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受太皇太后和太后懿旨继位?”

“你知道的,无痕。”

一身淡紫色的缎子长袍背后银发拖曳,回过脸的一刻,紫眸光华闪动,竟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倦了。”

战战兢兢的三十年,只为了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可是在真正触及顶端的那一刻,心头涌起的,却是完全的无力。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目标,也没有了动力。从来没有真正梦想过继承神之西陵,多年来活着的意义便是为了保存所有爱护自己的人的性命而已。太子的身份、储君的职责,那个为了延续上方王族的统治而被塑造出来的完美的上方未神,从来就不是自己真正的梦想。君父君父,在那个威严主君陷身罪恶火海的那一刻、在那个本来应该是温暖依靠的生命威胁真正消失的那一刻、在被骤然涌起的失去父亲的悲伤淹没的那一刻、在停下疲惫到极点的脚步的那一刻、才真正知道,原来真实的自己竟是这样渴望人间的温情,哪怕只是一丝一缕。

眼前真正铺开那条曾经预定的路,平坦的、尊贵无极的前途,而那弥散在空气中的阴冷却已经让尚未真正踏上它的自己心冷如冰。

倦了,去的人去了,该离开的人也都离开了,再不用为了生存时刻担惊受怕,不用为了保住性命时刻计算着那个最高权力的位置,不用为了不要的理想去牺牲更多的自己…当那无论对谁都是过于漫长的一夜过去,望着朝臣百官投来的战战兢兢充满单纯敬畏的眼神,真的倦了。

并不是不知道上方雅臣两日来雷厉风行的动作,更清楚个中的缘由。虽然,那个总是跟随着别人的皇弟一旦张开自己的羽翼竟能够拥有那样意气风发的骄傲眼神,实在是让自己都有些始料不及的事情——或许,他才是把真实的自我压抑了太久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真正能够将一切做到最好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被所有人忽略了的,最好的选择…

“重华。”

身子陡然一震,却没有回头。

“重、华!”

凝立着,眉眼低垂,看着手掌之中及腰银发光华闪亮的发梢,轻轻一扯——钻心的痛。

为什么…还会痛?

为什么…还会有知觉?

“重、华!”

“你怕什么!你畏什么!你纠缠不清的又是什么!”

“身子弄脏了,心也被弄脏了么!”

“说不出什么‘被狗咬了’的无用的安慰话,但是你真的就这样看低你自己么!”

“什么叫做骄傲?是风霜不改其节,浊世不污其质,纵有折损也不移其荣的尊贵之气!”

“我说过,我认识的重华,才是最真实的殿下。”

“人,是以其心性的坚韧、内在的高贵、自成一体的气度来吸引他人、折服他人的;历经艰辛困苦、倍受考验磨难而得来的浴火芳华,是比人间任何美景都更耀眼的存在。”

“我说过,见到重华,我第一次有了使用‘重生’的念头——重华难道还不懂么?”

一句急似一句的话,重雷一般敲击着鼓膜,以为永远也流不出来的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润湿了整个脸庞。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曾经的神衹,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西陵的太子,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虚伪和掩饰,只有几乎没有理由的信任和依靠。

但,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地,我可以认为你的急切是源自真正的关心,我可以认为你的坚定是源自真正的肯定?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可以认为,你面前这个单纯的上方重华,是被你重视的人?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会认为,我可以将你作为真正的朋友,真正的依靠?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大神允许的话…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

我只求,时间停在此刻。

但——

君、雾、臣。

这是丞王上方莜棠在初见你的那一霎那吐出的名字,北洛传奇式的首辅,执掌朝堂三十年的君家最后一代家主的姓名。

遵从着青鸟指引的神的使者,火焰中青色的背影,或者我应该叫你——君、无、痕?

还是,那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我要的,只是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但你要的代价,我给得起吗?

或许可以。

但穷尽这一生,你的心,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可怜地恳求你最后一点真切关怀的我,是否真的要抱着这一刻的微薄温暖,度过我注定了孤独寂寞的一生?

“无痕。”

“我在。”

“无痕。”

“我在。”

“无痕!”

“重华,我在这里。”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叹息着接住他早已支撑不住的单薄身子,“这一次,我还是可以借给你肩头。”

心里是忍不住的苦笑:他是将自己当作悲伤的孩子来安慰,就像他早已习惯去做的那样?如果那微妙的平衡在这一刻打破的话…自嘲地抬起眼搜索着他的脸,却发现幽深沉静的黑色眸子满是怜惜。“无痕,你待人…太好。”

嘴角扬起温温的笑。“如果值得的话。”

“如果值得的话…”低低重复一次,突然用紫色的眸凝住他的眼,“即使对你的敌人?”

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微不可察的一僵,温和怜惜的面孔随即浮起一贯温雅平和的笑容,“重华。”

“不要放开——”

急切地轻斥一声,却是两个人同时的僵硬。

“当你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我们就是敌人了。”努力放松僵硬的身体静静依靠他的胸膛,“我不想,我不知道…你对人太好,即使是假意的温柔都可以感动铁石心肠的人。而我,从来没有人对我像你一样…”

“我们彼此利用,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

“在你开口警告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次我输了,输的干净彻底,没有任何挣扎的可能。”

“如果…你不开口,那至少还有一个自欺的理由。只是,你的骄傲不允许,你的心不允许。”

“我说过,我羡慕无忌和雅臣,羡慕他们之间即使彼此算计利用也无法真正破坏的兄弟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嫉妒——我嫉妒那个被你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人,我嫉妒他能够有你这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遭受多少委屈和不公都永远为他考虑为他筹谋的人。”

“他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我承诺,保护他一生。”

“而我什么也没有,我谁也没有——所以我嫉妒,我发疯的嫉妒…无痕,我不能让你站到我身边,我不能让你留在西陵,我知道我做不到——你是自由不羁的风,你是翱翔天际的鹰,你可以对任何人露出温柔的笑脸,但是你的承诺不会给别人——但,答应我,记住我!”

“你是让人无法忘记的人,重华…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

“无痕。”

“我在。”

“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

“那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

“你…我是在问,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

沉默。

“告诉我,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如果是你的希望,我将接受这个位置;我将从北方战场上调回军队,我将把国家的财力致力于生产,我将重新修筑堤防、开凿新的运河;我将让退伍的军士得到最妥善的对待,我将让人们回到土地奖励耕织;我将鼓励进行小本的经商,我将向北洛的商队开放城市的市场——只要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只要你告诉我!”

“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以重华的名义发下的允诺,那么,我希望。”

大笑,泪,却不能自抑。

“无痕、无痕、无痕…即使不用仙树村救命之恩,上方未神也会一生谨记着认识你的这三十三天!上方未神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回味着三十三天——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可以作为关于朋友、关于真情、关于守护的记忆和错觉!”猛力推开他,上方未神已经远远退到了屋子的另一头。紫色的眸子发出强烈的光彩,傲然而立的身子因为挺得笔直的脊背而显得益发纤细颀长。

“一切,如你所愿!”

静静地凝视着他,黑色的眸子光彩沉静而幽深。

“我想…我永远都没有可能瞒过你。”绝美的面孔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笑容中却是浓浓的凄然。“我说过,我嫉妒,我发疯的嫉妒;我留不住你,但无论如何,我都要你记住——天羽阁的守军,已经全部向绝龙谷转移。”

倏然不见了青色身影,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颓然跌坐在地,却是忍不住掩面轻笑。

你竟然走得那么急,无痕!

只是因为风司冥有危险吗?

万世之帝…那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确实会遇到危险,但你知道吗,我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去交换你那一刻的动容?

但,这一次,你是会真的记住我了,不是吗…

静静地更衣,正冠,起身。

从这里走出去,我,便是西陵唯一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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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成治三十七年(北洛历胤轩十七年)十二月,成治帝上方朔离崩,金裟殿大火。

西陵承恩元年(北洛历胤轩十八年)元月,太子上方未神即西陵皇帝位,金裟殿大祭司溪酃主持继位大典,帝号念安,改元承恩,召告天下。大典终,大祭司自请遵从前代之例,三步一拜登上罗丝塔特祭坛,以身为祭,为新皇与西陵百姓祈福。

元月,绝龙谷之役,北洛惨胜,“冥王”重伤。

二月,蝴蝶谷之战。大败。撤军百里。

三月,西陵新帝下书请和。

四月,遣使团出访北洛,议和兵、通商、睦友三事。使团主持,念安帝第五皇弟上方无忌,副使,第六皇弟上方雅臣。

七月,西陵北洛“太宁之盟”。上方无忌自请为质,留居承安,胤轩帝封“遂宁君”,起坐居用比照皇子一切礼仪。

——《博览-通志-西陵史卷》

《帝师-远别离》到此结束。

※※

眉毛的话:呼呼,总算结束啦!撒花撒花~~~~~~~

应该是把一场宫廷争夺写得完整了吧?西陵的大郑宫,一共是三十三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具体数据是我们的太子殿下提供滴!可怜的数着日子过活的小家伙…)。前因后果的,交待起来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头痛啊。不过总算完了,长吁一口气^0^

最后拖了一点小小的尾巴,是为下一部《乾龙吟》做的准备。上方未神究竟做了什么安排,为什么无痕会心急火燎地慌忙离开,究竟为什么上方未神会说,无痕会记住他。虽然下文的开篇,大家应该已经从那个《博览》看到故事上半部大体的情节走向:上方未神登基,风司冥受伤,西陵大败,两国和谈,缔结盟约,上方无忌作为质子进入北洛。

不过,下一卷的主角,换回柳青梵和风司冥——我家最可爱的冥冥,从容貌来说绝对不输给上方未神的绝世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