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宫,擎云宫中形制规模仅次于三大殿的建筑,后宫处皇帝寝殿;靠近西华门,与御书房、议事殿、将人所紧密相连,而传谟阁宰相台同样在西华门外,因此被胤轩帝择定作为日常生活起居和处理政务的处所。因在擎云宫西首,宫殿建筑设计尤其着重采光,虽然形制宏利,内部却不显丝毫晦暗阴森。纵然是在如此久雨初收,天空雨云犹自聚集未散的阴沉天气,敞开了窗格殿门也不觉光线幽暗。地面一块块金砖平整光滑,映着从门窗投射进来的天光发出朦胧的微微光亮。

吕安静静地跪着。长时间的低头凝视,面前两块金砖上最细致的纹路都已经分辨得一清二楚。整个宁宫寂静无声,从前方十步处榻上缓缓释放出来的气势和压力,重得连殿外一丝轻风进入这里都会立刻凝滞。只有身后传来丰步雍、伏明两人刻意压制住的低低的呼吸声,让他觉得身边总算还有一两分活气。

一阵干脆利落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即便听擎云宫内廷总管、胤轩帝风胥然的随身宫侍和苏平缓沉静的嗓音稳稳响起:“皇上,靖宁亲王求见。”

“宣。”胤轩帝语声未落,一身暗色正装朝服的年轻亲王已经快步踏入殿来。恭恭敬敬伏跪行礼,见风胥然抬手示意,风司冥随即站起身来。目光在兀自跪着的三员朝臣身上极快地扫过,风司冥心中一顿。下意识地将原本严肃沉静的面容抽得更紧。

风胥然轻轻叹一口气,微微抬起眼,淡淡道:“你们三个…先出去吧。”

伸手扶一把因为久跪而一时站立不稳地老尚书,接触到吕安满是感激的目光,风司冥心中也是一声叹息:自春入夏,北洛境内普遍遭逢罕见的大雨,西北雨量尤其巨大。北洛西北方向多条河流的发源地碗子岭地区水情严重异常,碗子岭下潼郡灾情严峻。奉旨出使西陵向念安帝新立太子祝贺的诚郡王风司廷一行。归途正遇潼郡治下灾情。风司廷亲往灾情最为紧急的邹县察看。却不料遭遇山洪与随行失散。至今生死不知。三日前夜间消息传到承安,顿时震惊京城朝野,胤轩帝更是天颜大动——胤轩帝未立太子,对这位三皇子的宠爱朝中却是无人不知。风司廷因水灾山洪遇险失踪,主持北方水患治理、负责数条河网水利工程的工部首先难逃其责。工部尚书吕安已经向上朝廷首辅林间非提出辞呈,今日又率着两名侍郎主事在澹宁宫驾前跪拜请罪。看着吕安白发苍苍地身影一阵阵颤抖,风司冥心下默然。轻轻向侧方后退半步,目送三人慢慢退出澹宁宫去。

“潼州依然没有消息过来,是么?”

听到风胥然问话,风司冥急忙将视线收回。“八百里加急赶往潼州地使臣传回来消息,北海郡分界处、进入潼郡地两条官道皆因山洪所携泥石淤塞而被阻断。正加紧疏通,预计今日傍晚能够通行。”

“今日傍晚?”风胥然意味不明地笑一声,抬目瞥一眼窗外天色随即转回目光。伸手端过几案上的茶杯凑到嘴边却不就饮,悬停了片刻。将茶杯重重搁回原处。

心随着茶杯撞击几案的巨大声音猛地跳了一跳。风司冥嘴角挤出一抹无奈的苦笑,随即撩衣下跪。“诚郡王吉人天相,请皇上勿要过于担心。”

鹰隼一般锐利的眸子定定凝视风司冥。见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孔上表情丝毫不动,胤轩帝这才微微点一点头:“罢了…这原不干你什么事情——起来吧。”

风司冥却跪着不动:“请皇上也勿要继续苛责吕大人等工部朝臣。”风胥然脸色陡变,尚未开口,风司冥已经继续道,“天伦一理,人同此心。诚郡王被困,皇上焦躁忧烦,正如受灾郡县百姓亲朋必然为其骨肉亲谊惊恐忧思。然而事从紧处来,请皇上以百姓为念,朝廷用人之际不要轻易动摇臣心。”

胤轩帝锐利眼眸顿时眯起:“这话是谁说的?柳青梵?”

“是微臣自己地。”毫不闪避地抬起头,年轻亲王沉静的话语在寂静的宁宫中隐隐回响。

风胥然呆了一呆,左手下意识地扶上额头,同时挥一挥右手示意风司冥站起。内廷总管和苏悄无声息走过来将几案上胤轩帝手边的茶水换过,看一眼风胥然伏案沉思的动作神态,轻轻放下皇帝背后窗格前一重薄纱。

像是被和苏这个悄然无声的小动作陡然惊醒,风胥然猛然抬头,目光直落到依令起身,静静站在榻前三步远处风司冥的身上。久雨初晴,依然有些阴沉的天光从窗格透入,苍白得近乎透明地光线透过极淡地水红色薄纱照在年轻亲王端整俊秀的面容上,淡淡的阴影柔和了原本过分严肃自制地刚冷表情,显露出十八岁年纪的少年人应有的锐利和胆气来。

望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风胥然突然有些微微的恍惚:很多年以前,在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尚未透露出内心默认帝位人选的时候,这样的表情神气自己似乎总是在镜中见到。但是此刻眼前的年轻人眼中没有缘于对命途不甘的反抗,却更多了一份全局纵览、沉着在握的冷静——

心中陡然一凛,习惯性地伸手握住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蓝玉,风胥然微微皱一皱眉头:“司冥,那是你同父同母的亲生兄长。”

“此刻责备各部朝臣执事没有任何益处…待接回皇兄,”风司冥霍然跪下,“请父皇允许儿臣往潼郡一行!”

心头一震,然而耳边听到将一叠批阅过的奏折送外殿外地和苏脚步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顿,风胥然立刻敛去眼中光芒波动。微微抬起眼。见风司冥跪在面前,脸上表情平静之间透露出异常坚决,风胥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起身。

“起来吧。”风司冥听到胤轩帝沉静平稳的声音响起,“跟朕去一个地方。”

看到祈年殿高大宏

筑在眼前露出整个形容,一直静静跟随在风胥然身后于抑制不住地轻轻惊呼一声。

祈年殿,北洛皇家最高神殿,擎云宫中平日仅有皇帝可以进入。便是皇后也只能在新年、中元、冬至、除夕、四季花朝以及皇帝生辰的万寿节这九天中入内按着礼仪举行祭司。拜祭神明祈福百姓。许多皇族宗亲终其一生都无法在获得祈年殿前十丈拜祭祈福的荣耀。而这一任大祭司徐凝雪身为大陆数百年来第一位担任一国最高神职的女性。祈年殿规矩更是森严不容侵犯,殿前三十丈御林军环绕护卫森严,寻常朝臣宫人根本不能靠近百步。

与和苏一齐在殿前十丈处站住,风司冥想舒一口气,便听胤轩帝语声威严。“司冥,跟朕进来。”

不仅是迎出门来的神殿侍女顿时瞪圆了双眼,风司冥与和苏闻声同时僵住。一时祈年殿前鸦雀无声。

“跟朕进来!”

风胥然地声音带上了隐隐地不耐,那神殿侍女急忙上前一步,但“陛下”二字尚未出口,被胤轩帝锐利无匹地目光一扫便僵在原地,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上…”跟上两步,风司冥不安地喊一声,却被同样威严的目光狠狠瞪一眼,到嘴边的话在舌尖转了两转终于没有出口。然而迈上神殿第一层台阶之时。风司冥心中直觉不妥。正要开口,目光一转,却瞥见一道白色身影从祈年殿内缓缓迎出。

一身最高祭司正装袍服。徐凝雪端庄秀美的面庞上一双眸子平静无波。目光在风司冥脸上淡淡转过,随即迎上胤轩帝的双眼。沉默对视片刻,徐凝雪这才微微低垂下眼眸,退后一步欠身行礼道:“若这是陛下的意愿…徐凝雪恭请陛下与靖王殿下入殿。”

听到徐凝雪这句话,年轻亲王只觉心口一块大石骤然落下。努力按捺住激动,风司冥略略正一正衣冠,这才抬腿迈入神殿正门。

与太阿神宫正殿如出一辙的建筑布置——极快地扫一眼正殿中景象,第一次进入这座皇家最高神殿地风司冥迅速得出这个结论。虽然外形是与擎云宫宫殿形制统一的式样,但是偌大的殿内没有支撑的厅柱,顶部也并非藻井而是神宫制式的圆拱穹顶。整块白玉雕成、周身饰满宝石的西蒙伊斯大神坐像供奉在大殿正中,而风氏王族的始祖神,狮身鹰翼、司掌律法与公正的斯托瓦姆侍立在大神右手——西云大陆神道教宗认为,西斯大神左手挥洒和风细雨,代表生命地恩荣赐予;右手紧握住雷霆霹雳,代表惩罚地绝对权力。神像前供奉着太阿神宫取来的清净泉水,紫金香炉上青烟袅袅,散发出令人神定气和的淡淡香气。

接过徐凝雪递来地供香,胤轩帝口中祝祷着,恭恭敬敬在西斯大神面前跪拜三次,这才起身将供香插入香炉,侧身转到一旁,静静凝视风司冥。

看到徐凝雪向自己递来供香,风司冥脸上掩饰不住惊讶,下意识看一眼风胥然,却见那一双锐利眼眸显出异常的深沉。然而突地精光一闪,风司冥心中一凛,急忙上前一步接过供香祝祷跪拜。一时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几人略有不稳的呼吸声。

“大祭司。”凝视神像片刻,风胥然静静开口。

“西斯大神庇佑,司廷殿下定能安然返回国都。”徐凝雪语声温和轻柔,“三皇子吉人天相,皇上请勿过于担忧。”

目光转向风司冥,见他与自己视线一触立刻转开,风胥然短短笑一声:“吉人天相,请勿过于担忧…凝雪,若朕十年前驳回你的请求,也许现在就不会说这些让人安慰的话了。”

徐凝雪是胤轩帝皇后徐韵芳的亲侄女,十年前风司廷行成年礼,她本是所有人看好的皇子妃人选。然而这位出身高贵的小姐却坚决拒绝这桩婚事,拜入神殿发誓终身侍奉西斯大神。此刻陡然听到风胥然提起,徐凝雪呼吸猛然一紧:“陛下——”

“但是,听到大祭司这么说,朕心中却当真觉得平静不少。”微微一笑,风胥然脸上神情渐渐柔和,随即看向一边静静侍立的风司冥,“听到你祝祷司廷平安、百姓得救、水患根除,这样的心思和诚意,也让朕很觉宽慰。”

“大神庇佑北洛,庇佑我风氏王族。”

听到风司冥回答风胥然点一点头,重复一遍:“大神庇佑北洛,庇佑风氏王族。”顿了一顿,风胥然轻声道:“但是司冥,你可知道北洛为何得到庇佑?你可知道大神何以垂青我风氏?你可知道王族之于神明信念何来?”

风司冥一怔,一边的徐凝雪闻言却是一惊,一双清亮眼眸顿时看向风胥然,眼底满是不敢置信。而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她眼神中的震惊,胤轩帝只是静静地说道:“大祭司,带我们到因思壁。”

穿过漫长的风雨廊,徐凝雪迟疑片刻,终于咬一咬牙,推开后大殿殿门。

看似沉重无比的殿门向两侧轻轻滑去,大殿穹顶一圈窗格随之打开,天光泻入,殿中顿时满室生辉,眩目的光华让人一时睁不开双眼。

“这,是风氏历代帝王,在神明面前许下的承诺——给王朝的守护者,‘爱尔索隆’的誓言。”

见风司冥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头来,风胥然这才语声平和地说道。

长长吸一口气,风司冥一时兀自无法将震动的心绪从眼前辉煌壮丽的圆弧长壁上收回。纯白色贝列特岗岩上,用红色宝石嵌出的云絮柳丝一般交结缠绕的文字发出神明澄净的光芒,其下黄金与紫晶的通语文字却昭示着帝国王权的无上尊严——

在这象征着至高君权与至高神权绝对统一的建筑前,风司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那一道来自血脉深处的激荡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