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的布局,一如都城应有的威严整齐。皇宫禁城整体在北,除了宰相的传谟阁总理台和三司前身的御史台在西华门外,各部与司监的官衙也都在城市的东北方向。相对的,城市南部是百姓集中的居所和集市,除了五城巡检司之外不设置其他官衙。

长安街西首向北,经过三条大道,巷口水井边长着巨大枞榕树的便是交曳巷。交曳巷是京城之中文官居住得最为集中的地方,泰半的太学学士都住在这里;而当朝唯一一位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府邸,就坐落在巷口第二户。

从门户形制上来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就是北洛赫赫有名的青衣太傅的府邸:不设照壁,不建门楼,本色的粉墙青瓦,看不见一点飞檐翘角的雕饰。门上简简单单本色的木匾上“柳府”两个字,字体清隽挺秀,没有这一条巷子里各府各门上匾额上特意突显的落款,也不用描金绘彩——这样的宅子,放到城南自然被人轻轻一眼便即忽略,但在这里却是异常的醒目,便是此刻的夜色深沉,也不能将它的夺人注目消减了半分。

林间非停了脚步,侧着头看向身边青年。“我早说过,你这边虽然有人看顾,但总要收拾些。这般的鹤立鸡群,还嫌不招人注意么?”

青梵淡淡一笑,“我也就来过一趟,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怕这边的管家仆役都不认得我。”

“再笨再呆,当朝宰相总是认得的。”

林间非笑着走上去,抓住门环扣了两下。门房立即亮了一个小窗,里面的人端了油灯凑到窗前,“谁啊?啊——林相大人!您稍等,我就来开门!”说着只听一阵吱吱嘎嘎的门枢响动,灯光照亮处一个灰色衣服的门房小厮已经迎了出来。“小人问林大人安。大人有什么吩咐?”

看一眼端端正正下跪行礼的小厮,忍不住和青梵相视而笑,林间非跺一跺脚,“快去叫府上管家出来,柳青梵柳太傅回府啦!”

那小厮顿时惊得抬起了头,像是这才发现林间非身后的青梵并非他原本想象中的仆人随从,呆了一呆,然后才拔腿飞一般地向屋里冲去。

听到里面传来一迭声的呼喊叫人、半夜惊起的人在门槛走廊上磕磕碰碰的声音,青梵忍不住好气好笑摇一摇头,“就是到擎云宫也没有这么大动静排场…”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规规矩矩官家服色的中年男子已经快步迎了出来。到门口顿了一顿,随即赶上前两步在两人面前跪下,“小人全方维给大人见礼!请林相大人安。”

林间非笑着向他摆一摆手,“罢了罢了,赶快起来将你家主子迎进去。青梵,我可是将你安全送到府上了,明日卯正二刻我过来同你上传谟阁。”

青梵笑道,“好。要收拾车马送你么?”顿一顿,“或者让小厮往你府里传个话,就在这边歇一晚?”

林间非微笑不语:他的相府离此其实并不遥远,碧玉苑在城西北的畅柳湖边,与交曳巷只隔了一条宽街。虽然天晚,但月光明亮,行走在街道上也是十分舒服。片刻,见有机灵的小厮牵了马过来,林间非笑容顿时加深,“真不负了你青衣太傅的见事灵便,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人,真是一点不错。”

见他稳稳地坐上马背,青梵笑着伸手握住缰绳,“是胤轩帝陛下的好心好意,间非兄需要的话,青梵自然去求了天恩也给兄长配上这么一批。”

林间非顿时摇头苦笑,“若我也落到这个份上,宰相不当也罢。”说着一提缰绳,纵马直奔而去。

看着他背影在巷口消失,青梵这才敛起了笑容,转身向垂手侍立的全方维,“进府去吧。”

“是!”

夜已深沉。所以,全方维领着青梵直接向卧房走去。

主家的卧房是一个套间,用四面绣锦的屏风隔开内间的卧室和休憩用的外间,但不完全隔断。室内很明亮,床前的一丈红错落有致地点着十来支淡红色蜡烛——这种蜡烛是宫中的特制,虽然细,却极耐点熬,历来供深夜使用。外间的书桌上两盏极大的纱灯,灯罩用极细薄几乎透明的绢丝制成,当中点着白色的大蜡,发出十分柔和的光芒。

空气里没有半点油烟味道,青梵不由微笑着点一点头,随即环视室内陈设。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很舒适。每一样东西都在应该在的地方,从床铺上的被褥到书架上成套的《博览提要》,放眼所及都是自己在秋肃殿时用惯了的什物。书桌边花架上是青葱的望月兰,虽然过了花期,但碧绿纤长的枝叶却是柔美可爱。窗前案几一只青玉雕的小巧香炉上轻烟袅袅,清幽恬淡,衬得整个屋子益发宁静舒畅。

“很好。”

全方维训练有素的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只是躬身道,“已经命人准备了热汤水,大人现在洗漱么?”

青梵微笑颔首,“好。”

“请大人稍待。”

浴桶很快就抬进了屋子,两个直衣短打扮的小厮在桶里注满热水,再抬了一大桶热水放在浴桶旁边,然后垂着手退了出去。随即两个侍女进来,手上分别抱着浴巾、肥皂、皂角提炼的浴液一类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看着她们两个将东西放在浴桶边随手可及处,青梵随即向她们挥手示意可以退出房去。

试一下水温,青梵刚刚解了衣服入了水,突然听房门一响,两个侍女又走了进来——不像方才的衣着整齐,薄薄的轻纱几乎遮不住任何女性的柔美。微微怔愣间,两个侍女已经走到浴桶边,伸手拿起浴巾,沾了水便往他身上擦去。

青梵虽然凡事独立,但在擎云宫的时候洗漱擦澡这一类的事情还多是由小太监服侍。毕竟背心一块不是一个人便可以擦洗干净的,他也没有完全容不得人近身的习惯。当即放松了身体,任两个侍女为自己擦洗身体。

只是…看着两个女子越来越亲近暧昧的动作,青梵不由微微皱起了眉。那一层薄纱早已被水打湿,贴在女子柔软丰满的身体上,勾勒出极诱人的曲线;探手到水里,擦洗他前胸时低头俯身的姿势,更是将大半个饱满的胸脯直接凑到他眼前。一时鼻子里充盈着女性妩媚轻柔的气息,混合了屋中熏香更是令人骨**飏。

青梵低头默然,一根柔软纤细的手指却已经大胆地触到他的小腹,抬起眼,顿时与一双柔媚如水的眸子相接——

“出去!”厉声一喝,那侍女顿时吓得跌倒在地,青梵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扬声道,“全方维!”

精干整齐的管家立时出现在卧房门口,“大人有什么吩咐?”

“带这两个女子出去。”

“是,大人。”全方维抬起的眼睛里透出些微的惊讶,却没有多嘴,只是躬一躬身道,“请大人稍待。”

看着全方维领两个显然被吓到了的侍女走出房去,青梵随手加了一些热水,重新将身体埋入水中。水温有些稍稍的偏高,但对于春天的夜晚这样的温度却是正好。青梵轻轻舒一口气,将浴巾叠了几叠枕在脑后,随即闭上眼睛,放松了感受水温水流。

这一次服侍的人显然吸取了前面两个的教训,擦洗的手算是十分规矩也十分卖力。青梵闭着眼睛任其动作。感觉到擦洗的手微微的停顿迟疑,青梵不由暗暗叹气:女子毕竟是女子,和宫里的小太监到底是不同的。“好了,做到这里便行了,到外面伺候吧。”不料话音未落,那只抓着浴巾的手像是骤然下定了决心,径直往自己小腹以下而去。青梵眉头一皱,左手疾伸顿时将其扣住;一拖一拽,已经将人反手按在浴桶边上,“大胆你——”

话音在看清那人面孔的时候戛然而止,青梵眉头皱紧,但扣着对方的手却轻轻放开。

咬一咬唇,和方才侍女一样只披着薄纱的男子退后一步跪下,也不声响,只是安安静静垂着头。

“写影!”

轻轻一声,月白色的身影从窗口跃入。月写影随即拿起一块干燥的浴巾递给跨出浴桶面色阴沉的青梵,一边极其顺手地用另一块将他满头**的黑发擦干,然后再拿起一边圆凳上干净的衣物抖开,一件件穿到青梵身上。

一边任写影从上到下将衣服整理妥帖,一边盯着面前跪着的一声不响的男子,青梵脸上神情变了又变,终于咬着牙一字一顿喊道,“全、方、维!”

“公子。”察觉青梵神情大异寻常,月写影顿时开口。

青梵却是不应,趿了鞋子大步走到屋外阶上站住。全方维已经伏跪在地,原本的精明强干镇定从容一扫而空,月光下身子竟似有些微微的颤抖。看到这样的情景,青梵张了张口,一时没有吐出话来。感觉到月写影慢慢走到自己身后,周身都是抑制不住流露出来的紧张,本来波澜滔天的幽深眸子渐渐恢复沉静。再定一定神,出口的话已是一如往日的温和平稳,“叫人过来把屋里收拾了吧。以后,只准备热水衣物就好。”顿了一顿,见小厮急急地往屋里去,才又开口问道,“府里的这些人,有契吗?”

“回大人,府上所用之人都有契——死契。”

死契,终身为奴的契约,即使主家愿意放了奴隶解了契约,签了死契的奴婢仆役还是不能拥有身为普通“人”的资格,北洛的户籍律法也不承认他们同其他百姓一样的地位。这样剥夺了人之权利的契约,通常只有宫监、罪人、死士才会签订。青梵微微皱一皱眉头,沉吟片刻,“今天的这三个,就罢了,别为难了。以后不要再出这样的事情——我不喜欢。”

“是,大人。”

“天晚了,让大家都睡下吧。早上再起来伺候。”

“是,大人。”

“去吧。”

回过头,见那一身薄纱的男子站在屋门口,身子颤抖得仿佛风中残叶,青梵不由又皱起眉。“进屋里去!”

男子顿时呆住。

“否则,染风寒死了,也是选择。”转开目光,青梵深深吸一口气,身形顿时展开,便如一只大鸟直冲而去。月写影看了那男子一眼,丢下一句“主上叫你进屋!”,也是急急展开身形,向着月下那道身影急赶而去。

“说吧,写影。”

负手站在畅柳湖边,望着月下盈盈波光,青梵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波澜。

“主上要不要去一趟霓裳阁?”

听到小心翼翼的探问,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写影,你可真是出息了!功夫没精进多少,问东答西故作糊涂的本事倒是一天比一天见长!”冷笑一声,“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回京第一天便眠宿青楼,成何体统?”

“但是…”

“不过是一点点‘天萝酥’而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

天萝酥是上品的助情药物,药性温和,于人体损伤极小,药效作用却十分长久;但既然是温和舒缓,和熏香混用在一起使用便不易觉察。天萝酥价格不斐,普通的青楼楚馆都极少使用,就连月写影也只在青梵配制各类药品时见识过一次,怎料承安的学士府里居然也会有这一味药物?只是看到青梵此刻脸色,月写影不敢多言,只是躬身道,“是写影照顾不周。”

“你要是能把胤轩帝的心思全部料到,这北洛的天下岂不是要换你来坐了?”

虽然说的尖刻,但到底不是针对自己,月写影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将被反复**的柳枝从青梵手里一点点解放出来。见他缓缓松开了手,月写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轻叫一声,“主上。”

“是我的错,不该发作你。”顿了一顿,“回去吧——今夜不回去,总得一府的人睡不安生。”

签了死契替主子卖命,都是可怜的人——写影清楚青梵言下未尽的意思,默默点一点头,然后跟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慢慢地向交曳巷的学士府走回去。

“写影。”

“属下在。”

“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被你承认为主母?”

月写影顿时一怔,脚下顿了一顿这才急急赶上两步,“主人选择的女子,自然是属下的主母。”

微微侧过头,青梵轻轻笑了起来,“当年君离尘不顾众人议论劝阻,迎娶大神殿名声被污的神女,传下我君氏一脉…启明夫人巫卜曜,才智绝代艳冠天下,与离尘公结褵五十七载,最后同一日登仙而去。去的时候盛装宛若新婚,一句‘生生世世,夫妻一体’让后来人多少感叹!写影,若我说,我只要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你以为上天会为我再创造一个启明夫人么?”

“主上的妻子,只会是主上的妻子,不是启明夫人——主上必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生挚爱,便如当年离尘公找到启明夫人一样。”

青梵顿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月写影的眸子里竟是笑意闪动,“写影,你果然聪明。”慢慢伸出手,看着掌心里流动的月光,“被夹在东炎、西陵、北洛三大国的漩涡里不得脱身,任何轻微的举动都可能会引来三国激烈的动荡乃至兵戎杀伐——对比今日此身所处的情境,真是不得不佩服先人的举重若轻履险如夷。当着两三个试探之人便失去了一贯的镇定,君无痕…果然是不如其祖多矣!”

“主上只是重情而已。”突然想到数月前在西陵国都淇陟,五皇子府云石轩中的那个令人长叹的月夜,月写影深深地吸一口气。“主上重情,所以对任何试图以情为诱饵取利者深恶痛绝。但无论如何,还请主上万事小心,能屈能伸,方为智者处事之道。”

“啊?”发觉月写影想得远比自己复杂深远,青梵愕然之下不由微微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写影。”

“嗯…写影有一事禀告主上。”

虽然对他突然明显地岔开话题感到微微的怪异,但难得月写影会有这般迟疑不绝的表情,青梵倒是有了兴趣。“什么?”

“刚才属下说到…霓裳阁。”虽然一直低垂了眉眼,此刻却偷偷望一眼青梵的表情,月写影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属下提议主上去那里,是因为收到花阁报告,弄影…已经到承安了。”

青梵呆了一呆,“红丫头她…把淇陟那边都丢给照影一个了?影阁花云柳月四天,倒有三个做主的跑来承安,这算是看戏凑热闹?怎么红儿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还有照影——他不是素来拘束着丫头不让她乱跑,怎么这次倒肯替她接下那一大摊子事情了?”顿一顿,轻轻喘口气,这才又向月写影问道,“在霓裳阁,她现在算是个什么身份?”

见成功转移了青梵的注意力,月写影不由微微一笑,“是头牌的舞姬——主上何不如以前那样,将计就计顺水推船?”

青梵微笑着,轻轻摇一摇头,“写影,知道吗?假戏做了太多次,终究会有人当真的。”负手迈步,有意无意数着脚下一块又一块青石街板,“红儿虽然伶俐,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再说,要当着老客演戏,有的时候,还是换一个新角儿更能取信观众。”

“那主上的意思是…”

“就像你说的那样——偶然,顺着他的意,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青梵笑一笑,抬起头,“柳府”两个字已正悬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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