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宫。

虽然将近戌时,天色尚未显出十分昏暗。夕阳绚烂的光辉从宫室敞开的殿门和卷去幔帘的窗格中斜斜射入,照得澹宁宫光滑水磨的金砖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眼前银光闪亮眩目的金砖上突然显出一个小小的圆形印记,随即又出现一个、两个…赵翼一呆,这才猛然惊觉自己额上竟已满是汗水。不敢用手去拭,深深吐一口气,动作极其细微地抬起头,向宝座上北洛最高权力执掌者看去。

殿中已经点起了蜡烛。但映着身侧异常明亮的烛光,高居宝座的胤轩帝像是坐在一团光雾之中;虽然可以分辨出那双精光锐利、威严摄人的鹰目,却根本看不清面容神情。

只是微微抬眼,便能感受到来自宝座之上的巨大压力——赵翼一时只觉仿佛身处水下,勉强吸气同时转开了目光,这才感觉心口那块沉重的巨石稍稍挪松了一分。但大殿之中异常的静默随即让胸口压力再增,赵翼努力定一定神,转动目光,小心地向殿中两侧看去。

胤轩帝御座之下四张座椅,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以及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依序落座。兵刑户吏礼工六部尚书孟修平、周维庄、宗熙、姚嵩、商飞白、吕安,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伦郡王风司宁、诚郡王风司廷、靖宁亲王风司冥、倾城公主驸马上方无忌分成两列在四人之下依序侍立。而秋原镜叶、裴征、苏远、赵达等数名资历较低的朝臣则按着朝班品阶远远立在靠近殿门地末尾。

从跪着的角度,所有人的面容都笼罩在大殿光影形成的那一片昏暗之中。只有各人袍角的轻轻拂动。让此刻空气全然凝滞的宁宫里稍稍显出一两分活气。

心跳得越来越快,赵翼努力吸气以求稳定心绪。但随着风司琪一句句朗朗言语,身边传来的一下下沉重而不规律的呼吸喘气异常清晰地灌入耳中,却是不断地扰乱着他地心神,一次次破坏他地努力。

瞄一眼身边同样跪着地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赵翼抬起头,将目光集中到大殿中央的池郡王风司琪身上。

在藏书殿陪读了整整八载,又在伦郡王府做了长史多年。记忆中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池郡王身着皇子正装朝服的模样。一身皇子的浅黄色正装朝服在夕阳金光的照耀下翻出近乎帝王明黄的色彩。遍饰云纹的袍服上刺绣着狮身鹰翼圣兽足踏腾蛇地皇室图腾。繁复华丽的图案与青年皇子此刻挺身玉立、一扫平素倦懒之态的勃发英姿呼应。顿时显出异常的尊贵与威严。而口中一字一句似从丹田吐出,清晰沉稳的语声传达出毋庸掩饰的自信与坚定,更将人们印象中那个懒散顽劣到不堪程度的五皇子的形象一举击得粉碎——

“…是今已查明,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河工,二十六处河道、四十八段分段地工程,大小总计八十三项不实弊案。涉案宗亲、官员均已在押,相关人证、物证并供词已随行带回京师。交刑部、大理寺看守保管。另有京中与此案关系之人,此刻均已到达齐全。现将涉案之人名单,犯案手段过程与工程弊病详情,分类造册呈上。请皇上御览、定夺。”

和苏迅速从风胥然身边走下,接过风司琪双手高举奉上地厚厚奏疏,却不交给胤轩帝,而是直接将奏疏压在御案案头。感觉到殿中众臣气息不自觉地微微一顿,风胥然扬起嘴角。挥一挥手示意风司琪暂退一侧。目光沉沉看向跪在阶前的风司磊。

“池郡王的奏本,还有赵翼地证词,风司磊。你有什么话说?”

跪在地上的风司磊猛然抬头,与胤轩帝直直对视片刻,嘴角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容。“臣,无话可说。”

风胥然漫不经心似的抬一抬眼:“无话可说?当真?”

“池郡王所奏滴水不漏,条理清晰,又有前后记录证据确凿。臣已无可辩驳,是以无话可说。”

“滴水不漏、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所以无话可说…你分明是话里有话,心中十分的不服啊!”风胥然淡淡笑一笑,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池郡王一本奏上,词锋所指臣诚惶诚恐,实不敢一言相辩。只能跪请大罪,但求以死自白。”

“以死自白?胆气倒是可嘉。”风胥然嘴角扯动两下,凝视强项昂首的风司磊片刻,突然咯咯笑一声:“朕明白了:你是为这跪着的小半个时辰不服——既如此,站起来与池郡王对答!”

“谢皇帝陛下。”风司磊站起,身形微转,不待对上风司琪一双眼睛几乎已经喷出火来。“池郡王殿下参臣于北方水利工程一事,擅用职权之利贪渎索贿、纠合地方执政官员鬻卖工程份属中饱私囊等一十六宗罪恶,各有供词、人物为证,并上交刑部大理寺。此小王不敢妄自辩驳,只待朝廷审查公判。但,池郡王于奏本之中,指责臣勾结宗亲私交地方豪强,培养安插党羽亲信,这一条,臣决计不肯答应!”

说着转身在胤轩帝面前跪下。“皇子不得结私,此朝廷之基本守则;与宗亲往来,凡事均有份例,也不能因亲妄为。但臣自幼承长公主殿下照拂,情谊固然较其他皇子深厚,皇上与皇后娘娘也曾明言令臣代行孝之礼:许臣循子侄之家礼侍奉宗室尊长,并有随招应往之便宜特权。此一点朝中无人不知。而池郡王将臣侍奉尊长之行,作勾结宗亲私蓄党羽势力之举,不仅有违事实,更伤皇上孝之谊!臣自知代天行事者必遭嫉妒。然而池郡王此举却是颠倒狂悖,全不顾伦常亲谊而极尽毁损诽谤之实——其用心险恶令人发指!请皇上明察!”

“啊哈,这样一说,池郡王参劾的这一

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成小题大做、夸大其词了。”着,锐利目光转向玉立挺拔地风司琪。“治郡王的话你听到了。北洛律法,参劾皇子‘勾连宗亲结党营私’这样罪名,查无实据的话也是要问个诽谤皇族的不赦重罪的。朕自登基便尊孝之礼。决不会姑息了任何奸佞之人之事——这一点。你可清楚?”

“事关重大。儿臣不敢有一言虚妄!”风司琪不跪不拜,踏上一步朗声答道。“侍奉宗亲尊长,行问安禀告、时节拜望之礼,此乃宗室制规、律令所准。然而,正如方才治郡王所言‘凡事具有份例,不可因亲逾制’。乐音长公主封于国外、采邑制严;治政之权同于官署,执事之员出于府中。此益不可以犯禁之所。而治郡王与之交往过密,非限于宗室,实进于地方郎官:言语行动,影响涉及地方实务者比比在案;更以协理礼部之便时时拔擢进言,私人之举已引起朝廷睹目。吏部部丞张端、三司典职史胡闵对此均有参奏,以礼部越权、违职。奏书记录皆有案可查,绝非儿臣无端诽谤!”

说到这里,风司琪猛然一个转身。两道锐利目光盯住风司磊。冷冷继续道:“以在京皇子,插手地方官属政务,此为越权之一;以公职之便。偏袒提升私人于朝廷要职,此为营私之二;以私情影响朝局,纠结部属压制反对之声,此一举更是结党擅权之实证!因是彻查河工一案,所以只说勾连私交之事,尚未及参劾你专职权乱吏政——风司磊,难道你真嫌自己的罪还不够重么?”

风司磊立刻反击:“记录官员功过,依律奏报请旨奖惩是礼部职责。而官员的考核评议、升迁拔擢则是吏部之职。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官员属用既非我政,便绝非礼部一二奏疏可以动摇结果!池郡王此言实指风司磊擅权行政,难道是要问宰相台职责所在了吗?”

听到这一句,殿中众人心头无不一凛,目光不由自主一齐转向坐在胤轩帝左手上首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不能不说风司磊这句话问得着实厉害。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最后统归于上朝廷宰相,这是胤轩帝新政改革朝制、与柳青梵一齐定下来地根本官制。虽然各部平时也有成年皇子协理,总体地协调统领地确实权力须在上朝廷宰相手中。而对各部官员行事的领导把握,也是宰相最为重要的职责之一。风司琪参劾风司磊擅权并言有实据,但如果一旦确定落实,则说明宰相台与其下六部的运行已经出现了巨大问题。风司磊此言一出,澹宁宫气氛骤然改变。人们纷纷瞩目林间非,试图从这位年未不惑便已博得贤相之名的年轻宰相脸上找出任何可以分辨眼下形势的丝微表情。

接到众人视线,林间非脸上神情镇定从容,只是向对面的柳青梵淡淡投去一眼。

微微挑眉瞥一眼同样神色不动地风司琪,柳青梵向椅背靠一靠,随即闭上双眼,嘴角却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

“治郡王此言大谬。正因为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最后统归于宰相,王爷才有职权之便。”见越众而出说话的人竟是礼部侍丞赵达,众人不由皆是一呆。“各部各有职司,非其位不谋其政,他部不得擅行插手。因此朝廷政务除非须各部相互协作而由宰相居中主持协调,其他例行的公文经主事皇子审核后直呈君王,中间不再经宰相批阅。臣在礼部,知此类奏报尽归于常务,而为治郡王所利用者不下十条。池郡王殿下所言句句确实,请皇上与众位大人明察!”说着,向座上的胤轩帝重重磕下头去。

风胥然微微抬手,示意赵达平身归位。看一眼瞪着赵达目光灼灼、像是要立时扑过去一般的风司磊,胤轩帝淡淡一笑:“怎么,嫌朕知道的罪行还不够么?穆郡王,你是不是要说上两句了?”

风司磊身子一震,顿时转向站在皇子之首的皇长子风司文。

“是!”风司文迈上一步躬身行礼。随后挺直身子。“臣掌京城防务。胤轩二十年三月二十六日,治郡王风司磊于托病在府不朝之际秘潜离京。六日后,即胤轩二十年四月二日,风司磊扮装混于西陵商队之中,秘密回到京城。一来一去,事先均未通报宗府,事后亦不曾在内府留有任何记录。”

风胥然微微颔首,风司文再行一礼随后退回原位。胤轩帝冷冷笑着转向风司磊:“不时不节。无理无由。未召未命。私潜出京;加上告病不朝于前,私会宗亲于后——这是个什么罪过,不需要朕再来说什么了吧?”

冰冷词锋刺得风司磊身子晃了两晃,随即扑通一声跪倒。“臣只是按着惯例,每月一次前往颖曲拜见姑母——皇上曾许臣为行孝礼便宜特权,虽称病不朝是有欺瞒之过,但若此举当真有违旨意。为何离京当日未有阻拦,而返京之时也不曾查问?禁城防务关系京师安危,岂容真正违纪之举?若臣有罪,亦必是有人成心构陷。”说着磕一个头,向一边风司文更向后面风司冥狠狠看过去一眼,随后高高昂起,“请陛下明察!”

“构陷?三思后行、不轻举妄动居然成了构陷!风司磊,你真是好硬地脖子。更是好大地胆子!”风胥然的火气终于被吊起:“朕在问你的罪。你一句一句倒只管把别人牵扯进来!先是林相,再是穆郡王和靖宁亲王,现在甚至连朕都被你包归进去——你这是仗着朕给了你一个辩驳自白地机会。不怕朕立时杀了你,所以敢口出狂言吗?好好好,朕这就成全你——来人!”

胤轩帝话音未落,站在一边的风司宁已抢上一步跪下:“父皇暂息雷霆!七皇弟言语狂悖,叫嚣妄为实在可恶。然而今日澹宁宫朝会除了查问事实,便是给予一个在驾前陈

的机会。这是朝廷的法规程序,也是天家地慎重公背负大罪,心神已乱,冲撞之举亦属情理可循——请父皇再暂忍片刻,使全父子之情。”说着重重磕一个头,随即跪行一步扯一扯风司磊地衣角。“七皇弟,你不要说了!赶快给父皇谢罪,请求他地宽恕吧!”

风司磊微微回头,凝视风司宁片刻,格格一笑,同时脸上阴气大盛。“是你啊,二皇兄!五皇兄一本奏上,臣弟自知已经罪无可赦,就是跪地求饶也不济事。不想落到这个地步,二皇兄居然还能够像往日照顾弟弟一般说上两句…二皇兄,你这份兄弟手足之情,可真是让人感动到极点呢!”

他一口一个“二皇兄”,脸上含着笑口中说得咬牙切齿,风司宁不由心中微微骇然,伸出去想要要抓住风司磊手臂带着他向风胥然跪拜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僵又复收回。

看着他动作,风司磊脸上笑容越深。抬眼依序看一看始终稳稳站立的风司琪、神情冷峻的风司文、面容平静的风司廷,转到风司冥脸上时停顿良久,最后才重新回到风司宁脸上:“今天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风司磊有幸,居然看到这么多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真相:所有人都认为懒散地五皇兄居然是我们当中做事最勤快的,杂事不管的大皇兄原来喜欢看人落套。但最难得的还是你,二皇兄。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二皇兄是如此关心臣弟。平时虽也受二皇兄照顾,但风司磊还是第一次知道二皇兄在臣弟身上花费了这么多心思,也是第一次二皇兄可以为兄弟做到这个地步:就算当着皇帝陛下的怒气,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不少——二皇兄,你这番深情厚意,可叫臣弟我怎么报答呢?”

因为胤轩帝的震怒,澹宁宫中早是鸦雀无声。这一番字字阴损、句句别有深意的句子,伴着风司磊含笑带讽地语气,直令殿中所有人都只觉身上一阵阵阴飕寒栗。风司宁嘴角微微抽搐,脸色变得难看异常:“七皇弟,你这可是…可是真魇着了!”随即转向胤轩帝,“父皇…”

“用不着多说——他是执迷不悟,朕成全他!”随手一挥,便有左右侍卫上前要带走依然跪在地上地风司磊。

“我执迷不悟?父皇要成全我?”侍卫将要碰到风司磊地手臂,他突然猛地一挣站起。周围大惊未及反应。风司磊已经踏上两步。但只有这两步便再不能行——静静凝视霍然站起挡在阶前的柳青梵和林间非片刻,风司磊忽然长笑一声,随即抬头看向胤轩帝。“父皇。”

听到这个称呼,风胥然微微皱一皱眉头:“说。”

“父皇。”风司磊微微笑一笑,退后一步伏跪在地。“父皇,儿臣自知河工舞弊贻害百姓,大罪不敢请求宽恕。但有几句话,儿臣此刻不能不说。”

“你说。”

“儿臣犯下大罪。叫嚣不服。并非不服父皇明察儿臣罪责。而是不服如此大案,仅有儿臣一人担当罪责。”见胤轩帝眉头顿时深皱,风司磊挺直身体。“胤轩十九年,臣奉命主持北方河工一事。父皇信任,传令各部凡河工之务有所求,朝廷必须尽力周全给予。臣辜负信任,趁此朝廷大政之际。私处联络沿途地方豪强,使官商勾结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舞弊渔利。今年春季北方大水,灾情严重如此,此中实乃臣罪为最重。然而,衡河、顿河河工事关朝廷大局,是为一国大政。从户部钱粮调配、吏部择人执事、工部考工监督、礼部前后照应、兵部从旁协办,更有先前潼郡郡守李耀贪渎死罪为刑部查处,朝廷各部无一不参与其中。直到去年年末全线工程竣工查收奏报朝廷。自李耀之事后整整一年地时间。竟是从未听闻针对河工情况半句不利之语。而今爆出大案,儿臣虽是主谋罪魁,不敢请求宽恕。却也不敢当真一个人领下所有的罪责,一个人去承受塔尔大神的惩罚”

看着这个骤然恢复了冷静,语声也平和到异常的儿子,风胥然冷哼一声:“你放心!查清楚了,自然有人陪你去塔尔那里领罪。”

风司磊微笑一下,又磕一个头:“父皇英明。只是关于儿臣在那一年中的行事,没有各部的配合确实无法完成。譬如那些在河工方面立功而被放在礼部例行公文请求朝廷嘉奖地官员,在与吏部通报之前,首先就要经过工部对于工程地考核。还有钱粮地使用,没有工部专职执事官员的首肯,儿臣有再大的权力也不能到户部取得允许…”

“风司磊,你不要含血喷人!”风司宁惊得语声都在颤抖,风司磊却是从容继续道:“另外,最近朝廷因为军制而引起的一阵混乱。地方的军制,儿臣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也参与过不少,自以为对别人在这方面打的各种主意都算清楚。不过虽然知道一点事情,对于该用什么样地东西,去搅扰哪些人心还是拿不定主意。亏了儿臣最信赖的幕僚——同时也是揭露了儿臣买凶杀人真相从而引出这一场河工大案的功臣赵达,将修改好的条目一一教给了臣及臣的部属。从‘万言书’到参劾靖王的各种虚言夸大、诋毁诬蔑、意在致死的奏章,父皇英明睿智,必然看得出那是出于藏书殿何人的手笔。”

听到风司磊地最后一句,跪在最后地赵翼几乎便要昏倒:这一句便说明风司磊对赵达早有防备。原只以为他为彻底拔除靖王不遗余力因此对赵达等人言听计从,却没有想到伦郡王府和治郡王府这番天衣无缝的配合居然还存有这样的心计。连同着方才字字句句针对工部地言语,风司宁挑拨离间、阴谋设计、构陷兄弟的罪责再难逃脱。而自己当年在藏书殿被胤轩帝金口夸赞过的锦绣文笔,竟然成为这一切的铁证!想到这里,赵翼顿时面

,双眼直直盯着已经无力跪立而坐倒于地的风司宁。

“知道那是虚言诬蔑…哈,算你还有最后一点理智和天良!”

看了直直跪着的风司磊一眼,胤轩帝仰头冷笑一声,随即鹰目一转冷冷逼上一边的风司宁。“一脉同根的骨肉兄弟却苦苦相逼,明知道对方立有大功且并无罪过还要肆意污蔑,一举一动竟是只想着置之于死地,全不顾国家朝廷还有百姓的利益所在——风司宁啊风司宁,你可真是机关算尽!这般借刀杀人,这般渔翁得利,这般装腔作势,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弟弟们地好兄长!温文尔雅、谦恭平和、孝友仁爱、忠君爱民…多少年朝堂上宫廷里的好名声。真是好一个‘人伦俱全’的伦郡王!你自己说,你把藏书殿里的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听着御座上字字诛心的厉声责问,风司宁空空荡荡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惨笑一声:“父皇,我是没有好好读书,是配不上那一个人伦的‘伦’字。一切都是我做错了:可我不错在算尽机关构陷兄弟,我错在心里恨不得他们一个个都死,手上却不敢沾染一星半点的血腥;我错在只想靠一点点安排计算最后坐收渔利,却不晓得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我错在只知道设计下套。却不知道困兽犹斗。便是机关陷阱里面地疯狗还会反咬…我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抓住了别人地错,却不晓得自己地错。”说到这里风司宁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后看了重归座位的柳青梵片刻,随后第一次对上胤轩帝威严深沉的眼眸。“但是,那留恋妓馆,说是风流其实伤风败俗毁坏皇室颜面的事情。却不是我逼着人去做的!”

“风、司、宁——”

自从进入澹宁宫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风司冥终于抑制不住喊出声来,但还没来得及说完一边池郡王风司琪已抢先一步开口:“皇帝陛下,关于靖宁亲王数日在霓裳阁一事,臣认为已经是时候澄清!”

风司琪此言一出,澹宁宫中顿时一片寂静。胤轩帝略一沉默,随即点一点头。

“皇上,众位大人。”向胤轩帝行过一礼,风司琪转过身。“众位大人。此刻大家均知风司琪于月前受命彻查河工弊案。但是,事实上在今年三月、诚郡王一行出使西陵之前,皇上便已经密旨靖宁亲王着手查验北方河工。作为诚郡王随行武官的宁平轩主薄裴征。就是靖王暗令观察沿途河道水情之人!”

裴征从朝班之末跃出,先向胤轩帝跪拜,又向风司琪行了一礼,最后膝行到风司冥面前伏下身子。“臣未能将河工弊案全盘查清,有负王命,请王爷治罪。”

下意识看一眼胤轩帝,风司冥缓缓点一点头:“已是尽心而为,可恕无罪。”

见裴征重回原位,风司琪继续道:“靖王尽心用命,彻查河工之政,发现重重弊端。而其间关系利益盘根错节,上下掣肘无法动作。又逢四月军制弊政惊动朝廷,靖王于是借机脱开一切政务,假意留连歌伎乐户女子;同时请下旨意,由臣继续主持河工弊案地彻查。而靖王不但将种种关节要害之处尽数告与臣,还通过霓裳阁中与上方驸马相熟的西陵商人前后传递消息,并且经靖王妃之手从大祭司处取得沿途神殿教宗协助的谕令。而自己却是留连霓裳阁,拼着一身清名转移朝中有心注意——如此种种运筹帷幄,才有了风司琪在北方一个月不受阻碍的彻底访查。如今职责已毕,旨意已缴,臣请皇上向朝廷公布此事,还靖宁亲王一个清名!”说到这里,风司琪今日第一次向胤轩帝跪拜下去。“请陛下为靖王正名,更为朝廷上下立一楷模!”

风司琪话音方落,徐凝雪、乌伦贝林、上方无忌也一齐起身上前。“靖王为国为民,正义公心,请陛下明察!”

宁宫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所有人目光一齐看向微微垂目、表情镇定从容的年轻亲王,人人都是由衷的惊叹。站在朝班较后位置的秋原镜叶更是又惊又喜,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深深的笑容来。风司磊和风司宁则是错愕万分,直将死死盯住风司冥地眼睛都瞪得滚圆。只有林间非微微挑一挑眉,看了对面泰然安坐地柳青梵一眼,又看一看胤轩帝光彩幽深的眼眸,嘴角缓缓溢出一丝笑意。

风胥然沉默半晌,像是等众人心情稍稍平复这才缓缓开口:“靖宁亲王能尽心用命,苦心孤诣巧做安排,终将朕所托政事圆满解决——朕今为靖王正名。之前百官所上参劾奏章当众焚毁。以后再有妄议者,以诽谤亲王之罪交刑部严办。”说着,威严面容上显出第一丝真正的笑意,“司冥,这些天来是朕委屈你了。朕这便许你一个要求:无论你希望什么,只要提出来朕自然应允。”

殿中众人闻言俱是一震,风司冥更急忙拜倒:“此为臣份内职责,何敢如此…”

风胥然露出一个了然地微笑:“司冥不必言语推辞。有功必赏是我北洛规矩,只管说出来就是。”

“既然父皇有命…”风司冥抬起头,直直对上高居御座的胤轩帝。“儿臣与霓裳阁乐伎钟无射,真心相知,请皇上允许儿臣——纳钟无射为妃!”

“什么!”“什么?”“什么?”从胤轩帝到和苏、到风司磊风司宁、到徐凝雪林间非秋原镜叶、到六部尚书殿上所有朝臣…一时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目光缓缓从终于变色起身的柳青梵脸上转开,年轻亲王直视一脸惊怒的胤轩帝,用异常清晰而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臣,请纳霓裳阁钟无射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