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殿下约了雅臣出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跟着风司冥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上方雅臣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扣住兀自前行的少年肩头低声问道。

回头,对上那双幽深不输于自己的黑色眼眸,风司冥静静地笑了。“司冥只是想让殿下看一看承安京的人情风物。”

不去理会上方雅臣眼中不可思议的神色,清俊秀丽的少年微笑转身,继续迈步前行。“司徒兄不是饿了么?承安**居,大陆四大名楼之首,到承安不到**居可是大大失算的!”

上方雅臣呆愣半晌,随即将头转向一边青衣小帽做随从打扮的秋原镜叶。“冥…九公子行事一向如此?”

秋原镜叶微显茫然地摇一摇头:“小人跟着九公子的时间不长…”

“你们两个发什么呆呢?**居声名远扬,我们这不订座的去晚了只怕到太阳落山都未必有座,难道你们真想饿死在外面不成?还不快走!”

上方雅臣和秋原镜叶面面相觑,半晌,终于很用力地点一点头。“我确是饿了,秋原。”说罢快走两步赶到风司冥身边。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的秋原镜叶,“啊”了一声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已被永丰大路上热闹的人群挤在道路中央。望着风司冥与上方雅臣毫无等待之意的背影,少年只能一边哀嚎一边努力分开人群向前冲去。

气喘吁吁赶到**居门前,见风司冥和上方雅臣驻足凝视门上对联,秋原镜叶这才喘一口气定一定神,慢慢走近两人身边。

“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八个字,道尽庖人所求极致。”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八个字则道尽世人养生良方。”

“九公子果然讲究。”

“司徒兄果然精细。”

“哈哈。”

“呵呵。”

秋原镜叶听得暗暗咬牙:**居门上楹联自君离尘题词以来百五十年未曾更换,与西云大陆四大名楼一样被世人广知,几乎就是**居的招牌和标志。而这家百年老店也确实没有辜负赫赫君家传奇宰辅的题词,站在**居门口浓郁香气已然扑鼻,混合着各种菜肴的气息不但不杂不腻,反而有一股别样的味道,甚至连止步垂涎都无法说明其诱人。他今日天色未亮便跟了风司冥到太阿神宫邀了上方雅臣,先是由神宫出西门到奚山围场附近的飞来峰看朝阳东升承安,然后随城外澄江一路向东南由到京城南面,在绵延起伏的丘陵中最高一座上居高临下望承安全貌,体会承安十景中“南山望绣”的独特韵味。三人自南门进城之时已过辰时,南城的各类集贸市场皆尽开市,风司冥拉着上方雅臣穿街走巷,跟在后面的他一路只看得眼花缭乱,还要抓紧了随身钱袋随时注意两人脸色变化。好不容易挨到日上中天,早是脚酸腿软腹中空空,偏一路上言谈话语都毫不客气、颇有军人豪爽无拘风范的两人竟然就站在**居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起文辞人品来,全不顾身后闻到饭菜香味快要失态的自己。

“…如此,确实要进去?”

“当然要进去了!”

听到风司冥这一句,秋原镜叶大大松一口气,但随即突然一个激灵,连忙赶上一步。“两位公子,容秋原多嘴,**居里学子人物众多,万一有一两个眼熟的…”

“那自然是他们避我们的份儿,哪有我们怕了他们而不进去的道理?”风司冥淡淡一笑,携住上方雅臣的手。“**居第一名酿‘小楼春雨’,今日我可要同司徒兄好好醉一场!”

上方雅臣忍不住急急低头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素来只听说冥王天赋奇才,小小年纪便能在战场纵横肆意,人们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冥王还有演戏的天分!“小楼春雨”是**居最富盛名的第一名酿,极其稀少珍贵,不说此刻他们打扮的寻常书生文士,便是达官显贵也万金难求。他一句“用‘小楼春雨’醉一场”便让所有注意到他们一行三人古怪的客人一齐放下了心思,竟是把少年无知、追逐风雅且年轻气盛的富家公子扮演到十二分真实,就连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他反应的敏捷和考量的周密。

想到这里,上方雅臣脸上笑容渐渐敛起。

拉着他走在前面的风司冥却完全不知道上方雅臣的脸色变化,只是一径笑着高声说道:“醉河虾、糟鹅掌、清蒸白鱼、红烧方肉、素什锦…老师说过**居最是实在,从不在菜色的名字上乱翻花样,越是普普通通越是难得的滋味十足。今日司徒兄远来是客,可要一样一样好好尝个遍!”

秋原镜叶伸手按上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九少爷…”尝个遍…早晨临走时风司冥随手塞来的一包银子就是全部换成了金子也未必能将**居九尺菜谱上菜色尝个六七分,更别说**居物、价相符,凭他们三人的肚量究竟能吃掉多少还是问题。若非早上与自己说话吩咐神色气度正是赫赫冥王的威严深沉,只怕连自己都要怀疑眼前这个潇洒随性的少年人到底是不是当朝唯一的靖宁亲王。

坐落在永丰大路与长安街交叉路口的**居是一座极具北洛恢宏大气的高大建筑,一楼二楼都是大众客人的堂座,三楼则用花格彩幔半隔了一个个独立的雅座,另有靠内侧几个精致包厢。不过二楼堂座比起一楼桌位更为宽敞,临街靠窗的座位一览楼下市集景色,稍有身份喜好风雅的客人多挑选了二楼吃饭谈天。进了**居,风司冥也不迟疑径自往楼上走,早有跑堂的伙计赶过来弯腰打千:“三位爷楼上?”

“楼上!有临窗的位子?”

“三位爷好运道,临窗桌子才空出了一张——爷,这边请!”

上方雅臣不是第一次到**居。胤轩九年大比**居里试子论战,太学生与寒门学子纵论国事,他参加的虽是武试,但少年心性大胆好奇更喜欢与人往来,大比开始时的论战一场未落。只是当时**居人满为患,他也只能在一楼找一处空位勉强站立,竟是真的从未到过二楼凭窗一览。此刻见楼上桌椅整齐客人欢乐,上方雅臣不由暗暗点头。目光一转,只见正对着永丰大路窗口空着两张清漆方桌,微微一怔,“这不是有两张空着?”

那伙计顿时陪起了大大的笑脸:“公子第一次来咱们承安?”

上方雅臣一呆,下意识看向风司冥,却见他与秋原镜叶脸上同样没有掩饰的怔愣。话在口边转了两转,吐出时却带了迟疑的笑意,“九公子?”

风司冥猛然惊醒,向他扯一扯嘴角没有回答,眼睛却是盯着那张桌子,露出微微疑惑的神色来。

店伙目光在三人脸上极快地扫过,随即笑起来:“三位爷一定少出门,不知道咱们这**居的惯例——这张桌子原是当年离尘公与三位皇帝陛下定下同盟时坐的,一般的客人哪个敢和君相比肩并坐?历来都是空着的。**居待客规矩不论座次,今日您三位坐这旁边的桌子沾染沾染君相气度,也算是难得的好运了。”

闻言恍然。风司冥顿时扬眉一笑道:“坐在旁边也能沾染君相运转天下的气度?司徒兄以为呢?”

“宰相首辅,人臣之极,对学子士人难道还不够么?”说着拂袖在身旁桌边坐下,含笑看向风司冥,“还是说,九公子有这个志气意向凌驾君相并三国先君之上?”

听出他言语中有意的刺激,风司冥哈哈大笑,大步走向窗边方桌。“江山代有才人,”不去理会身边店伙惊讶的大声抽气,风司冥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随即挑衅似的向上方雅臣挑一挑眉,“后浪自推前浪。”

上方雅臣站起身,一边走向风司冥一边拊掌大笑:“九公子不愧是九公子!”在桌边坐下,随即转向呆愣的店伙,“**居待客规矩不论座次,还不拿菜谱点菜么?”

看着拍着桌子相对大笑的年轻主上,秋原镜叶不由深深叹一口气:眼前这两人似乎都忘记了他们本身是多么抢眼的人物,俊朗潇洒的青年与清秀精致的少年,无须特立不拘的言行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居声名远扬,又正当客人众多的中午用餐时间,一眼过去倒有许多面孔颇有几分熟悉。想到方才风司冥进入**居前所言,秋原镜叶更是忍不住一声叹息:红尘居里议论国事说起眼前两人,从来都道是大陆首屈一指的青年俊秀,论到上方雅臣更是并着隐约忌惮的十分推崇,而当着眼前情景,真不知柳青梵见到两人如此嚣张无忌又会说什么…

感到身上灼灼目光,猛然回神,见原本言笑欢乐的两人都笑吟吟看着自己,秋原镜叶连忙调整脸上表情,“九少爷点什么菜?”

风司冥又是一阵大笑:“秋原,菜早吩咐下去了!”

见青衣小帽的秋原一脸尴尬表情,上方雅臣一边忍笑一边拍拍兀自僵立的他的肩头道:“放轻松些,让你坐便坐了——你主子都不在乎,你慌张什么?”

斜插着身子半坐在方凳上,秋原镜叶陪笑道:“秋原到底不比主子…”

“但秋原也不是寻常下人不是么?柳太傅高足,便是坐了宰辅相位又有什么不当的?”端起茶杯浅浅呡了一口,上方雅臣淡淡笑着,目光却暼向风司冥。“名师出高徒,能得尊师赏识秋原又何须自谦,你让九公子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原年轻面皮薄,司徒兄可莫要再取笑了。”风司冥笑着替上方雅臣将茶杯斟满,又倒了一杯推给秋原镜叶。“定定神——局促不安的,就不怕给老师丢脸?”

上方雅臣握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透过细白瓷杯上方的轻烟静静凝视笑容自若的少年。“九公子。”

“司徒兄?”

“尊师…近日可安好?”

“每日忙碌,便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也不能与老师说上一句两句。”

这些天与西陵使团讨论和约细节,柳青梵几乎是整日在传谟阁、澹宁宫两处。交曳巷的柳府不过浅眠之用,除非朝中大事绝不与人交言,更不用说北洛朝臣或是西陵使节的上门拜访了。风司冥与上方雅臣都知道作出如此姿态是青梵为了杜绝因为自己行走西陵五年、与西陵国中上下多有往来而传出任何不利于两国和约的臆想传言。不过听风司冥撇清得如此彻底,上方雅臣心中一动,语声随即转沉:“此次两家结亲,全赖尊师一力促成。身为晚生后辈,司徒自当登门拜谢。但先生如此忙碌,贸然前往只恐搅扰了正事,不知九公子…”

见上方雅臣有意在这里停住而后凝目自己,风司冥微微一笑:“老师最是体贴,定会谅解司徒兄的难处。”

明明两人笑容皆是极尽温和,秋原镜叶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周围空气骤然凝滞带来的强烈压力。他自知这大半日两人面上相处甚欢,但风司冥既未掩饰敌意,上方雅臣也没有卸下戒备。不过对上方雅臣宛转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如此明确无疑地拒绝,风司冥毫不犹豫且不留半分余地的坚决却还是让秋原镜叶十分惊讶。

沉默半晌,上方雅臣身子往后坐了一坐,微微眯起眼轻声道:“若并非是以司徒雅臣的身份呢?”

“那自当在家尊主持宴会上会面相见。”

望着少年幽深沉静的黑眸,上方雅臣嘴角缓缓上扬到一个完美的弧度:“如此说来,九公子竟也有不能为了?”

“司冥不过小小学生,岂能左右师尊意志?”

“学生确实不能左右师尊意志…其实也不能妄自揣测师尊意志呢!”上方雅臣微微笑着,不去理会风司冥脸上骤然变色,径自向捧了托盘上菜的伙计道,“上一壶‘小楼春雨’。”

店伙熟练地打着千陪笑道:“万分抱歉了爷,本月的‘小楼春雨’已经被人买去。爷尝尝滋味相仿又不同的‘杏花巷’如何?”

上方雅臣顿时笑了:“既然昨夜春雨毕,今日自当寻杏花——九公子,雅臣不谦,便点这个了。”

青年眼中的光芒迫得将将平复的风司冥不由又是一窒,但这一次少年却极快地笑起来。“司徒兄喜欢就好。不过杏花酒性温而带炽,柔婉之中包含热闹春意…司徒兄点这个,倒是当时应景了。”说着起身拿过店伙急急送来的精致酒壶,亲手将细瓷酒杯斟满,然后递与上方雅臣。

“两家联姻原是美事,又能与九公子亲近许多,实在是收获之外更多收获了。”见风司冥举杯,上方雅臣会意地也笑着站起。

两人酒杯一碰,顿时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秋原镜叶半悬着的心也终于回复原位。长长舒一口气,这才拿过酒壶将两人酒杯斟满,一边笑道,“既是美事,不妨再干一杯。”

望了望酒杯中盈满的玉液,上方雅臣与风司冥相对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好,说得是!干!”

“…司徒兄可知道,这一条永丰大路上有多少店铺?”

“路上那么多家,哪里记得!不过如果不论杂货铺的话,差不多有…一车行,一钱庄,一银楼,一药堂,二书肆二文房,四绣坊五衣店六布庄七茶馆八酒楼九饭铺…”一本正经扳着手指,上方雅臣微显醺意的黑眸看向少年的目光不再犀利,倒是多了许多带笑的含糊。

“厉害!”风司冥忍不住大喊一声,随即和上方雅臣用力地撞一撞杯子然后一饮而尽。随意抹一抹顺着下巴滑落的**,风司冥笑道:“只怕就连五城巡检司都没司徒兄记得这么齐全!”

“过奖过奖…司徒不过是看过记得,哪里比得上九公子全部的走过认得——我说得可有错?”

“呵呵,呵呵,不错,不错。”

“猜得出来,但看着不像,想着更加稀罕…九公子真能与民同乐,难得,难得!”顿了一顿,“怎么会有时间?怎么肯花时间?”

“…司徒兄真想知道?”

“想!”

“请再尽一杯!”

还没等坐在一边的秋原镜叶说话,上方雅臣已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随即亮了亮杯底。

风司冥呵呵大笑拊掌:“司徒兄果然痛快!”

“痛快就快说——少废话!”

“好!”将手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顿,风司冥扬眉笑道,“因为是老师说的啊!”

“柳青梵?”上方雅臣一个激灵,酒似乎略醒了两分,对上风司冥的目光顿时显出灵动的光芒。

“幼时第一次随老师出门的时候他曾教导我说,从一个国家最繁荣城市的市场,可以看出这个国家究竟被治理得如何、是否真的富裕。卖吃食的店铺,与卖鞋袜衣帽的店铺的数量比例,成衣店铺和绸缎布庄数目多少的差别…无论家贫家富,只有当吃食的需求已经满足了人才会想着穿用,而街上店铺的比例正反应了最大多数人生活如何。”见上方雅臣凝视着自己,风司冥更凑近了一点。“一个被治理得不错的国家,集市上普通物品的价格不会昂贵,粮食的价格也要相对低廉,维持在一个即使是穷人也能承受的水平。要有各种档次等级的商品甚至奢侈品,异国的、稀少的、珍贵的商品只要有钱就可以在市场上买到…”

“只要有钱?”

“只要有钱…有钱就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当然是要合乎法规律令的。”风司冥笑着将杯中的酒一口喝掉,“经常到市场走动,可以听到平时朝堂上听不到的各种声音,知道百姓对于商品价格的接受程度、衣食住用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和缺乏…对朝廷和国家的信心如何,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听到抱怨的声音——治理有方的国家一定会有各种不满的声音传播于市集,任何有心人都可以听到。”

一手扶住额头,一直安静聆听的上方雅臣突然低笑起来:“抱怨的声音?这也能说明治理有方?”

风司冥再次将手中酒杯斟满。“再优秀的君主也不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敢把不满大声说出来而不担心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说明朝廷真正得到了百姓的信任。而这绝对不仅仅是‘防民之口’的问题…”

“九少爷醉了!”秋原镜叶再也忍不住,极快地拎走酒壶,一边伸手去夺风司冥手上酒杯。

“我哪里便醉了!”一出手就是精妙之极的小擒拿手,风司冥轻轻松松拿住秋原镜叶的手,顺便丢一个挑衅的眼神给似笑非笑的上方雅臣。“要醉也是司徒兄醉了——醉到一想便明的浅显道理都要人仔细讲解。”

上方雅臣呵呵而笑:“我确是有些醉了…国以农立,无农则无本;以百工兴,无工而不富…‘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多好的见解,多精辟的论断!一部《四家纵论》,文皆尽浅显,字不足十万,而乾纲大义为王者天下师,士人无不悦服而以为修身齐家兼济天下之教范,更何况于你我!偏偏,我烂熟于胸,不及你糙行于市…天地不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风司冥,你可知道所谓上天垂爱是个多么令人痛恨入骨的东西!”

秋原镜叶大惊失色,也不管众目睽睽,一把捂住上方雅臣的嘴。“司徒公子醉得狠了!”

望着那双略带醺然却分毫不掩饰其中锐利狠切的幽深黑眸,风司冥冷冷笑起来,“秋原,放开司徒公子。”

秋原镜叶闻声一凛,呆了半晌终于松手。一双眼睛焦急紧张地在两人身上来回,嘴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重获自由得上方雅臣轻嗤一声,略整一整衣冠,然后伸手拿过桌上酒壶斟满了酒杯。也不饮,凝视杯中琼浆半刻,轻轻吟唱道:“自古繁华地,无非烟柳画桥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豪奢总相竞,谁知虚话…”突然抬头望向风司冥,“承安风物,司徒已看在心。而当此酒足饭饱,九公子何不带路让在下一并领略京都人情?七情居、霓裳阁、舞夜无云场…如何?”

斜睨了一眼顿时涨红了脸的秋原镜叶,望着上方雅臣风司冥一脸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白日朗朗,又当这**居上,司徒兄便这般直白,要往那声色地去?”

“食色性也。保暖思**欲,君子坦荡荡,我又如何不能言?”敏捷地捕捉到对面少年黑眸中一闪而过的狼狈,上方雅臣笑得更加大方。“还是九公子年纪太小,又有森严家教,实在不认得地方?”

这次风司冥也无法抑制面上飞红:“你是我嫂子并姐夫的兄长,也算我兄长…”

“错!是他们的兄弟…九公子果然醉得糊涂了。”上方雅臣笑着起身,按住风司冥肩膀,“不过年纪倒确确实实大了你一倍。所以,若是担心家里老爷先生不许你往那些地方胡闹,到时候只管把责任推给我扛着…”

“两位爷…”见两人突然一改方才唇枪舌剑剑拔弩张的阵仗,不但言语上兄友弟恭,更如寻常百姓一般勾肩扶背就往楼下走去,秋原镜叶不由张口结舌。

半晌才猛然惊醒,抓了一把碎银就丢在桌上,连数目都来不及看清计算便向两人背影飞奔过去。

一个是威名赫赫北洛独一的靖宁亲王九皇子风司冥,一个是西陵镇国大将军念安帝深爱的皇弟定王上方雅臣,两个人结伴游玩北洛国都承安,一路招摇过市,此刻居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结伴往歌舞***之地而去——

“两位爷,你们可千万想仔细了…别让奴才难做人啊…”

“秋原素来缄默,怎么今日这般多嘴!”

“都自称奴才了还一路废话,着实该打!”

不敢回头去看远远跟随的一众年轻文人士子,秋原镜叶额上大汗涔涔。“九公子…”

“还要多说!”

“与他罗嗦什么,让他前面带路去算了…”

“司徒兄高见——前面带路!”

“醉了!是秋原前面带路,不是我,不是我!”

“你才醉了!秋原平时乖乖的哪里知道这些地方…”

“我可是客人!第一次来承安!”

“其实也没什么好装的,承安的模样布置在你心里早烂熟了…”

“你对我的淇陟不也是?”

“果然是司徒醉不是我醉!淇陟什么时候都是念安帝的,除非上方雅臣篡位。”

“醉话无忌,醉话无忌——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无忌?无忌应该呆在宫里跟姐姐唱诗念曲…”

“是念诗唱曲吧…”

“这无所谓…”

“有所谓…”

两人半醉不醉似醒非醒一路有意无意针锋相对,也不去管身边青衣随从打扮的少年惊恐慌乱的脸色表情,更不去理会身后仅仅跟随的一大群——自**居跟随而来的人群因为一路上旁人的好奇聚集得越来越多,却因为两人身上服饰用料花纹的极尽考究而不敢过于接近。加上两人酒醺下无意掩饰而自然散发出的气势,人群中早有不少稍具头脑眼光的文人士子私语窃窃。

这时已过未时,正是街道市集上人群开始密集的时刻,和风煦日的暮春好景更让永丰大路行人如潮。作为京城主干道,又是店铺老字号云集的商业中心,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路走过自是满眼繁华。两人依旧并行,口中交锋不绝,高谈阔论随意评点风物,目标却极是明确。转眼之间,已然到达一幢结彩飞绣的精美楼阁之前。

“霓、裳、阁。”

“呵呵,不错,是霓裳阁。”

“歌舞场、***地、温柔乡的霓裳阁。”

“万里王图千秋霸业,浮生如梦不如一场大醉的霓裳阁。”

“既知如此,司徒兄当真还要进去?”

“既至如此,九公子果然不敢进去?”

“呵呵。”

“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似有意似无意地暼一眼身后秋原镜叶以及远远跟着的众人,随即凝视对方,片刻,同时携手大笑。“进去,进去!”

虽过未时,天色尚早,霓裳阁门外虽然彩绣飞环,但踏入阁内的一派安闲清静却是与街道上人潮如织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候在玄关处的小厮见风司冥和上方雅臣两人进来,连忙赶上一步,并作了个肃声的手势。两人同时一呆,脚步顿住,只见纱幔绣锦的屏风之后隐隐人影往来纱丽曼舞,绰约仿佛仙子。配合的曲韵婉转清丽,其中更有声音唱得丝绵悠扬:“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两位爷头次来?未申两时原是姑娘们排舞练曲的钟点,旁人素知规矩…爷既然赶早了进来,不如索性给您安排个舒心座儿,并壶茶一直到夜?”

和上方雅臣目光一交随即错开,两人都是无比庆幸此刻阁中光线较暗正好掩住脸上发烧。风司冥轻咳一声,目光在身侧锦屏上一转,“莫扰了姐姐们…在这里便好。”

扫一扫两人面色,小厮也不多话,一笑退下。上方雅臣轻轻一扯风司冥袖口:“姐姐们?”

风司冥脸上顿时烧得更厉害,也不答话,只是凝神贯注听那女子和着曲调继续唱道,“…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香尽满城风,呵呵,呵呵…果然柳媚桃红。”上方雅臣忍不住掩口轻笑,“这是越调吧?陶写冷笑的曲子写得这般妩媚风流,真是好手笔。”

风司冥尚未来得及答话,那女子已然转调:“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双调…最后两句出尘,当真不失此调健捷激袅之本色。”

上方雅臣话音之间却换了一个女子,拨弦铮铮,朗声唱道:“崔徽休写丹青,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水洒不着春妆整整,风吹的倒玉立亭亭,浅醉微醒,谁伴云屏?今夜新凉,卧看双星。”

听到“谁伴云屏”一句刻意的吹吐悠扬,并传来女子低声浅笑,上方雅臣和风司冥同时一惊,知道屏风里面已然知晓两人行迹。只是此刻走出更显方才窃听之失礼,相顾一眼,一时均是踌躇难定。

“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沙岸好,草色上罗袍。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

屏中那女子似知两人迟疑,弦声挑动,竟转了中吕宫喜春来。听得“人病酒,料自下帘钩”一句,风司冥不由伸手扶上自己面颊,一时竟不知脸上发烫是为酒意还是其他。

乐伶曲韵随着中吕宫调转尽,随即马头琵琶优美流畅的乐声响起,只听又一个女子清浅温致的嗓音响起,“良辰媚景换今古,赏心乐事暗乘除,人生四事岂能无?不可教轻辜负。唤取,伴侣,正好向西湖路,花前沉醉倒玉壶,香滃雾,红飞雨。九十韶华,人间客寓,把三分分数数,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尘土,不觉的春将暮。西园杖屦,望眼无穷恨有余,飘残香絮,歌残白纻,海棠花底鹧鸪,杨柳梢头杜宇,都唤取春归去。”

一曲缠绵悠扬,但细品曲韵歌词的两人却都是微微忡怔。果然屏后方才那借问“云屏”的女子开口道:“无射,伤切了。”

“红姐姐,无射知错。”

“盛世好景合当醉,转调吧。”

叫做无射的女子轻应一声,拨指调弦,恰合宫调,正是一首《醉太平》,乐伶随即一起和声。“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歌声袅绕,曲韵悠扬,风司冥与上方雅臣竟也不觉心摇神拽。突然牙板一响,万籁俱歇,女子柔媚却包含三分清越的声音直贯入耳:“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明日落红应满径”,歌声未落,微显幽暗的霓裳阁中突然***齐明。两人未及回神,身前锦屏骤然向侧面滑开,张扬热烈的红顿时盈满两人视野。

“小女子花弄影,拜见两位公子!”

花、弄、影…

望着眼前红衣艳美的女子,上方雅臣终于抑制不住冲口而出——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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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乔吉《越调-天净沙》

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杨果《越调-小桃红》

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卫立中《双调-殿前欢》

崔徽休写丹青,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水洒不着春妆整整,风吹的倒玉立亭亭,浅醉微醒,谁伴云屏?今夜新凉,卧看双星。

——乔吉《双调-折桂令-七夕赠歌者》

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沙岸好,草色上罗袍。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

——徐再思《中吕-喜春来》

良辰媚景换今古,赏心乐事暗乘除,人生四事岂能无?不可教轻辜负。唤取,伴侣,正好向西湖路,花前沉醉倒玉壶,香滃雾,红飞雨。九十韶华,人间客寓,把三分分数数,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尘土,不觉的春将暮。西园杖屦,望眼无穷恨有余,飘残香絮,歌残白纻,海棠花底鹧鸪,杨柳梢头杜宇,都唤取春归去。

——元无名氏《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四换头-叹四美》

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王元鼎《正宫-醉太平-寒食》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天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