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完了?”

风司冥刚将最后一桶水倒入巨大的水缸,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泠的声音。急忙转身,却见柳衍随手抄起一把清水,然后让水沿着双手缓缓流下。“烧水。”

“啊”了一声,风司冥猛然回过神,急忙拎了水桶走到内间,掀开灶上大釜的包铁木盖倒满清水。俯身见灶堂里尚有未烬的木炭,随手在旁边柴堆边掠了两把引火的稻草点燃了丢进去;随后转身到外间抱了劈柴,一根根架空了塞进灶堂里生起火来,转眼瞥见灶台上一把蒲扇,顺手拿起来一下一下往灶堂扇着。

虽然是皇子之尊,这些事情风司冥做来却极是熟练,柳衍也不说话,只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有风助火力,水开得极快,不多时釜中已是沸水翻腾。

柳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布囊,解开囊口细绳,随手将囊中粉末抖入大釜中;顿了一顿,又取出两只瓷瓶,分别倒了几点在水里。见沸腾的水面一下子变得平静无比,随即慢慢结起一层薄薄冰雾,风司冥不由一呆,目光转处却见柳衍凝视釜中神情肃穆。等回过头,釜中冰雾已然散去,显得清澄无比,此时恰有一道月光透过窗格斜照过来,风司冥只觉水色似有微微变化,心中疑惑,“掌教,这水…”

“这水,是给青梵用的。”柳衍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袖中又是一只瓷瓶取出,在水上轻轻点了三点,水面顿时恢复了初时的沸腾。

风司冥呆了一呆,他素知柳衍医术超群用药如神,但此刻却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掌教!”

“这两月来他心事交悴劳神劳力,一直未得休息,身体早已熬到极点。偏他不管不顾一味强撑,又数次强用内力。”淡淡瞥了少年一眼,柳衍随即收回目光,凝视着沸腾的热水,“强弩之末不穿鲁缟,演武场上故作轻松,只好瞒别人,哪里瞒得了我?”

“太傅他…”紧抓着柳衍衣袖的手慢慢放开,风司冥怔怔看着沸腾的水面,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逸出微不可闻的一声,“我以为,我的身体…是因为有诸多良药所以才好得如此迅速。”

柳衍轻“嗯”一声,看向风司冥的目光渐转柔和,“你不习医术药理,不知道…也没有什么错。他素性不愿向人示弱,当此时刻更不会授人把柄,所以,”顿了一顿,凝视着风司冥的眼睛光华流转,沉默半晌才叹息似的说道,“所以这几天你要尽量用功,每天晚上得了空便到梅林,我会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还有一些拳脚暗器功夫。你身份特殊,身边不可以有影卫相随,学些自保应变的武功,想来无论是青梵还是他都不会反对也不能反对。”

听出那个“他”字上微微的停顿,风司冥手心里顿时渗出薄薄一层冷汗,随即深深伏下身去,“司冥谢过柳掌教。”

柳衍笑一笑,随后摇一摇头。“殿下不用多礼。现在的柳衍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不得不多做考量。至于道门前路如何,相信殿下自有判断,多行无益,也用不着柳衍费心。对于殿下,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柳掌教说明。”

看着稳稳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炯炯的少年,柳衍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渐渐浮出一抹清浅的笑容。“凡人皆有私心,概莫能外。事若无碍大局,殿下…且请宽恕则个。”

看着两个小童过来将满满一桶药水抬走,风司冥这才从灶间暗处慢慢走出。

是柳衍的安排,所以不言不问,只是到了规定的时间都到规定的地点将烧好的水送到吩咐送去的地方——柳衍治下的道门规矩森严,虽然只是一两处细节也可以看出其中心机。想到自己也算与他相处多年,竟是第一次触及这个看起来总是脱俗出尘的男子温和淡雅外貌下真正的心情,心,就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紧缩。

举手、抬足、扬眉、垂目,每一声、每一句,都是将别人轻易地握在手里,导向他所希望的方向。看似冷目遥看俯察百态,空有感慨而不动半点心潮,一双手却尽握着天下棋盘翻云覆雨的玄机,在人所不知处,引导着一切掌控着一切。旁敲侧击的提醒,漫不经心的点破,轻易间,便是洞察一切。

他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心怀胸襟才有最后一句要求。“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万事把握分寸,能用人心之弊,也能容人心之弊——身为大陆第一大门派的掌教至尊,柳衍的眼界见识、心胸气度,又岂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这才是柳衍,这才是道门掌教的柳衍,这才是西云大陆武林第一人的柳衍!轻轻松松,一句“自有判断”就将整个道门命运交付到别人手里,挥一挥衣袖不染片尘的柳衍!

擎云宫崇安殿上永远庄严威仪的君主,可知如此的柳衍?

轻叹一声,缓缓步出灶间。

月华清辉一泻如洗,整个紫虚宫皆如披了一层银纱,夜风轻和,显出一片安详静谧。

没有目的地的漫游,双脚,却是不自觉地迈向那个人在紫虚宫的居所。

梵音堂。

月白色的人影悄无声息落在身前,定睛细看,却不是他身边见惯了的影卫月写影。

“天色已晚,殿下请回。”听声音是和青梵差不多大的男子,看面貌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圆融融一团和气的面孔,像是天生便带着笑靥,冲淡了语气之中的清冷无礼。风司冥微微皱眉,“我有事与太傅相商。”

“主上已沐浴更衣,若非十万火急,请勿打扰主上休息。”

休息…“他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想起柳衍说过的话陡然一悚,风司冥顿时后退一步。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眼前男子,沉默片刻,才慢慢转了目光,看向兀自亮着一点***的卧房。

“照影,你在这里守着。”又一道月色身影翩然落下,月写影对云照影静静吩咐一句,随后转向一脸沉静表情的风司冥。“殿下请跟我来。”

又向那点灯光投去深深一眼,风司冥这才跟上月写影脚步。行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在一处浓密的修竹处站定,面前是一条贯通紫虚宫前后的山泉,清凌凌的水面映着月色,静得更胜明镜。沉默片刻,月写影随手摘下一片竹叶夹在指间,凑近唇边轻轻吹出三声,然后指上劲气一吐,竹叶顿时化为尘灰随风而散。见屋宇檐角几道人影快速闪过,月写影这才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凝视身前少年。“殿下可知写影身份?”

虽然诧异他提出的这个问题,风司冥还是点一点头。

“殿下可知主上身份?”

夜一般幽黑深沉的眼眸紧紧盯住月白色长袍的俊秀青年,半晌,才慢慢点一下头。

“那殿下可知…殿下身份?”

心下一惊,风司冥迅速抬头凝视对方眼睛。月写影没有说话,只是从扎紧的箭袖夹缝里挑出一幅薄薄绢帛,两指轻轻拈住,递到风司冥面前。不用他再多言,风司冥已然知道那是何物,伸手接过放在怀里,一双眼睛盯住那张清冷淡漠的面孔,像是要从上面生生看出花纹来一般。

“昊阳山道门总坛不比其他所在,寻常鸟雀根本飞不到紫虚宫上方。便是偶然有两只突破宫禁,也会被羽之部专门训练的鸟儿啄下来。”月写影的声音非常平静,“身在事外则当传讯知音保持联络,原是自然之理。但联络之时察看周围情形,确保机要之密,也是必须遵循守则的第一要务。殿下身份特殊,又当此非常之际,虽有必为之事,也务请三思而后行,以免给主上也给殿下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风司冥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才低声道,“那…若定要向山下传讯,当如何?”

“此殿下私事,请自行思考寻找良方。”

知道他再不会多言,风司冥无奈地扬一扬嘴角,随即收敛笑容正色道,“太傅身体如何?”

月写影凝视他片刻,“无碍。”

“真的…无碍么?”

“主上素来爱惜自己身体,又通医术药理,殿下不必太过担忧。”月写影微微一笑,“夜已深沉,殿下明日还要继续到濯垢泉浸泡沐浴,请早些回清平居安心休息,莫要增加主上烦心。”

风司冥点一下头,转身沿小径向自己的居所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步回头,“月写影。”

“殿下还有何事?”

“谢谢。”

两个字语声虽轻,听在月写影耳里却是清清楚楚一丝不差。微微一怔,看着少年离去背影的双眸渐渐浮起由衷的淡淡笑意,随即循来路缓步向梵音堂走回去。一边走,一边将随手摘来的竹叶凑到嘴边,短促急切的三声后,几道黑影迅速由紫虚宫东南西北四角窜过来;随即双手轻拍两下,黑影顿时低伏殿宇宫墙花木之间,快得似乎他们的出现全是错觉。

唇边逸出一丝满意微笑,月写影猛然窜起,身形展动仿佛一只大鸟,几个纵落便到梵音堂前。

刚刚落定站稳,便听里面传来一个平和沉静的声音,“写影,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