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

擎云宫泰安殿大朝——上下朝廷各部在京正职官员,卯正齐聚东华门外,辰时奉旨入宫,辰时二刻朝会正式开始;朝上议论律法、国政、军情、职官、邦交等国之大事,君王发布政令、封赏功爵、朝觐使臣、处决不赦之罪人。

晨曦微露。

候见长亭里,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静静地坐着,手边是冥王的银心剑。皇甫雷岸和洛文霆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冥王军高阶将领的黑袍银甲衬托出青年将军的英姿。

看到三人如大战之前的沉静肃穆,长亭中其他早早到来的朝臣官员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的景象,从坐骑上跃下的轩辕皓一边向三人走近,一边忍不住笑道,“不愧是威名赫赫的冥王,殿下少年英姿真是让轩辕羡慕。”

风司冥并不起身,只是颔首示礼,“将军晨安。”

轩辕皓心中顿时一凛,立即上前恭恭敬敬行武将参拜上官的大礼,“轩辕皓见过靖王殿下,王爷晨安。”

“将军免礼。”风司冥嘴角微扬,随手向身旁坐席上一指,“将军请坐。”

轩辕皓再行一礼,然后才侧身在坐席上坐了。注意到稍远处三五结群的朝臣向自己这边不住地偷眼探看,指点议论的动作声音虽然不大,却根本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轩辕皓心中不由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是平和从容,“听说,这一次西陵的使臣,是劭谌洛凯。”

风司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轩辕皓。

“成治帝倚重的劭谌家族最幼子,一出仕就接掌的刑部,做了四年的刑部尚书。念安帝登基后升为副相,上任的第一件任务却是传递求和的议表——真不知道上方未神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轩辕皓顿一顿,淡淡瞟了一眼长亭外驶来的皇长子风司文的马车,“今天大朝把西陵国书接下来,后日安塔密斯那边就要开关放行。皇帝的弟弟、一国的亲王亲自率领使节团前来,这一路上的保驾工作,却还不知要落到哪一个人头上呢。”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旨意下来各人领旨便是,将军不必多操心思。”

见风司冥答得淡淡仿佛漠不关心,轩辕皓却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只是恭恭敬敬回答道,“王爷说的是,轩辕明白。”

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一身绛色皇子正装袍服的风司文已经笑吟吟走上来,“还是九皇弟来得早!”一边向轩辕皓点头打个招呼,随后依旧转向风司冥,“从人来报说林间非早上出了府便直接往驿馆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便到——听说这劭谌洛凯极年轻且极有手腕,更有眼光见识,一路追随上方未神助他登基称帝。上方未神让他来,心意是很明显的呢!”

“皇兄见过劭谌大人?”风司冥语声平和地问道。

风司文“啊”了两声,随即干笑道,“禁城军务繁忙,他到的那日父皇也没招为兄一同觐见…”

“能够得西陵念安帝赏识,劭谌洛凯人才想是十分出色,皇兄所见应当极是。”见风司文面色顿时平和,风司冥也是微微一笑,“那边过来的是三皇兄的轿子吧?记得三皇兄是到过西陵,也见过劭谌洛凯的。”

和马车一样雕绘着千凰张羽的轿子,承安城里只有一家。在长亭前落了轿,风司廷慢慢地走出来,一身淡黄绣锦的皇子袍服衬得他益发飘洒俊雅,腰间玉佩缀着的明黄绣紫的流苏光彩夺目。踏上长亭台阶时脚步微微顿一顿,整整衣冠的时间目光已经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见风司文笑容可掬眼底却流露出针对着自己的淡淡敌意,心中一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从容上前和风司文见过了礼,转向风司冥轩辕皓等人时目光眼神之中已带了三分探询。见表情始终沉静无波的风司冥在看到林间非那辆毫无夸张炫耀的马车时眸中微微的波澜,风司廷已然明白风司文方才目光中敌意的由来,抬头看向马车来的方向,微微笑道,“贤相、能臣…林间非果然是好风度好周到。”

因为两国大战方休,此次相交为使,虽然胤轩帝已经在澹宁宫召见过他一次,但是在正式入朝觐见之前劭谌洛凯的身份地位其实相当尴尬。今日大朝虽然明面上是劭谌洛凯以使臣身份入朝觐见,代念安帝向胤轩帝正式递交国书,但北洛是否接受西陵的求和、如何处理之后两国的关系,这个基本的意向态度却是胤轩帝早已决定、今日便要当着上下朝廷百官的面表达的。身为一朝宰辅,林间非当然清楚胤轩帝议和谈判的心思,今日早上亲自到驿馆用自己的马车载了劭谌洛凯一同上朝,本身就是向东华门外长亭等候的朝臣表明君王在此事上的态度;同时也是以他宰相身份说明,此为当下第一大事要务,百官需得齐心协力共同辅佐君王处理好两国议和,必先压下各人心中对西陵的种种见解和私心。

目光在长亭中扫过,林间非很满意地看到原本三五聚集的朝臣纷纷散开按照各自上朝站立的位置排好次序。看到同是徐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呈鼎分三足之势站在一起,却又是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气不已。发觉七皇子风司磊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林间非只是淡淡转开眼,却又和一边正听商飞白说话的二皇子风司宁视线撞个正着——

若说自己不喜欢大朝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人多眼众口杂,而不能有丝毫放松吧?林间非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在长亭里环视一周,随即引着一身白衣的劭谌洛凯向风司冥的方向走去。

稳稳走到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面前,短暂的、近乎无礼放肆的端详凝视后,劭谌洛凯竟双手交叉按住胸口,向风司冥连拜两拜,然后单膝跪下,说道,“外臣、劭谌洛凯拜见靖宁王爷,殿下万福金安。”

双手交叉扣拜、屈膝行礼问安,这是神之西陵特有的礼仪礼节,是西陵人对至尊至贵的王族,或是生杀予夺的主上才行使的大礼。身为使臣,尤其是战败求和一方国家的使臣,在正式朝见出使国君主之前,不应该和对方任何的朝臣王族有所往来,就算是最基本的行礼拜访都不可以——这是使臣必须遵循的准则。但此刻劭谌洛凯却当着北洛众臣的面向风司冥行外臣的大礼,而且还是由当朝首辅的林间非亲自为他引见,一时长亭之中众人相顾愕然,私语声顿时一片。

风司冥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嘴角微扬,“使臣远来辛苦——请起。”

“念安帝陛下致谢殿下,蝴蝶谷一役艰苦,殿下秉仁爱之心宽待西陵降卒将士并允以交换战俘,成全无数西陵百姓天伦,我主陛下代百姓感激殿下恩德。”

“战事起而百姓衰,国安定则民富足。民为国之根本,换俘是为成全我北洛百姓,惠利便及西陵,也是双荣共利——念安帝陛下多礼了。”

“靖王殿下功而不骄,所谓赫赫冥王,当真不同凡响。”

“使臣过誉,小王愧不敢当。”

虽然对劭谌洛凯词锋之中的步步紧逼感到微微诧异,风司冥只是兵来将挡地一句句平稳接过。从踏上返回承安的道路起,他就清楚地知道今日满朝瞩目的景象:前日大军回京时的加封亲王、与君主同辇入城,靖王府上的迁居之礼,昨日澹宁宫里的小朝…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到无数窥探、审视、评价的目光,唯一的差别就是那些视线是否经过了重重伪装和掩饰。而此刻劭谌洛凯的举动,正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将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最好理由。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他是此次大战北洛军中的最高领袖,但按着北洛律令,军队回京三日内主帅要向君王交回兵符,并到兵部述职交令——将领只负责军事统领之职,战后事宜与战事将领完全无关,这正是青梵素来教导的战场之外的为将之道。此刻既然劭谌洛凯首先提起战场,那么风司冥就是“冥王”的身份;每一句都只落到战场之上,刻意绕过了战场后事的处置。数句话说过,竟是滴水不漏。

见劭谌洛凯与风司冥终于停下了彼此的试探而相对微笑,林间非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上前,“靖王殿下,劭谌贵使。”

“林相大人。”微笑一下,劭谌洛凯目光在长亭内转过,“怎么不见柳青梵柳太傅?”

这一句说得太响,众人脸上神色顿显异样:此刻已将近辰时二刻,备受朝臣瞩目的柳青梵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东华门长亭之内。三司一统的消息早已传遍各部,胤轩帝毫不掩饰的意图让众人心中无不惴惴,而一人之力便足以左右北洛朝堂的太子太傅柳青梵却始终没有表露过自己任何的意见…

发觉风司冥下意识似的转开目光,林间非轻咳一声,“殿下、贵使、众位大人,该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