闪出异常锐利的光彩,“所以,走——立刻!”

“不,陛下,身为祭司臣不能——”

“御华真明你听清楚,朕不是与你商议什么,也不是托付恳求,朕是在命令你这么做!”猛地收回手袖在身后,御华焰狠狠别过头去,“既然称臣,就该遵循皇帝命令。朕命令你——走,立刻!”

已经结束了…这一场大战。

看着潮水般向自己包围而来的北洛兵将,贺蓝.考斯尔缓缓闭上眼睛。

“将军小心!”

一惊,猛然睁眼,却见又一名只剩一条残臂的士兵倒在自己身前,直觉挥刀劈开紧接着直扑自己门面而来的羽箭,贺蓝.考斯尔一抹脸上混和的血汗,双手把住大刀,一双眼死死盯住慢慢逼近前来的黑袍敌将。

一挥手,示意周围北洛军士停止放箭,风司冥投向东炎第一将军地冷冷目光不带半分情感:“已经结束了,贺蓝.考斯尔。”

考斯尔微微一笑。转头看一看身周那些紧张地死握兵器锋刃向外,艰难地抵制着强大压力,却最终慢慢一点一点向自己靠拢地东炎士兵,铁灰蓝色的双眼露出真诚的欣慰。抬起头,语气竟是一如平素地自如轻松:“不,还没有。”

淡淡看一眼被包围的东炎大将——如此切近的距离,锐利的眼力已经看得清考斯尔手中大刀卷起的刃口。风司冥也不再多滑,手中双剑一举:“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