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

听到宫里定时的梆子,青梵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原是因为不习惯不能随时知道时间,才借了胤轩帝调整宫内机构、重编内廷侍卫规矩的机会建议让宫中每隔半刻就报一次时辰。不想风胥然就此定下规矩,宫中事务处理不得拖延过两次梆子声响,逼得内廷大小主管在最初的三个月每听到梆子声响便肉跳心惊。不过,内宫之中虽然事务繁杂,但到底多是衣食穿用之类的“小事”,被风胥然旨意一逼,后宫女官妃嫔要领用所需物品、各处主管首领要调度人手,比起从前确实是快捷效率得多;只是苦了传谟阁的大小官员,被林间非以同样的速度指标要求,也成就了传谟阁一流的办事效率…

扯回飞远的思绪,青梵微微苦笑着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本只想将千金堂信物交给徐凝雪助她一臂之力,却没想到两人会谈了这么许久。北洛前身宓洛本只是大陆北方多民族地区小国政权中较为强大的一个,风氏一统后拓展疆土,北方民族尽数在国境之中,而各族各姓始祖神各自不同,因此虽然风氏王族信奉公正之神斯托瓦姆,北洛唯一的正神只有也只能有西蒙伊斯神一个。也是因为如此,教宗的力量在北洛远不如西陵东炎那般强大,更不可能形成足以影响王朝君主的独立势力。历代风氏君主和朝廷宰辅的君家家主虽然都尊重神殿教宗,但对于其在国家生活中可能起到的作用却都忽略或者说有意抑制和淡化。自己在西陵五年,收集西陵风物人情,分析两国不同;两国之间这一最大差异,无疑与朝堂国主的态度密不可分。风氏君主固然天纵英才,辅佐他们的君家家主更是无不卓绝,为何如此行事自然引起他最大的思索和怀疑——北洛虽然不比西陵,但对于神明的信仰在民众心中却同样是坚定不可转移;而在君雾臣当政的三十年中,教宗的组织和机构力量都被刻意压制到了最低…

忍不住伸手按上不住轻跳的太阳穴,青梵苦笑着轻轻摇头:数千年的封建历史让自己清楚地知道,宗教只有为独裁的帝王所用,在唯一大权的控制和掌握下,才不会让信仰成为左右政权甚至颠覆王朝统治的力量。不得不承认,君雾臣,确实给他选择的君王创造了一个将教宗力量完全抓到掌中的机会。

也许,血脉的力量真是无法阻隔,这样的机会放在眼前,君无痕…又岂能放过。

轻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熟悉的殿宇,青梵脸上渐渐升起清浅笑容:秋肃殿,擎云宫中清心苑外唯一一处清静安宁之所,自己素性恋旧念故,在秋肃殿居住数年,此刻重见旧时殿宇,竟是一股回家的亲切欣喜由心底升起。

而当看到秋肃正殿前那张清秀安静的面孔,青梵更是忍不住加深了笑容。“水涵。”

“公子…”少年张了张口,突然拔脚直奔到青梵面前,“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公子,你…回来了!”

伸手将激动不已的少年拉起,注视那双泪水充盈却满是喜悦的眸子片刻,青梵轻轻笑起来,“好了水涵,你也是一宫的侍从首领,这般模样不是让人笑话吗?”抬头看一下正殿,“九殿下还在凤仪宫吧?”

两把抹了将要掉落的泪,水涵露出最斯文守礼的笑容,“是,殿下还没有回来。凤仪宫的人传话过来说皇后娘娘召了三位殿下一起谈心,会待得晚些。”跟上青梵的脚步进入殿内,“殿下寝宫和归鸿阁都收拾整齐了,和总管亲自督促,饭菜点心也是和总管让到御膳房传过来的。因不知公子是不是回来用饭,都隔水温在那里——公子现在要用一点么?”

青梵微微笑着点点头。“和苏倒是细心。”祈年殿是王族侍奉始祖正神的庄严所在,属于皇宫禁地,只有一国的皇帝可以进入,其余人便是如和苏这般在内廷中位高权重也不能轻易踏入祈年殿半步,至于青梵自己,身负着“天命者”之名进入祈年殿乃是唯一的例外。他是暗中回宫,虽然胤轩帝催他回京的诏书连发了多少道,但都是暗谕而非明诏。因此此刻擎云宫中也没几人知道那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已经回宫。和苏没有先回澹宁宫而是到秋肃殿来吩咐打点,实在是非常聪明的举动。

秋肃殿用饭极少排场。草菇菜心、蒜蓉豆腐、酥烤茄子、麻油拌的鸡肉丝四个菜装在精巧的小白瓷碟子里,大的汤盘里盛了牛肉羹,在桌上摆得十分整齐。水涵细细盛了一碗精白米饭放到青梵面前,这才说道,“公子用饭吧。”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水涵已经用过了。”

微笑颔首,青梵这才开始动箸。皇宫里历来讲究惜食养生,便是最普通的菜肴也做得精致异常。青梵初到擎云宫时颇为挑嘴,也常和御厨一处讨论烹调技法,因此送到秋肃殿的菜色总与别处不同。此刻见了眼前几道最喜欢的菜肴,细品之下滋味竟是一如昔日,青梵不由深深感叹和苏细致周全。

用完饭,简单地漱洗了一下,青梵刚要往侧殿休息,便听殿外传来一片喧哗。青梵才微一皱眉,水涵已经走出去高声道,“是安总管么?”

两人走到殿外阶上,正好见众人簇着一顶暖轿进入秋肃殿的宫墙。当先一个首领服色的大太监上前向青梵行了礼,又向水涵颔首示意,这才说道,“九殿下酒喝得浓了,皇后娘娘让奴才们护着过来。”

认得他是皇后徐韵芳凤仪宫里的太监首领安平,青梵只点一点头。旁边早有秋肃殿的宫人将风司冥从暖轿上搀扶下来送到寝殿里去。安平向着青梵又是躬身一礼,“安平请太傅大人安。娘娘说听说太傅大人回宫了,十分欢喜;又说太傅大人在宫里住了多年,回来了也不要拘束。娘娘这两日得空了,也会过来问候。”

北洛尊师重教,师长的地位极高。柳青梵作为北洛朝堂唯一一位太子太傅,藏书殿教导众位皇子数年,无论宫廷朝堂根基都极是稳固。徐韵芳虽为一国之母,以母亲的身份面对儿子的老师,用“问候”这个词其实并非屈尊降贵。只是徐皇后对这个最小的儿子素来厌恶不喜,就是面上都只是冷冷淡淡的礼仪,丝毫没有母亲的亲情。青梵在擎云宫中居住六年,风司冥或有风寒伤病,她都从未派人过问一声,此时竟说要亲自到秋肃殿来…青梵心中暗暗叹气,脸上却是不带出半分,“回来得匆忙,没有到皇后娘娘那里行礼是青梵的不是。请安公公代青梵向皇后娘娘问安。”

安平躬身行礼,然后才带着众人慢慢退下。

看着宫人将宫门关上,青梵这才负了手慢慢踱回殿内。见风司冥半敞了宫服坐在床沿,手上拿着一盏早备好的醒酒茶,旁边水涵正将绞干了的手巾递给他,青梵不由微微一笑,“是**居的‘小楼春雨’?”

“小楼春雨”是**居最著名的佳酿,四十年的陈酒劲道醇厚之极,而一年只产二十小瓶。物以稀为贵,寻常人便是倾尽家财也未必能买得一口。“今日大皇兄特意带了两瓶来孝敬母后的。”

“天底下多少好酒,偏这一种你喝不醉…真难为装得那么像,这醒酒的茶也免了吧。”青梵笑着顺手拿过毛巾又绞了一把给他。小楼春雨本是药酒,当中最珍贵的两味药材都有极强的安神定气之用,但风司冥的体质经过昊阳山上一番调养,小楼春雨酒中药性对他不能再起什么作用。“折腾了这一天,赶紧睡吧。明天你还要一早赶去军部和兵部,澹宁宫的小朝会皇帝允了你不去,但宫里各处总要走一走,传谟阁官署那边也该去看看…”

“太傅。”

“什么,司冥?”

“明天我就要搬出擎云宫了。”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微笑起来,“开衙建府,是喜事啊。”

“太傅…”

凝视他一会儿,青梵轻轻拍一拍他的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现在你要做的是休息,司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