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说,靖亲王到哪里了?”

随着宫监一声比一声急近的“八百里加急”传入,满身风尘的传令驿兵一头撞进殿门大开的澹宁宫。不待驿兵叩拜起身,御书案后一身皇袍的胤轩帝已霍然起身,威严低沉的嗓音中透露出异常的紧张和急切。

“禀皇上,靖王殿下前日已过陈、隗两郡交界济州。以铁衣卫的速度,今日晚当到达东平郡境内。不出明日午时,必然抵达玉乾关。”

和苏快步将自驿兵手上接过的折子奉上胤轩帝。极快地扫一眼殿中闻言脸上纷纷显出震惊忧虑之色的朝臣,风胥然拿住加急奏折的手顿一顿这才打开。迅速浏览一遍,胤轩帝凝目文书半晌,格格一声轻笑:“好哇…一昼夜轻骑九百里,真不愧是我雷厉风行的靖宁亲王!”

林间非闻言顿时皱一皱眉,从朝班中跨出一步:“皇上,靖王此番含愤率铁衣卫尽去,以今局势若不加制止边关定起烽火——此与我北洛对外保持和平的一贯政策不合,刀兵一起更有伤我军民利益。请皇上速发谕旨,招靖宁亲王即刻还朝,以免巨大祸患!”

“速发谕旨…最急边报不过八百里加急,他一日九百里,什么旨令追得上?”胤轩帝冷冷笑一声,挥手示意那全凭一股意念支撑不倒的驿兵退下。转过眼,目光对上退回朝班面色苍白的林间非身后,自入澹宁宫便始终不发一语地靛袍朝臣。“白羽!你是兵部主事。你倒说说,他怎么便走得这么快?”

被充满压抑愤怒的语声点到姓名,头发斑白的兵部尚书身子明显一震,但随即迈出朝班向胤轩帝恭恭敬敬一礼,白羽平稳冷静的声音顿时传入殿上诸人的耳中。“启禀皇上,自胤轩十年改革,京城向四方边境水陆官道年年检修,非特大天灾时刻保持畅通。凡有通关之令所有关隘必日夜无阻。靖王有节制全**队之权。关防印鉴在手。此去沿途必畅通而无阻碍。而铁衣亲卫皆是冥王精兵久经沙场,马壮人强,每日勤苦训练不辍,绝非一般军士可比。日夜行军千里无眠,无论人力马力,在其都非难以承受。更兼此番靖王妃无辜遭遇毒手暗算,小世子早殇。靖王悲愤难当,冥王军群情激愤,众志一心追随冥王为战复仇,想是因此一路速度远远快于寻常行军,甚至超出轻骑急行军所能到达的极限。”

风胥然眉头紧紧拧起,威严双眸定定凝视一脸镇定的兵部尚书。见他抬头与自己目光相对,面上神色竟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随着他言语一点点加深的怒意已然令大殿中令旁余众人几乎尽数停滞呼吸。胤轩帝不觉怒极反笑:“白羽。你难道真当朕是在问你我国内官道地修整情况,还有冥王三千铁衣亲卫地实力和心志?”

白羽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扣一个头随即挺直腰板。直视胤轩帝:“靖宁王妃极亲且贵,温厚仁爱,在国都之中却为东炎毒计陷害,险些便遭遇毒手。还有我无辜世子,方得见人世片刻便遇害夭折。靖王悲愤,起兵向东以为妻子复仇,此天地人情之至亲至理。靖王遭遇,虽路人亦当恻隐不忍。臣不才,不能更尽心力,仅在职权之中调度钱粮,愿为我贤王、王妃稍助一臂之力。”

“白羽!”

“白纶臣…”惊呼一声白羽表字,站在群臣之首地林间非忍不住狠狠跺脚:侧眼看胤轩帝神情,脸色已是难看到十二万分,方才还把玩着腰间蓝玉的手此刻已紧紧握住玉佩,手背上一根根爆起的青筋在澹宁宫明亮的光线之下清清楚楚。心中重重一叹,林间非疾步挡到白羽身前:“兵部职司虽有便宜之权,军资调动大事不经传谟阁自行决断,是有主事职官之过。然而文书旨令下达未能精细审核,则是宰相台的失职。林间非向陛下谢罪,但还望陛下念尚书大人对靖王一片忠义之心,万万宽恕这一遭。”

“对靖王的一片忠义之心?身为尚书、朝廷二品大员,怎么就不是对我整个北洛的忠义之心!”一掌拍得御案上笔墨砚镇一片震颤乱响,风胥然面色铁青,语词尖锐声音却是越发低沉。“兵者国之大事,边陲小乱出兵尚需谨慎思考商议,何况是对大陆三强之一东炎动兵?靖王妃是遭了东炎特有地毒,下毒的奸细也一一锁拿住招供了不错,可拿住了证据又怎样?国事之间无是非——连这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他风司冥是昏了头脑越活越回去,你们居然也跟着一起胡闹!”

胤轩帝语声落处澹宁宫里一片死寂,众人纷纷低头,连大气也不敢稍出。挡住白羽跪在最前的林间非感觉到前方逼来一重重越来越重的压力,心中苦笑,稍稍回转过目光,求救似地向身侧位列在武将最前的几名老将军看去。

虽然很早便因伤病而上表请令长子锋袭了宁国公的爵位,古稀之龄的老国公铮始终是在军中享有盛誉的一代名将。以资历排名尚在护国大将军孟铭天之前,经历追随了整整两代风氏帝王地铮是此刻澹宁宫中唯一没有被胤轩帝气势过分影响地人。淡淡扫一眼殿中噤若寒蝉的众人,铮上前一步,向风胥然行一个军礼:“皇上,铁衣亲卫虽在冥王军军册名录,平日与京城禁卫军共担拱卫京畿之任,但从藩属上,到底还是陛下亲允的直属于靖王殿下一个人地亲兵。靖王因妻子私仇悲愤不平而起甲兵,但以他手中所能调动我北洛一国的兵力,这一番前去带走的却只有这三千亲卫。加上临行之际草草成就谕知六部与宰相台的文书,可见殿下本意也未曾想要动用国中其他兵力。然而一路上有关兵驿舍接应。所到之处人尽竭力相奉,乃是胤轩二十年靖王殿下主持军伍改制以来,东南一十八道行军统领能按规定

随时应变恰如当日改制时预期,可见新法实行之确效要说逾越职权、擅自调度军事,也仅有白羽白大人一人而已。但白大人身为兵部尚书,统辖各道军政钱粮也是分内之事。此一回虽有私情,但国中既有军士行动。调度钱粮配合支持并无可厚非。毕竟。”微微顿一顿。老国公目光炯炯对上风胥然地双眼,“旨令靖王掌国中一切军务要事,有裁判决断之权,朝廷各部各司必须尽心配合的,正是皇帝陛下您啊!”

“但,难道如今天这般,朕就该任着他裁判决断。随了自己一时的愤恨去和东炎强敌较量,甚至不管会不会有去无回,死无葬身之地吗?”

“陛下慎言!”

殿中顿时数声惊呼,宰相林间非、副相姚嵩与身后一众文臣个个面色都是惨白。见立在两名宰相之后太傅苏辰民身子摇晃站立不稳,颤巍巍一副就要摔倒的模样,风胥然心中因一时怒极失言而生的懊悔突然踪影全无:想到两年前风司冥为查河工弊案与军制改革忍受满朝非议,待到真相大白自己亲自为之正名恢复清誉,这位古板迂腐的老臣对待风司冥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以及从那之后的这两年来朝上朝下无论事情是非。处处只管以“公心公义”四个字为靖王放声支持地举动,对比此刻殿上林间非、白羽还有铮为首地一众武将地神情,风胥然就忍不住心中的不喜和鄙夷。只是如此一来。那份几乎无法抑制的愤怒倒是被冲淡不少。定一定神,风胥然缓缓几步回到御座上坐稳,伸手扶一扶额头,这才一字一句道:“好吧——靖宁亲王此次率军出战,是为私情而非国家朝廷所命。其中职权所涉,各部各司…乃至各地军政官长相应奉迎皆是依典律军法行事,朕…不想再追究了。”

林间非顿时一口气松,额头重重及地:“皇上圣明!”

“但——”威严双眸冷冷扫过澹宁宫中众臣,“靖王固然是为私情挑动战事,但天家与朝廷一体一理,伤我皇子王孙便是动我北洛国本。以血还血以命偿命,西斯大神亦当允我报复此仇。靖王提兵复仇、众亲卫忘死追随,虽为私情,却是儿男血性。然而毕竟仓猝,诸事皆不曾备。战事既起事无回旋之理,为保我靖王、保我英雄将士,为保我北洛国体尊严——此事如何安排运筹,众卿若不能在日落之前议定良法,不要怪朕朝中不养无用之人!”说罢,袍袖一拂起身离座,撇下一众臣子径自向宫殿东厢房去了。

向微怔的林间非使个眼色,和苏快速拿起案上一叠尚未批阅的奏折,也快步跟进东厢。

轻轻落下厚实门帘阻隔正殿众臣议论的声响,随即吩咐原本伺候在东厢的两个小太监退出勿扰了清静,和苏这才回头,不意外地看到暖榻上斜斜倚靠枕垫地胤轩帝显出一脸积攒多日的疲态。心中暗叹一声,和苏搁下手中奏折,到殿阁侧角茶炉处斟了参茶送到风胥然手边,轻声道:“皇上,靖王妃那边御医说了,柳太傅救治及时,终不成大碍的。现在有皇后娘娘还有穆郡王妃、诚郡王妃、倾城公主她们照料,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那里大祭司和主持大人也都在为靖王妃祷告祈福。还请皇上放宽心,不要因此连累圣体过分忧思,遭受了损伤就不好了。”

向侍奉多年的忠心随侍淡淡一笑,风胥然接了参茶在手,感受着杯上透出的一丝丝暖意,良久才轻轻一声叹息:“朕岂是单纯为这个担忧?东炎手段如此狠毒,幸是柳青梵在靖王身上素来多有预备,又回来得及时…那一日的兵慌马乱,想起来便让人后怕。”

听得出胤轩帝语声中少有的因惊惧而生的微微颤抖,和苏不由也是心头发颤。回想起五日前,深夜闯宫惊驾,周身嗜血戾气地黑袍亲王,这暖意如春地澹宁宫东厢似乎也在一瞬间变得比阵阵寒风刺骨的殿外更加阴冷难当。

胤轩二十二年十一月地承安京,似乎较往年这个时候更为寒冷;但是冷而不阴。冻得厚实干脆地天气却并不令人生出讨厌的情绪。十一月中南方最后一茬谷物的收割入仓,宣告了北洛自太宁会盟之后连续第四个丰收年。在宰相林间非、大司正柳青梵以及几位皇子的共同上表下,胤轩帝下旨再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减轻农民赋税。积攒下较往年更多余粮的百姓兴奋地享受着国家朝廷的恩典,各地的集市、庙会、祭典纷纷不绝,许多数年未见地盛大活动都在这一道旨意后热热闹闹地举办起来。持续晴朗地冬日天气也助长了人们地热情,大型城邑日集夜市的频繁与热闹程度较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皇城所在而对夜市素来多有限制的承安京,今年也在京城百姓与朝臣官员的联名奏请下被允准了夜市自十一月末起一直开放到年尾。丰年富饶带来的喜庆浸润着繁华的古都。而擎云宫天家接连不断的喜事。更将“与民同欢”四个字绝无花哨地落到了实处。

十月初。倾城公主之女上方青女、诚郡王之女风承欢两岁生辰,胤轩帝赐下正式地郡主封号通告全国并国书西陵;十月下旬诚郡王风司廷三十整寿,依天家惯例告天祭祖,祈福朝臣和百姓;十一月初九为徐皇后寿辰,宗室大庆,君民同欢;十一月中旬,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皇五子池郡王风司琪分别为宗室添上一名小世子;十二月初四则是胤轩帝生辰正日——举国同庆、四方来贺的万寿节…种种喜事配合着一年的政通人和。便是最淡漠隐逸之人都会叹一声“盛世”——为平实生活喜悦着的人们此刻无法预知,史册上胤轩二十二年最后两行文字,会充满了来自天家的愤怒与战场刀光剑影的血腥。

靖宁王妃秋原佩兰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对于北洛天家、对于

对于百姓,这都是一件值得加倍庆贺的喜事。少年~场、万马千军指挥自若地赫赫冥王,宰相台宁平轩秉心执政、行事为公地靖宁亲王,在承安乃至整个北洛的百姓眼中,这位得到青衣太傅倾心教诲、能征善政又英伟俊美的年轻皇子就是北洛真正地神子。而他出身贵重的元配正妻秋原王妃,则是将传说中神子的神话完美到彻底和极致的女子。秋原佩兰淑仪温婉。为靖王持家务、理内政。尽孝帝后亲善宗亲,扶老济贫广施仁爱;又能信赖夫君,深明大义不妒不争。与靖王所纳出身乐籍的侧妃钟无射和睦相处一如亲生姐妹。她的同胞兄弟秋原镜叶少年登科,后拜在青衣太傅柳青梵门下,身为督点三司监察史履行职责严守操行,清廉精干的年轻能臣在百姓中也颇有口碑。有这样卓绝的皇子,这样贤德的皇子妃,对于他们孕育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无论宗亲朝臣还是普通百姓都充满了期望。只是初次怀孕的秋原佩兰初几个月害喜极为严重,御医不敢轻施药物,只能稍助调理;待情况稍有好转靖王妃又极易困倦,且身子颇弱,炎夏时节尚有两次不慎染上风寒。这使素来疼爱妻子的年轻亲王越发小心。朝廷自入秋后政务便异常繁忙,常常需连续几日的熬夜,风司冥虽然年轻体壮,亦不时有倦极低烧之类的病症发生。每当此刻,风司冥便只令侧妃钟无射代自己转达每日的问候。而若是钟无射身子亦稍有不爽,年轻亲王必定另觅其他忠心奴婢服侍王妃,而且每日都要亲自招唤御医询问情况核对药方——承安京中消息灵通且快,这些几近过分的小心翼翼每每令有经验的夫妻发笑,但更多是感动于年轻亲王的深情。直到十月将尽,怀孕以来一直柔弱的靖宁王妃身体终于有了起色,甚至乘车与靖宁亲王一同前往太阿神宫拜祭祈福,人们始终怀有不安的心才渐渐放宽。许多冥王军军士的妻子家人不约而同赶往神宫,向西斯大神祈祷贤王夫妇得举贵子、大小平安。

然而,像是没有听这些虔诚的祈祷,万寿节之后的第三天夜里,靖宁王府突然传出王妃小产、性命危在旦夕的恶信。

在王府随时待命的御医面对痛苦挣扎的王妃束手无策:突如其来又连续不退的低烧让秋原佩兰虚弱异常,若非天性胜于旁人的坚韧心志她早已无法对抗如此巨大的痛苦就此陷入昏迷。然而无论御医和熟练的收生嬷嬷如何心思费尽,苦苦挣扎支撑的王妃似乎再也无力将不知为何突然提前了日期降临的孩子推出柔弱的身体。隔着一重院落的风司冥,在越来越强烈的紧张、焦躁和不安中捏碎了两只茶杯,因为之前连续五日的繁忙政务同样疲倦到极点的身体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开始发懒发热…直到被得到消息连夜自擎云宫中急急赶来的诚郡王一言提醒,去请大司正府柳青梵的时候,王府长史苏清才骤然发现年轻亲王脸上不同寻常的晕红。

私访到隗郡抽查仓场存储情况,返回京城才到府门前,柳青梵甚至连马车都没来得及下,就被一脸惊恐失措的水涵拉到了靖宁王府。

而当他踏入王府之时,在御医和嬷嬷劝说下做最后一次努力的靖王妃陷入了昏迷。

接下来的事情,在所有人记忆里都仿佛一场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混乱的梦——诊断王妃脉相的柳青梵从未有过的凝重表情,催产的银针与似乎将内府卧房染透的红,连初生啼哭的生气都没有的孱弱婴儿,怀抱苦苦抢救一个时辰后终于无缘人世的孩子的年轻亲王的悲嚎…然后,是柳青梵率领两名资深御医在王府中的仔细搜查,靖宁王府一切奴婢侍从和往来人员的审讯,***通明下一对男女仆役哀告求饶惊恐而扭曲的面孔,青冥剑刺透婢女心脏时刺耳的尖叫和大笑。再然后,悲愤失态的年轻亲王被柳青梵从众人眼前带走,留下茫然回神的穆郡王和诚郡王无奈接手善后,吩咐更加茫然无措的靖宁王府众人一项项应该做的事情…

纵是在擎云宫中时刻关注靖王府消息的胤轩帝也没有想到,一日时间,胤轩十八年来已经看惯了一身轻软黑袍行走擎云宫的幼子,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已然换上了那身闲置了整整四年的冰冷甲冑。

东炎特有的毒虫和毒草,东炎皇家特有的阴损的毒,东炎皇帝直属的暗哨,潜伏在承安京整整十年、并在一年前杀害王府仆役冒名顶替的奸细…侍奉在胤轩帝身边的和苏清楚地看到,年轻亲王沉静得无波无澜的幽深黑眸里,除了寒冰还是寒冰。

——你要做什么?

——我要为我的妻子,向御华焰复仇!

冰冷决然的话语,坚定迅速的脚步,甲冑与佩剑碰撞的清脆响声,在古老巍峨的擎云深宫远远传去。

似乎就是从司冥带着三千铁衣亲卫离开京城的那一个午夜开始,承安的天气变得阴冷起来了…木炭突然爆裂,发出劈啪一声响。风胥然猛然回神,微微皱起眉,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厢房,最后定定落在脚边火盆上。

皇宫之中限制明火,冬日供暖的火盆要防着盆底打翻木炭落出,同时又不能使烟气呛人。但眼前这个却少了盆盖,露出盆中燃烧将尽的灰白炭块,想是方才小太监走得太匆忙不及添续。光亮的黄铜盆子里少部分的黑色搅着大片细碎的灰白,顶上两块将要燃到尽头的炭块一跳一跳红得晃眼又扎心。胤轩帝忍不住揉一揉眼睛,“和苏。”

“是,皇上。”

拈一拈手指散去那一点微微的湿,风胥然缓缓起身:“回大殿吧——看看他们…议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