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移影动,月上天心。

空气中淡淡的银桂馨香幽幽流动,减少了被月光照得过分澄澈分明的寒意。

静静等待最后一缕箫声在午夜轻风中消散,柳青梵微微低垂眉眼,随手将青竹箫搁上身边石桌,淡然开口道:“听够了,就进来坐下说话。”

“如此便打扰了。”话音未落,一身便服的上方雅臣大大方方从苑门后转出。同柳青梵相对坐下,一双黑眸已然盯住桌上那管竹箫,“当年一曲震动大陆,乐坊无人敢试此声的《幽涧泉》,便是自这一管竹箫中吹出来的?”

“上方王爷见识不错,便是这一管。”青梵淡淡笑一笑,“考斯尔府上宴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上方王爷怎么逃席到柳青梵这里来了?”

随手挥一挥衣袖带出一阵醺陶酒气,上方雅臣哈哈一笑道:“但今日幸亏是雅臣逃席出来——若错过了柳太傅亲奏的这一首《有所思》,想要再聆太傅大人妙音,岂不是又不知要多少时间多少机缘?”

幽深黑眸光华一闪:“都道西陵人皆文雅宛致,今日一见,雅臣殿下确是知音。”

上方雅臣闻言微微笑一笑,目光在石桌上一扫,随即顺手拿起酒杯酒壶斟过一杯便往口中送去。甫一入口,西陵亲王脸上表情微怔,抬眼看向含笑澹然的柳青梵:“是茶?”

“今夏一季新上来的竹青,不是酒。”轻轻勾一勾嘴角。青梵也取过一只小巧茶杯斟满拿在手上。“定王殿下若需解酒,泡入一两颗渍梅子即可。不过,解酒汤热饮效果最佳,或者青梵这便叫人收拾好了送过来?”

见青梵神情从容更有十分认真,上方雅臣顿时露出苦笑:“罢了罢了,当着明人还说什么暗话?柳太傅传话必是事关重大,此处再无六耳,上方雅臣恭听教导就是。”

青梵闻言低头轻笑:“我只记得那日示意王爷地是寻机相会密谈。可不是给殿下轻易逃席避酒的借口——那边府上今晚情形如何?”

一语既出。青梵抬头看向上方雅臣。却见他斟酌反复欲言又止,表情极是古怪。青梵不由微微皱眉,但随即听上方雅臣开口说道:“今晚情形么…确实不同一般。东炎第一将军果然是好大的面子又好大的手笔,说是小聚私宴,考斯尔差不多把整个东炎朝廷都请到府上了。不但数得出名号称得上人物的将军武士一个不落,刑部的珠桦珠上卿、副相江枢也都出席,就连本该在绯樱宫参加皇太子家宴的宰相大人都一块到场。不过只请了我还有你家两位王爷一共三名他国的使臣。当着那少见地文武和乐一片热闹,真是唯恐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外人’。”

“只有定王殿下还有我两位王爷是在场地外人,考斯尔将军倒是很懂得让对手学会暂时联合,同仇敌忾。”

“说什么‘暂时联合,同仇敌忾’,考斯尔可是比冥王更早拿到那个‘东炎军神’地名号。”看着柳青梵嘴角似讥非讥的一抹淡淡笑意,上方雅臣不由苦笑摇头,“何况。应该联手的三个人中有一个彻底倒戈。一个又发着莫名脾气,今天晚上这酒若还不审时度势早早逃开,上方雅臣当真愧对了胤轩九年武试大比第一的名头。”

青梵眉头微皱:“倒戈?莫名脾气?…莫非今晚宴会上池郡王又做了什么?帮着东炎一群闹酒起哄?”

上方雅臣顿时露出一个“不出你所料”的无奈表情:“正是!宴会才开始。考斯尔两句场面话刚过,池王殿下就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开始劝酒。连灌了我三大海碗不够,又激着冥王同那一众东炎将领开始斗酒。草原习俗原本就看重酒量,之前通明殿里一场一场的早看出冥王豪饮,谁都存了一个比试地心思。这眼看你们就要回国,几乎没有一个不想抓住了机会真正分个高下的。但冥王行事素来掌着分寸,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脸色目光一概沉沉的看不出情绪,分明是故意玩笑的两句话居然就顺着应了下来,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宴会上众人再一闹,弄得考斯尔这一场家宴简直就是专门为了这个才办的…”

“所以定王殿下便借着当日的约定痛快逃席?”青梵轻轻笑一笑,但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却是不见半点笑意。“但,若是青梵没有记错的话,今日考斯尔将军府上宴会时间定于申酉相交地时刻。扣去来宾到席、寒暄开场地时间,酒入**差不多需要一个时辰,再寻着众人醺醺酒醉的机会逃席脱身而不受阻拦,从时间上亥时过半恰恰合适。而此刻,”略顿一顿,青梵抬头望一望空中明月,“子夜已过,露寒深重,王爷伺立北苑之外,屏息凝神不动不扰镇定如恒,直到柳青梵开口呼唤方才现身,也真是不愧生就了一副极佳的耐心,以及远过常人地处事冷静。”

听他语气从容不惊,平稳淡定中透露出似笑非笑的微微讥讽,上方雅臣脸上不由暗暗红了一红,口

笑道:“月明风清,佳人相会,雅臣岂敢妄自打扰?

青梵凝视着上方雅臣,见他笑容镇定,半晌方才显出极细微的慌张僵硬。青梵轻轻叹一口气,微笑一下转过目光:“单以养气凝神、避重就轻的功夫而论,定王殿下较之十年前初见一刻,真可谓进度非凡。只是,若与两年前太宁会盟,承安京中的上方雅臣相比,终究还有那两分差距——念安帝陛下既然能一切以两国会盟利益为先,柳青梵又岂会有半点动摇?‘他乡虽好,终非吾家’,这一句。想来定王殿下能够明白。”

他语声从容,上方雅臣面上表情变幻,听到这一句不由微微皱眉:“柳青梵…不,无痕。”

青梵顿时挑眉,一双幽深黑眸闪出异样的光彩。

“无痕。”低声重复一遍这个对于西陵上方王族意义非凡地名字,上方雅臣抬头对上那双眼睛。“无痕,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合作者,太宁会盟。不。那一日大郑宫变之前我们就已经非常清楚:以你的头脑心机。皇上不会置疑你的任何决定,我更是如此。只是这一回的无双公主…御华焰心机深沉,我是怕其中有诈。”

目光一沉,青梵嘴角扬起一个再不掩讥讽之意的微笑:“上方雅臣,你是说我会被御华焰算计倒?且不说这般小巧花招全无新意,单是我,你以为我这双眼连人心真假都分辨不出了么?”

“无痕!”急急低喝一声。上方雅臣脸上显出被人曲解后异常的焦急与不悦。“你知道我说地是什么!当年‘暗流’能够查到地东西,御华焰不可能查不到!就算摸不透你真正心中喜好和缘由,你对哪种女子更容易产生亲近偏袒也能猜出一二:不重姿容不重才艺,也不在个性地活泼或者安分,只要是不欺不伪,你的风流潇洒就会多带上几分真心。葛含烟也好其他的女子也好,无痕,我不认为鸿逵帝会看不出这些。”

“葛、含、烟…”一字一字慢慢吐出。青梵露出一丝玩味的清浅笑容。“上方雅臣,若非你提醒,我几乎都要忘记曾经安排过这样一个女子的生活。”

上方雅臣眉头拧起。面色严肃地看着青梵:“当年四皇兄、五皇兄以葛姬试探,这件事情皇上心中一直有所芥蒂,因此登基之后‘暗流’之中这些女子被全部撤出去。无痕,那时皇上与我确实都不知情,之后也不是刻意搜查考证。”

青梵闻言微怔,看一眼上方雅臣满是认真的双眼,口气不由多了一丝柔软:“你与念安帝陛下的心意,我自然明白。裁撤那些女子…也好。君王掌控天下原当用光明正大之道,以一些鬼蜮阴谋地手段挟持把柄掌控威胁,确实不是明君能主所为。”

听得出他语中双关,上方雅臣也是微微笑一笑。但这放松神情只是一闪,随即又换上了严肃之色:“可是无痕,相比于那些尚能勉强归结入逢场作戏的女子,花弄影自淇陟一路追随你入北洛,承安霓裳阁头牌舞姬是青衣柳太傅红颜知己之事,只要对北洛大比、对青衣太傅稍有关注者必然得知。柳青梵文采风流诗歌称绝,歌台舞馆***之地往来无拘,青楼中人也能谈笑亲昵,是把痕公子的潇洒挥掷到底。然而真正长久能在你身边始终不被抛弃的,却是只有这么一个。那红儿姑娘是什么样的脾气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看看今日这位无双公主绯荧殿下,再看看连日来从通明殿到林场你如何待她…无痕,不要怪我多心,但难道你就真的没有觉察出来,这其中实在有太多不寻常了吗?”

“看出来了,当然看出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呵呵轻笑两声,青梵抬起头仰望夜空,“御华绯荧性情愈真,对我而言就愈能引起真实喜爱。就算御华焰确实将心思动到了这一点上,就算事情的每一步都有御华焰有意无意的引导安排,但是带了三四名贴身侍从就擅自出京、打探路线预先设好情节偶遇、相遇之后一路争胜比试赛马赌酒…一直到抵达兕宁皇城恢复公主地装扮坦露身份,却又是全无芥蒂地亲近,还有林场上傲视群雄地飞扬跋扈——这些,没有那份至纯至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是旁人费尽心机也假扮不来,御华焰费尽心机也设计不来的。”

“至真至纯…她确是这样地女子。而且,她的身份决定了她被允许如此大胆——或者,是根本不屑于虚伪的掩饰。”瞥一眼石桌上青竹箫边那枚狼牙绳结,上方雅臣轻轻皱眉,“无痕,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惊讶回头,幽深黑眸直视西陵亲王,“明日北洛使团便要启程返国,难道定王殿下连这个都不知晓么?”

上方雅臣闻言顿时怔住。定定看向那片刻之前还自笑容温和的青年男子。却见此刻那张面容上目光神情已是冷静得全无半点温柔痕迹。一片压力沉重地静寂中,并不十分寒冷的夜风在脸上轻轻

上方雅臣竟觉如冰刀一般沁寒透骨。定一定心神,不仅仅关系到我结盟两国的利益:三国并立,独有东炎争强,如今气势,几乎不容他人相抗。若是鸿逵帝果然有意。柳大人如何拒绝无双公主殿下一片真诚情意?”

默默凝视上方雅臣。半晌。青梵突然低头轻笑:“上方雅臣,亏你方才一口一个‘暗流’,原来,不过背熟了念安帝交代的几句话而已。”

“什么意思?”

“‘暗流’为西陵皇帝影卫,掌国中机要,各方秘密信息无不尽力搜索查询以为君主所用。‘暗流’既然能够查到痕公子是柳青梵,为什么不能查到御华绯荧并非东炎御华皇族血脉?”轻轻扯一扯嘴角。青梵缓缓摇头,起身离座,负手凝望夜空斜月。“不,班都尔部族保存下最后的女巫血液,绝对不可能与一个连半点草原血统都没有的外族联姻交融。就算鸿逵帝利欲熏心试图以此豪赌,就算贺蓝.考斯尔效忠皇命甘愿放弃自降生便订立婚约的未婚妻,无双公主黛.黎尔特尼丝也承担不起毁坏草原部族祖训家法的罪责。御华焰更不会在十年辛苦统一十八部族之后,又将这层血脉亲情最基本地表面和平和睦重新轻易撕开。”

上方雅臣垂下双眼:“但。她是御华焰地表妹。仪康太后地嫡亲侄女。班都尔部与御华皇族世代通婚,尊贵远超草原其他部族和世家贵族。她虽然不是御华一脉,可是自幼赐姓御华封为公主。生长在绯樱宫,跟那些真真正正的御华家的女儿有什么分别?再加上班都尔唯一继承者的身份,她才是东炎第一尊贵的女子。何况御华焰对她千依百顺,宠爱无人不知。就算当真依此提出联姻,东炎朝廷怕也只会为能与北洛结**欣鼓舞,而根本没有什么破坏部族亲睦之说吧?”

青梵轻笑摇头:“上方雅臣,除了草原部族之外,不要忽略了考斯尔的势力——东炎真正的簪缨贵冑豪门世家,自莫西.考斯尔入朝至今近四百年间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直到贺蓝.考斯尔以军功稳居东炎第一将军之位,这已经超出了西云大陆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家族荣耀持久所能达到地极限。在西斯大神和凯苿朵丝女神面前发下的相伴相守的誓言,不仅仅是考斯尔一个人的婚约那么简单。鸿逵帝期待了多少年的朝廷世家和部族亲贵的联姻,总算能够在一位并非部族统帅出身的臣子身上实现,他如何会放弃这样的良机?东炎草原,民风人心不比北洛西陵。天时地利人和统一和谐到这样地机会,也许几百年也不会再得——其中地利害轻重,没有人能比御华焰分得更清。”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鸿逵帝还会让无双公主…”上方雅臣顿住口,凝视将那枚狼牙绳结握到手里轻轻摩挲的柳青梵。

“也许,御华焰的本意只是让柳青梵意外烦恼,或者更进一步,因为意外烦恼而丢乖露丑吧。”

见他面容平静温和中满是看不出地神情,上方雅臣不由偏转开头,无意识地拿过石桌上茶杯一饮而尽。

“明日午后未时初刻,北洛使团起程返回承安。今次会面时日不短然而清静不多,临别不知再见之期,有些话,还是请定王殿下亲口带上淇大郑宫吧。”转身,见上方雅臣霍然正坐,青梵微微笑一笑,将那枚狼牙绳结收进宽袖中,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太宁会盟,利在两国百姓,惠及周边诸邻。亲善西方,此后数年间是不变国策,属朝廷为政基本,除非敌友势变,轻易绝不动摇。当年会盟是柳青梵与冥王等朝中同僚力主,今后在北洛朝中也定然力保平衡不失。请念安帝陛下勿以为疑,全心治政,使我两国共受盟约之惠。”

“是,雅臣必然带到。”

青梵微笑颔首,顿一顿继道:“另外,新生的两位郡主…若念安帝有意使两国更增亲谊,柳青梵愿为一臂之力。”

上方雅臣猛然抬头,一双深棕黑色的眼里掩不住笑意。“太傅大人,这般厚此薄彼,鸿逵帝陛下会记恨的。”轻轻摇头,起身向青梵躬身一礼,“天色已晚,雅臣不敢再打搅柳太傅清静,就此告退了。”

看着上方雅臣从容离去的背影,青梵微笑一下,唤一声“写影”随即举步向外。

一阵人声车马喧嚣之后,风司琪歪在外厢榻上,喃喃一句“太傅,我再不敢了”便开始发出轻轻鼾声。

青梵淡淡一笑,随即走到斜倚在座椅中的风司冥面前,向似乎同样醉死的年轻亲王道:“好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