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司冥?”

水安渡客店一间上等客房里,一身青衣的男子拨着火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问话的对象是正斜倚在**的少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极美,脸色却极其苍白,形状完美的唇也不见什么血色。少年周身散发出一种异常清雅高贵不容接近的气息,但是此刻嘴角噙着的一抹微笑却很好地柔和了整体冰冷的感觉。

“想到九年前,第一次跟你出宫的情景。”微微动一动仍然使不上力气的右臂,风司冥笑容充满了回忆的快乐,“感觉很像当年林相和蓝子枚大人争论的样子…嗯,连议题都有些相似。”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坐到他身边,一边检查他右肩的伤势恢复情况,一边含笑道,“相似,确实是啊。”

“不过文若暄完全主导了今天的局面,和那个时候完全不同。但是那个叫苏逸的士子,虽然被喊做书呆子,可脑子并不笨,看到情况不对就立刻确定对方身份,其实很聪明呢。”风司冥静静地坐着让他给自己换药,“虽然被连续两次偷换了议题,回答却很迅速,答案看起来很平常很没有新意,但是如果真的出事别人就根本挑不出任何错误来。而且,一开始的时候能够坚持自己的见解心意,以一介文士站起来阻止文若暄有意挑衅的行为,这份勇气本身就很值得人佩服了。”

“那么司冥知道为什么文若暄要故意挑起和那个汉子的争斗呢?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因为那个汉子在最近一个月里碰过蔸铃兰,又和人动手伤到内脏。蔸铃兰让淤血郁积不容易化解,但是效果却不表现出来,对一个武人来说这是对身体的很大损伤。文若暄故意激怒他和他动手,其实是有意用散发出来的内力逼他血脉行走,本意是好的,但是方法…”

“但是方法很特别,你是这个意思吧?”青梵轻声笑起来,手上动作轻快将绷带扎好,随手替风司冥披好衣服,“这世上有的人便是这样,心里明明是好意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或者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文若暄顶着文笔山庄大公子的名头,又是文武双全,要做一个江湖知名的青年侠客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偏偏就是要在人前表现出一些坏脾气,好让人家说‘文大公子确实不坏,就是有的时候任性一点’。”

“这是为了避免朝廷将怀疑的目光放到文笔山庄吗?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参加大比?而且还要…那样说太傅?”

“大约是少年人的血性吧?总觉得我这个太傅来得很容易,总觉得如果自己获得机会一定会做得更好。通常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不表露出来。能够这么大方地说要指正和超越,一方面是他刻意造成的印象,另外一方面他确实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所以参加大比变成了荣誉问题。而且以他的实力和名声,不参加大比才会比较奇怪不是吗?”青梵微笑着递给风司冥一杯水,“至于苏逸,对基本的律令倒是背得很熟,虽然死板了一些,但人总是可以造就的——希望九月份的时候在承安可以再次见到他,而且我感觉,会比文若暄更早在京城碰到。”

风司冥就着茶杯呡了一口,“文若暄自己说已经从家里出发半月有余了。但是现在才二月中旬而已,就算大部分参加大比的士子会提前两三个月到京城,现在就启程的话,时间还是太早了…当然,这是在他不惹是生非的基础上。”

听到少年最后明显是意有所指故意添加上去的一句,青梵不禁轻笑,“从这里以游历的形式到达京城,五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算很多。有武艺又有足够的资本解决吃住问题,少年人有这种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虽然他是文笔山庄的大公子大少爷,但是到底只在这西南蓉城一带知道他的声名。想要在这五个月内做出点事情让更多人知道自己,这种心思是完全可以猜到的不是吗?”

“那就可以将太傅当成攻击的靶子吗?官学里面发放下去的通考策只涉及到太傅很少一部分的治国思考和方略,和藏书殿里太傅所教导我们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胤轩九年青梵主持第一次大比后,就将文试殿生的策论连同自己的部分书籍整理成卷,由朝廷统一印出,发放到各地官学让士子们学习参考。此后每年内务署和学部都会在他的监察下,依据朝廷政务重点的调整变化而整理出一定的策论时议和一些律法经济的文章,印刷成书发放到官学——这就是北洛大比的“通考策”。士子都不可能错过这些最重要的资料,对于推动胤轩帝的改革施政无疑制造了极好的文人士子的舆论环境。只是,正是因为目的在此,所以选择文章策论时自然有所偏重。风司冥非常清楚那些通考策不过青梵所思所学极小一块,虽然知道前后因果,但对文若暄的张扬还是十分不满。

见他脸上神情,青梵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文若暄武功也好,策论国事也罢,都很可以和天下士子比试一番。”

“那个苏逸也可以!”

青梵微微笑着,伸手握住风司冥运动不便的右手,“是啊,那个苏逸应该也可以。不过今天赶路累了一天,带你回房是要你休息不是要你考虑今年大比的问题——我说过这一路那些责任啊职权啊要全部丢开的,冥儿忘记了么?”

风司冥顿时红一红脸,慢慢将身子全部缩上床去。青梵笑一笑,伸手扶他在床内侧躺好,又扯过被子毛毯裹得严实,这才取过铜烛帽灭了屋中烛火,只留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

“太傅不睡么?”因为风雪的关系,他们本来的两间上房匀出去一间。风司冥知道青梵性子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却是不想他就此熬过一晚。“太傅持缰比司冥劳累数倍,明日还要赶路,太傅早些休息的好。”

目光相接,见少年眼中殷切盼望,青梵心头顿时一暖。取过被褥在床外侧铺开,“上次同寝,似乎…已有八年?”

“八年零七个月。”为了不压伤右臂,风司冥几日都是侧身向左躺着,此刻目光恰与躺下的青梵对个正着,不由连忙避开,一边讷讷地说道,“那时…是司冥不懂事。”不懂事,所以处处与三皇兄风司廷争强,使青梵一怒之下出走擎云宫;两日水牢之刑让八岁的自己重病昏迷,却终究是他的声音把自己从黑暗中唤醒。身体虚弱的那几日,本来在秋肃殿归鸿阁住的青梵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边,同食同寝不曾稍离。虽然纠缠着身体的痛苦,回忆起来却只有被人关怀宠爱的满足和甜蜜。

不料青梵却是身体一僵,半晌才轻声道,“冥儿,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弄得每次回来…你都是一身的伤。”

感觉青梵一只手将自己轻轻圈住,风司冥不由挪动身子向他怀里靠去。“是司冥自己不懂事。”

“你若是不懂事,天下就再没有聪明的学生了。”微微笑着,轻轻拍拍他的脸颊,青梵的目光益发温柔。“一直没有和你说,冥儿,这些年,我真的为你骄傲。”

身体蜷起又慢慢放开,风司冥紧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明白他此刻心中激荡,青梵只是笑了一笑,伸手替他把微微有些松开的棉被重新掖好。

“安心睡吧冥儿,做个好梦…”

第二日风司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虽然有些惊讶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深沉,风司冥还是迅速地下床收拾,将自己打理整齐。虽然受伤的右肩让整个右臂全然无力,但是各种灵药加上十多天修养下来,身上其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基本的穿衣动作速度已经不逊于往日。

刚刚漱好口,青梵已经端着装得满满的食盘走进房间。见他一领大小合身的月白长衫,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写影,看来你的效率还是很不错的。”

风司冥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和他的影卫说话。虽然军营里月写影几乎是随侍青梵左右形影不离,这一路上却是并未露面,但是前后安排周到,就是此刻水安渡客店的上房也是他提前订下的。影卫本来只是保卫主人,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月写影武艺高超,却为两人打理这些旅途之中的琐碎小事,风司冥实在不免有些讶异。

同样一身月色长袍,跟在青梵身后进入房间的月写影只是站在门口静静说道,“这是写影的本分。”随即躬身呈上一张短笺。“昊阳山传来的消息。”

青梵脸上微微一动,将食盘放到桌上后伸手接过,略略扫过一眼,随手将短笺收起。一边转向风司冥,“过来吃东西吧…吃完了好上路。”

“是什么事情,太傅?”见他坐到桌边却不动筷,只是低着头沉吟,风司冥忍不住开口问道。

青梵顿时抬头,看着少年的眸子里是淡淡征询的温和笑意,“司冥,跟我去昊阳山可好?”

昊阳山是大陆中央断云雪山一条支脉,也是最著名的一条支脉,因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便座落于此。昊阳山脚下浮云轩是天下习武之人向往的圣地,是作为秉持武林公心的道门见证高手之间切磋的地方,也是江湖高手正式对决最常选用的场所。只是道门虽然为大陆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数万,昊阳山中紫虚宫也接待上门求医习武的客人,但紫虚宫后的道门重地却不是随便一名门下弟子就可以进入的。但是以青梵道门少主的身份,风司冥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去昊阳山”是什么意思。尽管如此,风司冥还是努力抑制住心中激动,小心地问道,“可以吗,太傅?”

“我很少回山,也是时候和门中弟子见见面了。”青梵微微一笑,“当然,最重要的是拜见我的师父——司冥,我记得你的字就是他亲自教导的。”

“柳御医对司冥很好,司冥心里一直很感激。这次能够上山拜见太师父,司冥非常高兴。”

“太师父…”青梵笑容微僵,“司冥,到时候喊掌教就好。”

被他一声“太师父”提醒了辈分问题,青梵猛然意识到,到了道门中大部分门徒弟子都要喊自己“师叔祖”、“太师叔祖”。虽然早已习惯了辈分高下之差而被众人尊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一群年纪比自己大了足足两三倍的老人对自己行礼跪拜。

“写影,你先去安排一下。”转身看到动作优雅开始吃早餐的少年,青梵嘴角微微上扬,“这里到昊阳山大约要三天半时间,虽然走山路捷径可以提前一天,你身上伤势未愈,我们还是继续走大路为好…司冥?”

“没什么。”放下手上碗筷,风司冥脸上有些微微的红,“司冥只是不想再坐马车而已。”

青梵微微一呆,随即露出明了的笑容。那日带走风司冥他自是乘马快跑,但奔出百里后便有写影安排下的马车从人,此后一路上风司冥都是坐在马车里,而他自骑了马在车边随行。想是这两天只顾着赶路,纵然身上有伤未愈,但少年难得出行,这一路上经过市集城镇不少,确是憋到他了。“也罢,但要戴了雪笠。”

少年嘴角顿时翘起,“是,太傅!”

“记得出了门要喊‘兄长’。”顺手揉一揉他的头发,青梵笑一笑,取过一边箱子上的包袱解开,随手抖开一件青色大氅,“只带了这一件替换的,一会儿出去时穿上,别冻着了。”

门上传来两下轻敲,月写影随后进来,“主上,马车备好了。”

看一眼身边少年,青梵微微一笑,“写影,把玉花骢换了鞍子,你带了东西先走,我与九…少爷骑马前去。”

月色紧身长袍的少年欠身,“是。”

“司冥,走吧。”

裹紧了大氅,风司冥紧紧跟着青梵走出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