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雨水之后承安京迎来的第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夏令,但卯时到辰时这一段朝阳初起斜照的时刻,天气还没有令人不适乃至难耐的炎热。因为四月那场二十余日无间断的雨水,朝廷为补偿百姓生活下令开市一月,承安京中主要干道和著名的商品集散中心无不显出一派热闹景象。作为贯通京城东西、南北方向的长安街与永丰大路,交汇的区域如三元街、珍宝巷、文亨桥等地更是从一大清早便熙熙攘攘,人群往来密集如织,将堂堂北洛帝都的繁华富庶毕露无遗。

一辆马车由长安街东一路缓缓驶来,到达与永丰大路交叉的路口后转过占据承安京中最佳地利、每日方一开张就高朋满座的**居,极其自然地拐入了通往城西河水交汇处文亨桥方向的三元街。沿着略较永丰大路安静的街道行了一段,马车静静停在翘角飞檐的霓裳阁前。

远远便看见这一辆马车直直而来,陪鸨母许妈妈站在阁前监督小厮打扫门面的燕微雨微微皱起眉头:霓裳阁虽非青楼,到底是歌舞***之地;客人往来热闹向来始于夕阳西斜,而非清晨日升——这种时候来到霓裳阁的通常都不是容易对付打发的客人,何况车厢垂角还结了蒲兰绣球——北洛民俗,这种象征着家庭团结亲睦的花饰只有一家之中地位至高的女性才有权用作服饰以及车马的图案装饰。就算眼前这辆车子看上去乌沉沉毫不起眼,也不能轻估了来人身份…感觉到身边许妈妈不自觉地身子震动。燕微雨随手拍一拍她地手臂,一边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越逼越近的马车。

太阳还没有升得很高,斜斜光线照射车身,反射出淡淡的光彩。燕微雨突然一怔:这辆马车外表虽不起眼,布幔竹帘淡彩清漆,收拾得十分整齐清洁。日光明朗,沿着东西方向的三元街背光而来的马车在道旁建筑投下的阴影中不该如此清晰。被阳光直射时也没有因清净光洁而反射出耀眼光彩。而是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柔和稳定的形象。燕微雨久在京中。如何不知这是最上乘的临仙竹制成地车厢板材?车厢全用整齐绣木拼合成板,每一片竹木皆是二十四根细竹丝绞合紧密,竹木之间又用冰蚕丝与竹丝绞成极细极韧又极坚强地线索编结。临仙竹竹木质轻而韧,天然一股清香更有强身健体地功效。加上车厢涂用的特制黏胶和乌绣提炼的清漆,马车无论在何种光线亮度之下都能反射光彩显出清晰形象。因而这一辆马车虽然外表平常,价值却超千金;更难得是工艺精细高深,匠人轻易不动。千金也未必能得。纵然是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往来习惯的霓裳阁,阁门口出现这样一辆马车也绝非寻常。

看一眼身边许妈妈,燕微雨心中暗叹一口气,高声吩咐小厮退下,一边亲自迎到马车之前。

前座的马夫缰绳一勒喝住马匹,旁边灰衣侍从同时身手敏捷地从驾驶车座上跃下。搁下三阶踏脚台阶这才低头垂手侍立在马车边,毕恭毕敬地向车厢中说道:“小姐,就是这里了。”

沉默良久。才听车中传来轻轻一声:“他还在里面?”

极轻极低的语声萦绕着一股闺阁中也少有的温婉娇柔。久在***周旋往来之人却如何听不出其中分明地怨怼与不满?燕微雨心中顿时一紧,脸上却是露出最温雅柔美的微笑。

灰衣侍从的声音却是冷得不带丝毫情感:“回禀小姐,是。”

“这是第四天…”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车中终于传出一声淡淡叹息。“够了,已经够了,走吧。”

“是,小姐。”

看着马车一路驶远,燕微雨呆在原地一时作声不得。突觉肩头一沉,急忙回头,一声“许妈妈”脱口而出,却在望见一身素衣的花弄影时猛然顿住了全部话音动作。努力定一定心神:“姑娘,这…”

“微雨,放心。”

摇一摇头,花弄影安抚似地淡淡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已然不见马车影子的繁华街道。

“这可是往…交曳巷的方向去呢。”

“给我闪开!”

女子清冷威严的声音倏然打破大司正府地宁静。

见身前孩子闻声一震,笔尖上墨迹落下顿时污染了整方雪花笺纸,柳青梵不由微微皱眉。缓缓直起身,冷冷看一眼大步踏入书房、脸色一片严霜地徐凝雪,随即回转头淡淡道:“全方维,什么时候府中规矩改了,变得什么人都可以乱走?就连这书房都是任人闯的?”

躬身站在门口的全方维苍

,看看青梵,再看看徐凝雪,只是深深低下了头。职。”

“太傅大人!”徐凝雪几步跨到青梵面前,“请给凝雪一个解释!”

闻言眉头又是一皱,青梵沉默片刻,目光在身前徐凝雪面上一转随即收回。随手一翻取过风亦琛手中毛笔,在纸上轻轻描写两笔,这才缓缓道:“如果是靖王地事,那大祭司…请回吧!”

“大人!靖王殿下留恋霓裳阁,已有三日未见人影;朝中人心惶惑、小人蠢蠢欲动,就连您手下督点三司也被治郡王、伦郡王使人煽动暗中奔走查探——朝廷如此危急动荡时刻,您不能袖手旁观!”徐凝雪一把扣住青梵手腕,“大司正大人,就算您顾忌着大司正这重身份不能对下面随意发话,但您到底是太子太傅,是靖王殿下拜了天地神明唯一认定的师父啊!皇子犯错,身为太傅的您不发一言提点警示又是什么道理?请大人给凝雪一个解释!”

扫一眼徐凝雪脸上坚决神情,再看看被扣住的手腕,青梵暗叹一口气,轻轻摇一摇头。手上稍使巧劲一个翻转脱离了把握,青梵转向目光明亮定定看着自己的风亦琛:“亦琛,你和子长两个到院中玩耍片刻再回来。”

“是,师傅。”小王子从座椅上跳下来,向青梵行过一礼便即带着袁子长快步离开书房。

“全方维,你带两个人跟过去,照顾好世子和袁少爷。”顿一顿,“派人过去告诉尹纯还有兰卿一声,今天代我谢了所有客人,就是皇帝陛下本人来也给我拒在门外!”

“是,属下这就去办。”动容,全方维只是躬下身子恭恭敬敬答道。

青梵微微点一点头:“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到书房打扰。”

看着全方维悄然退出合闭房门,徐凝雪脸色稍缓,回头却见青梵坐上首座,一张平和温雅面容表情全无,心中微微一动,犹豫片刻随即张口:“公子…”

“是风若璃还是佩兰自己跑到你哪里说嘴了?”

徐凝雪身子微震,猛然抬头:“不,公子!没有人,是凝雪自己!”

“看来是前者了。”沉默片刻,青梵轻叹一声。一手支住下,俊秀眉头蹙起,“已经确定伦郡王也在暗中操动,推波助澜?”

“靖王为军制获罪皇上,朝廷正全力彻查军政弊案,被勒令闭门思过之人却不安于府每日只厮混舞馆歌楼——如此明目张胆狂妄举动,怎能不遭举朝议论指责?当着这一段时间朝中风波,不需他人有意煽动也是群情激奋,何况这群争红了眼的皇子王孙彼此之间时时刻刻盯得紧紧,就指望着逮着机会落井下石?殿下行事不慎,落下如此口实,就算伦郡王参与群臣公议有串连之嫌,与之相比也是微末小节不足一提。纵然皇上心中爱惜靖王,这般的行事狂悖大违国法世情,朝臣一本奏上也绝不能因情徇私,大人…公子难道就这样眼看着殿下再受无妄苦楚?”

青梵淡淡一笑:“凝雪自己说靖王殿下行事狂悖有违法度,又怎么说是无妄苦楚?既然一座靖宁王府拘不住他,换成天牢也不嫌太过麻烦。总是这一段时日朝堂纷乱事务繁杂,少一些关系牵丝绊藤之人不识大局一个劲儿往中间搀合捣乱,柳青梵…还更看得清时事也稳得住朝局些。”见徐凝雪闻言身体巨震,青梵又是微微一笑,“清者自污,所为不过几般。凝雪聪明绝顶,就不要为久居宫禁府衙的公主殿下几句言语乱了方寸,轻易步出神宫神殿了。”

徐凝雪幽深双眸光彩闪动两下,秀美的面容缓缓舒展了表情。“清者自污?公子的意思是说靖王殿下他…”

青梵微微颔首,嘴角浮起淡淡微笑。“佩兰心思聪慧,性情又柔韧。但所谓情瘴,有情才会有障——这一趟靖宁王府,凝雪还是要代我去的。”

“是,凝雪一定劝慰靖王妃,让她勿要多心。”

“不要多心?新婚不过三月丈夫就留恋舞馆歌楼,你要她不多心?”眉头上挑,嘴角一扯顿时显出讥讽之色。“凡事有度,过分压抑伤心也伤身。说到少年任性任情,佩兰又能比靖王大了多少?”

“那公子的意思是…”

沉默凝视窗前一盆青翠剑兰,良久青梵方才淡淡吐一口气:“凝雪,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出了事情,自然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