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等了柳衍父子三年。

其实他从没有什么痼疾,唯一的心病,也因为柳衍的到来和承诺留下而霍然痊愈。

安排好柳衍的一切,皇上正式宣旨,柳青梵成为了真正的太子太傅。

我按皇上的要求带了男女侍从各十二个到秋肃殿,没有想到的是,柳青梵竟将决定权完全交到了九殿下手中。但殿下毕竟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最后还是按柳青梵的意思留下了两个负责伺候衣食侍女和两个做粗使活计的太监,没有根据皇子的标准挑选做屋里细活的侍女——至于个人的衣饰起居,我想习惯了自己动手的人就不喜欢再让人服侍了,他这样对我说道。

这样,除了照顾皇上的起居,每天我都要到清心苑和秋肃殿一次,询问柳衍父子有什么什么特别的要求。

“和苏,真是麻烦你了,不过,我没有什么需要的了。”柳衍一如从前地温柔微笑着,“请转告他,柳衍现在很好,有梵儿在,请他不要再如此担心了。”

“和总管,不要再这样每天几趟地跑了。”柳青梵的笑容却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温暖,沉静有礼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种威严,“如果需要你的帮忙,青梵会在第一时间叫你的。”

按皇上的吩咐,我将尽一切可能满足柳青梵提出所有要求。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需要我的帮忙,会来得那样迅速;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忙,会帮得那样彻底而不容拒绝。

一切发生在九皇子落水后的第二天早晨。

“和苏,将所有皇子的侍从以及昨日在御花园里的下人以及当值的侍卫集中到九皇子落水的地方。我现在去藏书殿为九殿下向太傅请假,在那之后,我就到御花园。”

从秋肃殿出来,一身胜雪白衣的柳青梵冷冷地对我说道。

我行了礼退了出来。昨天太傅们兴致颇高地带领众皇子到御花园赏春,不料九殿下却失足落水。周围除了两位皇子及其贴身侍从,更有不少太监侍卫,竟是没有一个下水营救。当柳青梵赶到湖边将九皇子救起,九殿下竟是已经没有了呼吸。柳青梵将自身之气渡入他口中,这才救回九殿下一命。得知事情经过,柳青梵勃然震怒,以太傅身份厉声痛斥大皇子和六皇子以及一众侍从,直到柳衍闻讯赶到才将几乎失控的他带回秋肃殿。皇上听人传报之后也急忙赶到秋肃殿探视,更命令我留在秋肃殿随时伺候。柳青梵像是受了极大震动,不休不眠,竟是亲自照顾九殿下一夜。见识到这一向温文微笑待人的少年惊人的力量,又见皇上如此重视,宫人们再不敢怠慢,也均是在殿外守侯了整整一夜。看着那双精光闪烁的黑色眸子,我知道此事绝不可能如此善罢,只是我无法想象他会用怎样的方式解决。

将所有涉及到的宫人集合起来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身为内廷总管,我可以任意调动宫人的职班。至于皇子们的侍从,只要没有伴读身份,要召唤他们我也有足够的权力。

当那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湖畔小径上时,我已经把他吩咐的事情都办到了。

他向我点了一下头,随即在我命人搬来的太师椅上稳稳坐下。

足足一刻钟的工夫,他没有说任何的话。一双幽黑的眼眸放射出冰寒刺骨的冷冷的光,在一众宫人身上缓缓地来回。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离我最近处跪着的那个小太监,已经紧张得满脸是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会有如此令人恐惧的压迫力和绝对不容任何挑战的威严。

“昨天,九皇子落水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是哪几个?”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众人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听到他的问题,心又是顿时提起。

七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宫人跪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目光在兀自倨傲的大皇子的两个侍从身上扫过,他转头看向眼前跪着的七个人。

“你们…都会水么?”

有两个会水。

“九殿下落水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了救命,是谁?”

人群里一个穿蓝衣的小太监怯怯地站了出来。他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上前站到我身边。“那以后你就到秋肃殿做事吧。还有谁看见殿下落水后喊了救人?或者,有谁听到喊救人的声音后赶过来的?”

有两个三等侍卫服饰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看着其中一个男子:“昨天我看见你被人拦在园门口,那是谁?他与你说了什么?”

年轻侍卫一时面露难色,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王大人说我职小位卑,而且花园里贵人们身份高贵,有的是侍卫从人,便是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出头,还是各守岗位的好。”

柳青梵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们两个是九皇子的贴身侍卫。”说罢挥手让他们站在一侧。

“现在,我问最后一遍,昨天,还有谁在九殿下落水后努力营救的?”

一片寂静。

如果放在了平时,这绝对是奴才下人们表现忠心的最好机会,但是此刻,没有人胆敢挑战眼前这白衣少年的权威。

半晌,柳青梵的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他转向那会水且近在湖畔的太监:“我听说,做奴才的本分是忠心护主。还从来没有听说,主子落水,奴才可以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且不说你们会水还近在咫尺,就凭你们眼见主子落水连一声都不出,这哪里还是为人奴才的?和苏!”

我越听越是心惊,此刻陡然听他叫我的名字,连忙应道,“在!”

“按宫里的规矩,这样没用的奴才,是怎么处理的?”他的嘴角兀自带着一抹冷笑,声音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不会只是逐出去吧?”

“回柳公子,内廷宫人,有不忠心护主者,罪当杖毙。”

他的嘴角微微一扯,“那还等什么,和苏?”

强抑心中震惊,我吩咐道宫中的执刑官,“拖出去,按律,杖毙。”

“不,”他笑了一笑,“不必那么麻烦,在这里行刑就是了。”

我一惊:“可是——”他瞥了我一眼,其中满是不可错认的警告。我只觉浑身寒透,用目光示意一边惊恐的执刑官依言行事。

宫里的执刑官不敢放松,那两个身子颇为壮实的太监的背皮片刻间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随后转向另外五人。“你们虽不会水,但难道连喊一声都不会了么?看着主子在水里挣扎,真是有趣的很哪!”说着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你们什么。想活命的,现在就给我下水去。”

看着一边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的两个太监,那五人的脸色皆是惨白,一齐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湖里走去。有一个走得慢些,他冷哼一声,衣袖一拂,那最后一人身子顿时凭空飞起,重重地跌进湖里。

看着湖中五人不停地挣扎,他站起身来,负着手,冷冷地打量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现在,你们中间会水的,去将他们几个捞上来。”

话音刚落,已经有好几个侍卫冲出去就救人。当那五人气息恹恹地被拖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轻哼一声,“什么叫灭顶之灾,你们,可给我好好记住了。现在给我滚一边去!”说着转向众人,“你们也看见了,侍卫宫人中会水的竟只在少数。宫里水泊不少,保不齐哪天又有哪位主子落水。”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现在不会水的站到我左手边,会水的到我右手边,立刻!”

也许了见了血的缘故,就连大皇子一向嚣张的侍从,此刻也乖乖地跟着众人站到了他的左手边。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听说凡会水者必有淹水呛水的经历,而且那是学会游泳的最快方法——现在,我要你们用这最快的办法学会游泳!记住,是每一个人都学会;只要还有一个不会,就别想离开这晨星湖一步!”

溺水,或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而溺水之人的求生欲,却可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强烈的**。

所以,柳青梵的这个决定,无论对于会水还是不会水的人,都是极其可怕的惩罚。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冷血无情。相比于这种生不如死却又绝不愿死的酷刑,杖毙反而是要仁慈得多了。

湖中一片沸腾挣扎,而在岸上看着的人,更是几乎没有一个的身子不在摇摇晃晃。就连在武场见惯了鲜血受惯了打击的两个侍卫都不由战栗,而那个被吩咐到秋肃殿做事的小太监,早已是站立不稳地倚靠在身后树干上了。

“够了。”他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看着全身无力趴倒在湖边的众人,我不由心中戚然。

他冷冷的目光再次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宫里伺候的人,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以后都好好地认清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守着规矩,起去!”

在这一刻,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我终于确定——我,看到了帝王不可侵犯的绝对威严——

“是这样啊…”风胥然背着手立在窗前,一道黑色的人影静静地侍立其后。“现在那孩子在做什么呢?”

“柳公子已经回到秋肃殿,亲自为九殿下煮粥熬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真是…非常厉害。为所有人制造一个机会,时间、地点、在场的人物、可能的后果都经过精确严密的计算,难得他竟能将一切都利用得这样充分,这一手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可做得漂亮至极。影,把秋肃殿的影卫都撤去吧——对那孩子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陛下。”

“柳衍大概无法想象他那样小心呵护的孩子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保护吧?够快,够狠,更够心机算计,真不愧是君雾臣的儿子!”风胥然冷笑一声,“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青云第一声果然是不同凡响呢。”

“陛下,柳先生那里可还需要…”

风胥然微笑了:“就让他们在那里吧。影卫常年辛苦,在柳衍那里却是轻松得多了。”

“是,陛下。”

风胥然轻轻挥了挥手,影子随即消失在大殿暗处。

凝视着殿外一片花明柳媚,风胥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衍,你真的太小看青梵了。那块小小的石头,需要怎样的功力技巧,怎样的计算配合,才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没有人看清那颗石头是怎么来的,但整个擎云宫里能有这份功力如此完美地控制一切的人,除了你们师徒二人,还会有什么人呢?在暗潮汹涌的皇宫之中想要立足,必先立威;而立威则需要一个恰好的理由和事端。如果说擎云宫早是埋下火种,导火索却是柳青梵亲手点燃。将袖手旁观的两名太监杖毙,将其他侍从宫人严惩无贷,却又将呼救的小太监和应声而来的侍卫越级的提用,雷厉风行,恩威并济,已让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彻底立住了脚跟。

柳青梵,你还会让我看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