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到了。”

长随上前一步,伸手打起轿帘,“大人,小的这就向府上通报?”

“不,等等!”一句话脱口而出,见长随脸上微微露出讶色,秋原镜叶定一定心神又清一清喉咙,这才正色道:“掉转轿身,去交曳巷大司正府。”

“是,大人。”

感觉轿子抬起,转身,然后重新平平稳稳前进,坐在轿中的秋原镜叶深吁一口气。闭起双眼,只听自己心跳如鼓,急促的喘息声大得连双耳都觉被震得微微作响——便是前些时日站在河堤之上面对澄江、巴溪汹涌澎湃,几乎破堤倒灌的河水都没有此刻的心慌意乱。秋原镜叶自嘲似的苦笑一声,一只手按上太阳穴轻轻揉捏,一只手用力按在胸口,动作用力地似乎要将跳得太过剧烈的一颗心狠狠按死不动一般。

雨水停收,碗子岭水系水情终渐平稳。灾情不再扩大,各项救灾善后工作顺利开展推进。从东南各地调运的赈灾用粮食物资,基本上也都及时准确地发到了所需府衙部门。不少受灾较轻的地区已经基本恢复正常生产生活,而主要几个重灾区则靠着朝廷教宗的协同努力,安置灾民抚慰百姓,重建工作多步上正轨。各种其他地后续工作,也都在三郡郡守范筹、孙壹、唐子仪领导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一场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虽然给朝廷还有北方三郡的百姓带来无数麻烦。而天灾造成地种种损失一时还无法彻底计算周全,但经过这二十天的努力终于可以算是平安应对过去了。

身为三司特派执事、督察赈灾物资调运以及分派使用的全过程,秋原镜叶非常清楚自己任务的重大。职权所在事必尽心,二十天来日夜紧张谨慎,不敢有一丝半点的懈怠。而在监督赈灾钱粮调运和使用的同时,还要利用自己三司监察史以及神殿侍奉秋原佩兰孪生弟弟的特殊身份,努力去协调中央朝廷、地方郡府、神殿教宗之间关系——这一番心思手段动用下来,当真可谓殚精竭虑。若非当年得柳青梵国手神技根除了天生不足的身体毛病。这两年在传谟阁执事行走虽然忙碌但生活食用上却着实无亏。再加上平素也注意保养身体。秋原镜叶不止一次担心自己会直接昏倒在加固地河堤或是重建地工地上。不过到底是年轻经得起打熬,救灾事务结束、与白肇兴在江口登船回京时,看着前来送行地范筹、孙壹等人干枯憔悴的形容再对比自己,秋原镜叶对仅仅是衣衫略显宽大的自己还是十分满意。

只是,虽然北方灾区事务处理得顺手,不断从承安京传来的消息却每每令自己心澜起伏,焦躁难安。回想七日前接到传谟阁宁平轩旨令。看到旨令内容以及最后那枚诚郡王印鉴的时候那种如遭雷击、万念俱空的苍白茫然,秋原镜叶就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虽然他只是文官少问武事,但风司冥协理兵部,他身为宁平轩重要幕僚又是姻亲内臣,裴征等人处事议政之时自然不会刻意避开。上将军轩辕皓、孟安、皇甫雷岸,冥王军中飞羽将军多马、洛文霆等将领有军政要务处置而到宁平轩时,风司冥也总让自己与裴征一齐跟随身边,就算不曾直接参赞军机。对于军队事务自己所知其实并不为少。而这一次协同调运赈灾钱粮物资。风司冥更将足以调动各级兵将的关防印鉴交给自己,一句“随机调用,便宜行事”。其实是把冥王最忠诚精锐地铁衣亲卫的统领权放到了自己手中。他自幼熟读史书,进入朝堂后又得柳青梵时时教导提点,如何不知军权之重甚于云山?而军中弊政由来既久,将帅上下各自默然,便是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作。自己曾从宁平轩里兵部的档案卷宗以及裴征等将领无心言语中隐约得知,内心也曾颇觉忧患不妥,但终究不在其位就没有多言。此刻京城消息传来,胤轩帝以此发难,对于年轻亲王在朝堂中的处境,秋原镜叶实在无法不深感担心。加上离京之前他曾经对京城局势似将有重大变动的分析判断,直是每日寝不能眠,恨不能腋生双翼,立刻飞还承安为主君分忧。

但是灾区事务未毕、职责未尽,他纵是心急如焚也不敢擅离职守私回京城。看着从传谟阁传来的一道道指点救灾工作事项的宰相谕令,宁平轩风司廷一篇篇廷寄回函,在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出来的朝廷局势以及帝王天心,都在不知觉中催促自己加快动作好尽早回京。而直到前日傍晚登上顺流返京地大船时收到郝哙地密信,信中说到风司冥留恋***,自暴自弃似有一蹶难振之景,秋原镜叶只觉自己第一次真正懂得什么叫做“晴天霹雳”,入朝两年来第一次毫无芥蒂迟疑地为一己私心而动用手中巨大权力——水师提督的旗舰,在冥王关防印鉴的出示之际立即变成了此次派出朝臣返京地快船,顺风顺水,只用一天两夜时间便将一行人送到了距离承安不过百里的子初江头。

但身为朝廷命官,一举一动皆须符合典制规矩。无论心中有何疑虑,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都是入宫述职,奏报此次赈灾事务的具体情况。向胤轩帝呈上三郡郡守分别陈情的奏疏,秋原镜叶随即以此行督察执事的身份报告了钱粮调运与使用情况、救灾赈灾过程中各郡各级官员行事以及神殿教宗在救灾与重新过程中的各种作为。秋原镜叶虽然是胤轩十五年的殿生曾与胤轩帝有过当面对答,但当时其实是胞姐秋原佩兰假扮;及至胤轩十八年柳青梵将他先天顽症治愈,令姐弟二人重新换回身份。他在传谟阁宁平轩这两年也没有真正直面天子称述政务。而或许是因为他年尚轻而位已高,胤轩帝对首次委以独当一面重任的他十分看重:不但

间仔细询问了各种问题,还赐下御膳显示出极大恩宠出来地秋原镜叶随即又到宰相台,向宰相林间非再次陈述救灾事务种种情况,最后则是往宁平轩交还旨意——虽然救灾是朝廷公务,但请旨令秋原镜叶以三司监察史参与钱粮调运一事并切实下达明确旨令的,是宁平轩靖宁亲王而非林间非。虽说此刻风司冥被解除了政务,旨令发出之地却没有变化。面对看到自己回京而抑制不住惊喜欣慰的三皇子风司廷。秋原镜叶原本便焦躁怀疑的心情顿时更增了三分沉重——

连一贯雍容镇定的诚郡王都表现如此。京中那些流言蜚语所传说之事…多半就是确有其实了。

从传谟阁走出。秋原镜叶想也没想便令从人立即赶往靖宁王府。可是及到门前,轿帘掀开窥见熟悉的门楣,秋原镜叶心中突如雷霆大震,骤然惊觉自己此举冲动孟浪之处,万般忧虑愤慨顿时如大潮退去,留下一片死寂般的茫然空白。努力稳定了心神,秋原镜叶当即做出决定。前往心中唯一能够向自己说明事情真相原委,更将这件事情完美解决之人的府上。

交曳巷距离长安街西首靖宁王府并不遥远。大司正府在交曳巷巷口百步之处,秋原镜叶到达巷口便让落轿,吩咐轿夫还有其他从人先行回转,自己独带了一名长随前往府门上递帖求见——这是臣属拜见长官地礼仪规矩,而且他又是柳青梵门下学生,到得门前只有步行才显足够恭敬。应门迎接地柳府总管全方维一边急急打发了仆从往内府报信,一边按着官员拜望地规矩将秋原镜叶引到客厅奉茶。

“秋原大人。我家大人有话。说若是公务请明日赶早往传谟阁去回报。”

一杯茶刚刚端到手里,便见府中长史兰卿快步走进来行礼说道。秋原镜叶顿时瞪大了眼睛:“老师不肯见我?”

兰卿急忙道:“不是这样的——只是近日京中事务忙乱,督点三司原本掌着官员行事。大司正大人严令一切公务都只在宰相台的三司公署处置。府中只是宾客亲朋私交往来的地方,不论公事。”说着看了坐在客厅下手位置的长随一眼。

秋原镜叶顿时会意,转头向自己长随道:“德恒,你先回府…不,传谟阁官署,替我整理一下明天大朝的奏疏呈文——明日我赶早过去好用。”一边说着一边将袖中笼着的两纸文书递过去。

“是。”德恒起身接过文书,向秋原镜叶行了礼。“属下明白。”

兰卿微微一笑,随即向全方维颔首示意他领着德恒出去。见两人走出两重屋宇,这才转向秋原镜叶微微笑道:“镜叶公子,大人说你急忙赶回一路劳累,宫中御膳又不一定用得安稳尽兴,让兰卿先带你过去小厨房吃了晚饭再到看云轩见他。”

虽然心中急切,但见兰卿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径直前行,秋原镜叶也只能快步跟上。大司正府惯例,菜肴不多但道道精致,手艺滋味堪与御膳厨房所做媲美。若在平时秋原镜叶必然不会放过大快朵颐地机会,只是今日心中有事食不知味,胡乱吃了几口便即放筷起身,向一边静静陪同看视的兰卿道:“好了。老师是在看云轩?”

兰卿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略略颔首。“是。”

秋原镜叶点一点头,随即快步径直向书房方向走去。他是柳青梵在风司冥之外第一个正式收入门下的弟子,这大司正府早是跑得纯熟。兰卿也不多言,只是静静跟着步履如风的秋原镜叶赶去书房。

看云轩与正堂还有客厅只隔了一重,待客商谈,处置日常事务十分便利。而天井四合院落独立,闭了正门便不与外界相连,屋中设了床榻之物,柳青梵也经常将看云轩当作内府内堂之外的起居之所。而庭院中古藤幽雅,四周又有大树荫蔽,花事烂漫,当着傍晚夕阳斜行暑气消退,院中景致正是上佳。秋原镜叶踏入看云轩时,便见那架古藤下放了一张藤制躺椅。一身宽松袍服的柳青梵正躺卧其上,身边圆几上搁了酒壶酒杯,衬着花木晚霞越发显出一派安详悠闲。

几步走近青梵,秋原镜叶刚要开口呼唤,但见他双目闭合地面容神情平静中透出难得的柔和安详。想到这些日京中混乱繁杂,自己身在北方兀自紧张惊惶,柳青梵虽然位高权重素行无拘,但身在局中所受压力绝不是自己所能比拟。知道他平日万事仔细、运算筹谋地行事为人。沉静平和表象下常人难以想象地用心。秋原镜叶心中轻叹一声。将从北方三郡到眼前此地一路积攒无数、堆得心头满满几乎就要喷涌漫溢的话语硬生生压回腹中。

兰卿从屋中搬了一张圆凳,在秋原镜叶身边悄声放下。秋原镜叶看了一眼,向兰卿颔首表示谢意,但依然站得稳稳,静静立在榻前。

庭院中一派寂静,只有微风流转。秋原镜叶感觉几乎都能听得清被自己抑制的呼吸与架上落下面前地紫藤花瓣撞击的声音。

夕阳西斜,金光渐弱。满天云霞随风流动,越发绚丽辉煌。

像是感觉到投射过藤花枝叶地光影变化,秋原镜叶突然听得睡得安稳地柳青梵轻轻翻转一下身子,耳边随即传来自己熟悉无比地沉静淡定的嗓音。“现在,冷静了?”

身子重重一震,秋原镜叶顿时躬身到底。“老师,是镜叶鲁莽,打扰老师安宁。”

翻身坐起。青梵理一理袍服。一边静静凝视身前未及二十的年轻学生。沉默片刻,“算了,这也没什么。”抬手示意他在一边圆凳上坐下。顺手拎了酒壶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说说你的想法。”

双手接过酒杯,看到杯中碧水澄澈,鼻中闻得竹叶清香,秋

顿时惊讶抬头。“…这是绣青,不是酒?”

“谁说从酒壶里倒出来的就一定是酒?”青梵微微一笑,“就像你这趟北方之行,朝廷的政令是负责钱粮的总体调运与使用监督,但你所做地也不完全止于此,不是吗?”

“是的,老师。这一趟北方之行,让镜叶看到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即将酒杯搁回几上,秋原镜叶答道。“天下不均,各地差异使政令所到所行呈现万千之态。官员作为,许多在京中坐看廷报而觉匪夷所思之举,对比实地实情便是顺理成章,有些无奈权宜更是非如此则不能。北方水利历来为朝廷所重,但宰相台所得重重奏报与实地细节对比不是复杂,而是简略到几乎根本无法以之作为具体指导河工、调拨钱粮或是调节当地赋税徭役的凭据。我现在才知道,这两年老师令镜叶精读各国《地理志》,还有今年四月来让我熟读北方三郡百年方志、强记河川地理分布的详细图形,这些要求其中有多么深刻的意义。到了碗子岭下,河堤之上看着滔滔河水,背后是无数灾民百姓,我才知道老师让镜叶以三司执事身份参与这次赈灾钱粮调运监督,是把多大的责任放到了镜叶肩上。”

青梵微微含笑,轻轻点一点头:“传谟阁送上来的廷寄奏册,还有诚郡王回京时的奏报,镜叶这一次你做得很好。太阿神宫以及祈年殿那边,乌伦贝林主持还有大祭司都说你妥善协调了神殿教宗和当地官府地关系和事务,让第一次切实介入这种民生大事地教宗的力量能够得到很好的发挥,白肇兴递交神宫地奏报里面对此做了详细说明——虽然这些不直接进入他对皇帝的呈文,但是有这么一颗种子种在人心里,这样的机会还是很难得的。你把分寸把握得非常恰当,镜叶,这让我都感到惊喜。”

秋原镜叶面上微微一红,低下了头:“都是老师教导,镜叶…镜叶只是不想让老师失望。”

“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要用心的。镜叶,这本就是你的长处。”青梵淡淡笑着,“而擅长从身边的各种事情中体悟事理和学习处世的能力,已经不是长处而是旁人用尽心思努力也无法获得的天赋。虽然是第一次遇到的情况,但能够冷静分析,把大问题分解成数个小问题交给合适的人各个击破最后完全解决,并且从这个过程中总结经验教训运用于下一次类似地情况——镜叶。你虽没有专攻水利工程,在对衡河防汛的分析认识、以及最后开堤泄洪的处理上面却做得极好。当机立断,而后又能及时高效协助百姓转移并妥善安置他们生活,将受灾损失降到了最低。这些在奏报上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文字,当时做起来,真是难为你啦。”

“老师,其实…”秋原镜叶猛然激动起来,端正俊秀的五官扭曲着。嘴唇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老师。其实…其实不是镜叶当机立断要破堤泄洪排险。而是,而是那里根本就称不上什么河堤啊!”

见青梵幽深双眸静静凝视自己,目光中熟悉的沉静带着强力的镇定安抚。秋原镜叶定一定神,平复一下心绪:“根本没有河堤。历年水情严峻次次水灾都会传来无数急报,朝廷下决心更花大代价一定要整修好的关键河道,那里只有一段当地百姓自己筑地土坝而已。北海郡是三郡当中地势最低地一个,衡河又是地势平缓、一旦出险就非常危急地地方。偏偏。偏偏就是那里…老师,孙刚刚上任无法得知详情,而情况危在旦夕又不容许镜叶做更多考虑——我,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拍一拍秋原镜叶的肩膀。“国以民为本,援救百姓是第一,你做得没有错。”

“但这样一来,明明白白的证据被大水冲得一丝不见。放过那些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的国之虫。偏偏还是我自己去为他们圆谎说话…身为三司属下,我,实在不甘心!”

青梵微笑一下。又斟了一杯茶水递给秋原镜叶。

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秋原镜叶语声恨恨:“还有那些县官县丞。什么民之父母,有多少是对百姓田亩实数这些基本事情都一问三不知!又有多少要么把当地豪强大户捧得比亲生爷娘还高,要么当缩头乌龟不献殷勤也绝不得罪;要他们去就地征粮救急,居然就敢跟我阳奉阴违,只把百姓死活当成儿戏…”

“所以你就率领官兵打劫了那群豪强,做了一回劫富济贫的英雄侠客?”

听出青梵语带调笑,没有不满甚至透露出微微的满意,秋原镜叶这才定下了心红着脸道:“救灾如救火,我也是一时心急这才…但是以前在京中是真的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地事情,有那么多不知大局藐视国法、趁火打劫完全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官恶吏、豪**商。胤轩十年的新政到今天已经第十个念头,却还有那么百姓对朝廷许多政策制度一无所知。两年来三司肃清官场风气,看着一道道旨令下渎职枉法的官员落马,而众多能臣干吏得到应有提升,我以为按照您与林相定下的考核官员的种种标准规范就可以做好份内的事情,但是到了实际之处才知道统观全局综合评议的艰难…在京里我从来没有想到地方事务、官员地考核会那样复杂,也不知道关系了百姓民生地具体政务交到手上,份量会是那样沉重。跟在您身边两年,我自认也算用心勤勉;有您指点朝局,时事人心也看得不差。可是第一次出去京城,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微笑点头,青梵轻叹一声:“你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镜叶,这才是我要你出去这一趟的目地。

你天性聪明又熟读史书,官场之中应对往来自是熟悉于真正的官生民情,年不足二十的你又能知道多少?”

站起身,青梵负起双手在院中缓缓踱步。“都说北洛一国,幅员辽阔物产丰齐。但这天下物产各有所适广布四境,绝不能聚于一地一处任人随心取用。耕地分布不均,土质贫富不等,所产千差万别,而作物生长也各有所宜不能一概而论。富庶处一年耕作八月便可安然度日,贫瘠处终年劳作不能勉强糊口。还有莫测天灾,水旱虫荒,仰赖天时的农业旧习常使农人无意自救以应对灾害,将一道道难处通通加诸政府朝廷。地不能养人则必寻调济之道,而培植良种、变更作物、鼓励经商而作流通,正是令天下物资为百姓共有。多年新政的根本目地意义。重农兴商鼓励百工的国策大计其中具体事务繁复庞杂之处,镜叶,你又能真正知晓体会多少?”

“老师责问的是。是镜叶高估了自己…一切都太过顺利,不到二十就当得高位;但论到切实才能,只怕区区百十里的小县小城也无法治理。”

“百十里的小县?”青梵顿时停住脚步,一双眼静静凝视秋原镜叶,眼中透露出十分的严厉来。“百里之丞,虽是官小吏。却联系百姓根基。古人说‘不夺农时。谷物不可胜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道理简单,但能真正做到的却是少之又少。劝课农桑,问农于民,重农兴农的政令下去那么久,为什么许多地方成效显著而许多地方始终不见起色?不稼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些不识农事、不通实政地官员如何让朝廷政策得行?而放眼承安京中,所谓干吏能臣,当真从县丞小吏入得朝堂地,能有几人?《博览》所汇各国各朝《地理志》、《食货志》,《礼运王制卷》中地《农事篇》以及《月令》、《盐铁论》等篇目,凡入我门下必须研读精熟——镜叶,难道你真的以为,这只是为官做宰之人应有之识吗?”

抬头深吸一口气。青梵缓缓摇头。“镜叶。你行走宰相台观察大局,朝堂众臣无不是观察学习的对象。林间非为宰相首辅,总理国政执掌朝廷。贤明精细练达无比。然而,他却从来只指点方略大政,而极少与人议论政令细节。宰相台凡关系民生的旨令下达前必招实职行政执事官员仔细参议推敲,身为主持者他只听取不发言,部曹公议确定之后才承旨行事。人都道他规矩严正分毫不乱,但是镜叶,你可知这其中究竟是何种道理?”

秋原镜叶定定凝视青梵,一双眸子闪出若有所思更有所领悟的光彩。

看他目光表情,青梵微微笑一笑。“镜叶,让你协同督调救灾钱粮,便是要你真正知晓北洛之事:天下的宽狭贫富,各地的农事物产、商贸民情——这些,是守在承安京一辈子都看不到也知晓掌握不了地。镜叶,你自幼熟读诗书,国史律令历历在心;自入朝便在宰相台,行走六部之间熟识朝廷理政程序;入督点三司,体会并学习把握朝臣官员迁谪之关键。以你的年纪这几乎可谓令人赞叹的极限,但是镜叶,对于你始终保藏的‘野心’,所知所能却还远远不够。”顿一顿,幽深黑眸透露出明亮光彩,一字一句如重石掷出落而有声。“何谓朝廷,何谓百姓,何谓家国,何谓权力,何谓职责——镜叶,你才十九岁,这般年轻,你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认真了解你将要主掌的一切。而身为师长,我有责任助你一臂之力。”

秋原镜叶眼中光彩闪动,与青梵相对片刻,嘴唇动了两动,但一声“老师”出口已是语声颤抖。深吸一口气,秋原镜叶猛地甩过头去,半晌才轻轻说道:“老师,镜叶资质平平,又常冲动。老师却为镜叶如此用心,计虑深远,实在感激又惶恐不安。镜叶…镜叶不想让老师失望。”

见他侧转了面孔,双肩不能抑制地微微耸动,青梵不由微笑。摇一摇头,走近镜叶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镜叶,你不会让我失望。这一点我很有信心。”轻轻笑了一声,扶住秋原镜叶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量。“其实这些话我原不想说。你原本好强,做事勤勉又处处留心,很多事情不用旁人提点说明便能自行做得周全。因为年纪,又因为身份缘故,你更是事事力求完美,不肯给别人留下任何话柄指摘。这一次协同赈灾监督钱粮调运也是如此,遇到难事只能独立处置妥当,时时有背水一战,不容失败甚至连稍有瑕疵都不容许。这其中地压力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不想再用今天这些话,增加你原本地压力烦恼。”

秋原镜叶转过头,脸上已是纯然微笑。“不,得到老师的肯定,听到老师所说对镜叶的期望,我…心中非常开心。”

青梵闻言笑一笑,随即放开手重新坐回榻上。“不仅仅是我地肯定,明日大朝皇帝必然还有封赏。这篇当着满朝文武的呈文,今晚可还要再下些工夫。”见秋原镜叶“嗯”了一声,少年羞涩般的低下头,青梵不觉微微扬眉。“好啦。还有什么事情么?”

沉默片刻,秋原镜叶抬起头定定凝视那双幽深黑眸:“老师,靖王殿下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着酒壶的手在空中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顿,青梵随即将杯子斟满。“军制弊政,皇帝陛下早有心整治,借机罢了。”抬眼看向秋原镜叶,嘴角微扬,笑容里尽是说不出的意味。

“至于其他事情…镜叶,你久不在承安,既然回来,王妃那里该去拜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