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冥王亲卫已经作好出战准备。”

训练有素的锐利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背面相对的风司冥握在剑柄上的手小而无声地动作一下,两名剑拔出鞘、封杀自己一切前路的亲卫顿时收起兵刃隐还幽黑晦暗之处,慕容子归沉默一下,在距离年轻亲王尚有五步的地方停步,稳健的身形凝驻半刻,这才沉声开口。

握持着剑柄的手紧一紧随即放开,似是出神凝视眼前城关下一片冷漠荒原的年轻亲王抱起双肘,也不回头:“慕容,或许有人误会了什么,但,我不打算带冥王亲卫之外的任何人去——一个都不会,无论是不是曾经冥王军属下。”

风司冥的声音并不高。慕容子归很熟悉这种语音语调:轻易不在军中显露真容的少年皇子,冷冰冰的银色面具和玄色战甲下最真实的,便是这道镇定、然而时时透露出肃杀气息的清冷嗓音。胤轩帝九皇子统军贵精,冥王军出战从来以最小的代价谋求最大的胜利,此一条北洛军中无人不知;而曾经与风司冥同袍协作共御外敌的将领更是知道,这种绝不浪费一丝气力的作风甚至体现在他在军中的每一道言行上——风司冥从不将声音提高到必要之上的响亮,若所说的话只需要两个人听到,他绝不会将音量放到足以让第三个听清的程度。此刻冷冷淡淡的声音出口分明沉静而字字清晰,传到自己耳里却又让人以为那话音已经边关回旋不定的朔风尽数卷去再无踪影。沉默片刻。慕容子归微微垂目:“殿下如此决断,自然是有殿下地考量。但众将的心意殿下不会不知,倘若…”

“身为镇关大将,慕容子归,你有责任约束好自己的部下。”淡淡回眸扫过一身戎装铠然的高大武将,风司冥转回头,目光顺着玉乾城关下草叶枯衰的土地缓缓逐上远方国境外一片空旷广袤的原野,一直延伸到不见星月的漆黑夜空。

“是。殿下号令。慕容必当谨遵。”微微皱一皱眉。慕容子归躬身行礼答道。但言毕随即踏上一步,“但请殿下允许慕容知晓您的计划,以备接应。”

抱住双肘地手不自觉间掐紧,轻薄然而坚韧地软甲似乎并不能阻挡来源于自身气力地伤害,感觉到臂上隐隐的痛,风司冥蹙一下眉头又旋即舒展:“不必。”

“殿、下!”

听到身后男子佩剑与铠甲碰撞出的大响,配合着包含了隐忍怒气和由衷紧张的低喝。城楼上原本紧绷的空气顿时愈加凝滞,风司冥沉默片刻,终于回转过身来。抬眼对上男子素来沉静威武的面容,察觉出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神气,年轻亲王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慕容子归皱紧眉头,望着风司冥,已经冲到嘴边地话转了几转终究没法出口。静默相对片刻,慕容子归退后一步。微微躬下身:“新阜在玉乾关正东。距边境六十七里,是东炎历来囤粮转运之所。臣已传令丰门守将赵盖,日出时分各遣一军夹袭东炎在阳邑守军。以犄角之势牵制并寻隙打击其南、北两翼一切后援。”

凝视他片刻,风司冥嘴角微扬,但笑容转瞬便即消逝:“新阜重镇,若非十万火急调动不得。你们…”骤然顿住,盯住那双目光沉沉静静看来的坚定眼眸,风司冥喉头颤动了几下,压低了嗓音:“慕容子归,记着,你们只做到这里——这是本王的命令!”

“是的,殿下。”

“取下新阜,向东六百里雁砀草原无遮无拦,正是骑军驰骋——慕容子归,若非本王印信金牌,玉乾关任何人不得擅离一步,违者军法处置绝不轻饶。你可听清?”

“慕容子归谨遵靖宁亲王号令。”

耳边落下慕容子归干脆有力的答语,风司冥心中轻轻吁一口气,再次转过头凝视夜色似乎越发幽黑深沉不辨事物的茫茫草原。听到身后之人礼毕起身,转身之际兵甲磕碰一阵轻轻声响,风司冥缓缓闭上双眼,吐一句:“…慕容,谢谢。”

轻不可闻的语声,青年上将却是猛然顿住身形。沉默片刻:“司冥殿下,你知道我的。”也不回头,慕容子归只是轻轻扯一扯嘴角,“公主地意思就是子归地心意。无论殿下打算做什么,臣都不会有半点迟疑。遇到王妃这样的事情,遇到这样的事情…这是任何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人都无法忍耐不动地。”

说着回转过头,却见风司冥脸上一抹几乎无力的苦笑。慕容子归心中方有一丝诧异闪过,年轻亲王伸手覆上胸口,一边淡淡苦笑着一边轻轻摇头:“镜叶…不,三司督察史秋原镜叶上书参劾我以私仇弃大局妄动刀兵,奏本已经经过传谟阁到了崇安殿。另外,有吏部蓝子枚为首、承安五品以上供职官员共七十四名联名参劾我私调亲卫军士,起刀兵扰乱民心违犯国法。方才李沐带来了靖王妃的谢罪折子,宰相台虽是协调钱粮调运的谕旨,但是那一叠各地三司督院转来的廷报还有东南军制各路的应答…子归,不是什么人都无法忍耐的,而且,恰恰是受到最切身伤害的在要求忍耐。”

“王妃的谢罪折子,想法应该和公主是一样的:不愿看到殿下在战场受伤。但秋原大人…”略一沉吟,慕容子归沉声说道。“三司职分特异,秋原大人,想是有他的处境和考量。”

胤轩十年新政改革,朝廷设提调、典狱、尚礼三司掌握新政推行中官员的督察考核,利用国中各地督院快速传递的讯息命令,将君王的耳目所及伸展到国境以内几乎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胤轩十八年三月,三司合并一统。与宰相台下六部并列。然而北洛朝中人皆知三司名义上受宰相统领协调,但独立督点之权不受任何限制,执掌三司地大司正“位

相”,保留了事实上的超然各部直接向皇帝负责。年治下,三司督点约束之力越发强劲,对三司本身供职司丞的规矩要求也越发森严。秋原镜叶既是柳青梵第一位正式收入门下的弟子,又是他直接带领进入督点三司,此番行事并非特异。接到李沐送来的那些廷报。自己也不曾感觉有任何出乎意料的地方。只是见风司冥此刻神情。慕容子归心中还是一阵微微震荡。

秋原镜叶…虽然长年驻守边关。但每年例行的新年还京述职,朝堂上远远几次相望对视、宫中大宴之类寥寥数语的交换,这位少年登科入朝,因为师——柳青梵、长——胞姐秋原佩兰而成为承安新贵代表地三司监察史,却是给一向并不刻意留心文臣地自己留下相当深刻地印象。东方门户,边廷重镇,陌城玉乾关与承安京中信息往来其实十分畅达。几年间京城风云变幻。紧随了老师公正严谨不偏不倚、细密入微滴水不漏为官行事的秋原镜叶,无疑是承安京里一众年轻朝臣中最出类拔萃而后劲深沉的一个。虽然同胞姐姐便是靖宁王妃,秋原镜叶官场中的事事得体、步步升迁却绝无半点靖王府、宁平轩附庸的意味。相比于此次随风司冥同行的裴征和文若暄,尤其还有同样是文试殿生出身、到宁平轩后才开始渐渐接触处理军政之事的苏逸,秋原镜叶显然不是常人想象中地靖宁亲王理所当然最亲近且最倚重的幕僚和属下——这似乎是有些怪异,但在包括自己在内的北洛朝臣的眼里,三司监察史的本身足以解释一切。然而出现在年轻亲王脸上隐隐带痛的表情,以及耳中飘来的几乎分辨不清的低语。却让慕容子归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镜叶…他心里不会比我更少疯狂和报复地念头。但各人有各人要做地事情。尤其,是这样的时候,六年来第一次真正一探对方虚实的机会…”

六年——慕容子归又是一震:胤轩十六年四月冥王大破东炎骑军。彻底结束与东炎持续整整两年地战事,从而调转大军专心致力于西方的战场。虽然西线战火未熄,大胜并未有两年后那般举国欢腾,但击败强敌的完胜的喜悦让整个北洛军队都极其振奋,胤轩帝更下令冥王还朝之际一切比照太子礼仪。然而正是这样的时刻,风司冥在起军还京前夜将自己秘密招到帐中,以坦荡而冷静的语声告知他对于东炎真正实力的怀疑,还有对东西两大国之间可能存在协议和分歧的猜测。慕容子归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夜十四岁少年皇子冷峻森严的表情,以及忧患却没有一丝慌乱的镇定指令。六年前为稳定国中军民之心而选择坦然接受的少年皇子尚不曾被胜利和盛名冲昏头脑,而此刻数年朝政历练得更加深沉稳健的年轻亲王,没有任何道理只为一时激怒而丧失了身为统帅的冷静。

慕容子归不由淡淡笑一笑:果然,担心和猜测都是多余的。六年前离去时一席嘱咐命令之后风司冥与自己就再未有一句多言,兵部和宁平轩的公文不提一字,就连每年宫中朝会家宴也不曾稍有借影。但这位执掌一**事的皇子的眼睛,从来就没有忽略掉任何一点危机的可能,更不说将视线真正从这东方门户移开。万里戎机关山若飞,日夜不休的疾驰和雷厉风行的命令,激怒愤恨之下暗暗隐藏了运算经营多年的布局筹谋:军制改革后统归宁国公锋执掌的东南各道军马,非常应急反应机制下兵部的钱粮调度,以及军中一众惟冥王马首是瞻的老将,在各人的知与不知之间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东炎历来虎视,野心无人不知,此次借助靖王妃之事一反常规率先出兵,也许反而能够占有难得的先机…

“慕容。”猛然惊醒回神,抬头,却见风司冥凝望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一只扣住腰间佩剑剑柄的手缓缓反复着握紧和放松的动作。“三天时间,应该足够阳邑的东炎军知晓我出兵的缘由…也足够鸿逵帝明白我出兵的理由。”

平静的语声明明不带任何情绪,高大武将却只觉一股较边庭冬夜更甚的寒气倏然逼来。喉头微微一紧:“是,殿下。”

“除铁衣亲卫不许任何其他将领跟随出战,慕容,我想你懂这其中的用意。”风司冥勾一勾嘴角,凝望夜空的黑眸没有半点笑意。沉默片刻,轻轻吐一口气,“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情:玉乾关的情势、军心民心,李沐如何回报朝廷和宰相台,还有几日后三司、刑部和宗人府使臣到来,如何接待京城使者和压制平复将士——一切,就看你的了。”

深深吸一口气,慕容子归退后半步,撩衣下跪:“殿下,无论最后如何,为王妃和世子复仇,是我堂堂北洛儿男应当所为。殿下定下的计划和目标,臣必将率领属下兵将一一实践达成,绝不令殿下失望。”

“北洛的将士,从未令我失望过。”

风司冥侧转了头,脸上露出浅淡然而真切的笑容。上前一步,亲手扶慕容子归起身:“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子归,能够有你支持,在这个时候…真的很重要。”

慕容子归也微微笑一笑,但随即躬身行礼:“殿下,臣去做最后检查准备。”

望着武将高大宽厚的背影步下城楼,风司冥缓缓敛去唇边笑意。抬眼望一望城关前方沉得不见一点光亮、更迷乱了天空与草原界限的黑暗,右手在青冥剑柄上一点点收拢、握紧。“刘复。”

黑衣的冥王亲卫顿时从黑暗阴影中现出身形:“殿下。”

“传我将令:一刻钟后,全部人马关前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