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淑华主仆在老王坝遇救,正在凭窗遥望,忽听女侠彭玉澜惊呼之声,同时,瞥见崖上有一白影飞堕。定睛一看,彭涛已和来人对面说笑起来。玉澜方始放心,笑对淑华道:“哥哥虽然心细,却没有我爽快。你看天已快亮,闹了一夜,大家全有些饿,难得这班毛贼悔祸感恩,备了一桌酒菜,不来享受,那等猪狗不如的老贼,一刀就可了事,和他哪有许多话说?并且常升还在人家养伤,我们回船接他,一则逆水行舟,我兄妹又还有事,也不想时限多紧,岸上那人不知是谁,怎不把老贼杀死,请上来呢?”正谈说间,忽听老贼惨嗥了几声,再看岸上,人已被杀,由向五和两贼党抬走,白衣人又和彭涛谈了几句,便自分手,往下流危崖上纵去,晃眼不见。

彭涛回船一谈,才知彭涛问出老贼藏有不少金银,在离此十里的牛角汉危崖山洞之内,当初原有两名心腹贼党助他藏着,后因老贼天性凶狡,将二贼用计暗杀,打算一人独吞。彭涛想用藏金周济贫苦,先使老贼多受罪孽,然后迫令献出。老贼到此地步,才知平日伤天害理在用心机,只得从实说出。彭涛本定押他同往发掘,为了另有一事须往赴约,又因白衣人赶来,发生了一点事故,夭明之后便须起身,看出老贼所说不是假话,便命向五将其杀死,说罢便令开船。

彭氏兄妹见秋棠侍立在侧,怜她年幼忠义,便命入座同吃。淑华待人最是宽厚,经此患难,对于秋棠更加怜爱,闻言略微客套了几句,便令同坐。秋棠坚辞不允,又听彭涛说:“山中隐居,一同力作,人都一样,有什尊卑之分?”主人更是宽厚,情如母女,只得谢诺同坐。玉澜更爱秋棠,说:“此女聪明勇毅,只为身世孤寒,做了人家使用丫头,虽蒙二姊厚待这样下去仍不免于埋没,难得年纪轻轻,这等机警胆勇,等送二姊到家,妹子将她带走个两三年,使其学点本领再行回来,姊姊一门孤弱,遇事也可免受欺凌,你看如何?”

淑华闻言大喜,便说:“此女灵敏忠义,本来可爱,愚姊此次仗她舍身相助,才得免去凌辱,方打算回家收为义女,并不当她下人看待。得蒙玉妹垂青,收到门下,再好没有。”玉澜笑道:“二姊如非对她有恩,她也不会与贼拼命了。既是这样,就借这一席压惊酒,便命行礼吧。”随命船家点上香烛,行礼之后再行痛饮。彭涛笑道:“玉妹就是这样性急,到了地头行礼不是一样?白六哥找我有事,又要赶赴前日之约,吃完我还要走呢。”玉澜道:“事情要办就办,这能有什多的耽搁?”说时,船家已忙着点好香烛,来请行礼。淑华又请玉澜就此收秋棠做徒弟,先行拜师之礼。玉澜一口应诺。秋棠自是喜出望外,嘻着一张小嘴,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时改了称呼,分别礼拜,二次入席。

吃了一阵,彭涛便要起身。淑华忙命船家拢岸。彭涛说:“去路与此相反,随身小包均在老王坝岸上,只为腹饥,又想和舍妹谈几句,才同了来。此时酒足饭饱,船离岸近,无须停泊了。”说罢。又朝船家告诫了几句,兄妹二人同去船头,各自纵身一跃便到岸上。淑华、秋棠见他兄妹一跃好几丈高远,捷如飞鸟,正在相对惊叹,玉澜已飞身回船,面上似有忿容,因其去而复返,不知何事,虽然一见投缘,结了姊妹,到底新交,未便探询。玉澜也未再提,只命船家撤去残肴,催舟上驶,午后务要赶到韩家沱去接常升,又请淑华安歇。

淑华因她也是一夜未寐,劝同就卧。玉澜笑答:“妹于往来江湖,三两日夜不眠不休乃是常事。现在船家已悔祸学好,我兄妹还有一点事情须要去办,何况人又不倦,二姊只管安歇,秋棠年轻,昨夜虽受惊恐,尚无倦容,正好就便教她一点人门口诀,途中先学起来。午后到了韩家沦,寻回常升,再请姊姊起来吧。”淑华谢诺,自去后舱安卧。

秋棠看出师父爱她,越发欢喜,玉澜见她灵慧异常,一点就透,更加怜爱。

师徒二人正谈说问,忽见一叶小舟,船上立着白衣少年,由上流头掠波而来,其行若飞。秋棠方觉那船快得出奇,微闻“噫”了一声,跟着便见玉澜伸手窗外连挥了几下,晃眼两船临近,看出船头上少年正是老王坝崖顶飞堕的白衣人,少年已飞身越窗而入。

秋棠知非外人,忙去取了茶来。玉澜已面带愁容道:“此是你的师伯,上前见礼。”秋棠依言礼拜之后,玉澜低声说道:“我本意将你母女送到地头再走,不料我家中发生一件要事,必须赶了回去。方才默查船家,已实胆寒,决不敢再有他念。不过常升年老体弱,救起之后便发寒热,卧床不起,现由你的师伯送往友人家中医治,恐有数日才能痊愈,带在船上也不方便。你义母大难之后,人正疲乏,可任其多睡一会,不必惊动,醒来再对她说,非我为德不卒,实是迫于无奈。好在船家已全制服,前行多是热闹城镇,江中舟船往来不断,决无他虞。等到峨眉附近的八里滩镇上,再改坐轿回去。万一途中有事,可将这只银镖与看,说我彭氏兄妹好友,当有照应。起旱以前,先命船家往八里滩镇上寻一姓白的老头,他见此镖,定必命人护送。你母女只管放心,不必胆小害怕。

到家照我所传勤习,我事一完,自来接你。也许你们起旱以前我能赶到都在意中,此时尚拿不准。待我嘱咐船家几句,就随白师伯起身了。”说罢将镖取出。

秋棠接过一看,镖长不到三寸,上刻虎头和“彭”字,心虽依恋不舍,但见玉澜面有愁容,料是急事,只得应诺。玉澜随将船家唤来,令其小心照护,不许丝毫违背懈怠,并说:“我尚有事,须要离船他往,不定何时回船。如能由此洗心革面,好好营生,自无话说,稍犯前恶,昨夜所杀贼党便是你们榜样。”船家早已吓破了胆,彭氏老少诸侠威名又所深知,越发死心塌地,哪敢再生别念?又疑对方故意离开,借此试心,暗中考查,全部诺诺连声。玉澜看出所说是真,心放好些,遣走船家,重向秋棠叮嘱慰勉了几句,匆匆同了少年改上小舟,往上流驶去。

秋棠遥望小舟去远,折入支流,又有了一些倦意,便在舱中和衣卧倒,船家因玉澜令其按例停泊,听淑华吩咐行事,韩家沦接人之事暂时作罢,也未人舱惊动。主仆二人连受惊险危难,一夜无眠,全都倦极。这一睡直到西初,淑华先醒,见日色偏西,静悄悄的,只听橹声效乃和江波打船之声,唤起秋棠一问,才知玉澜已走,因见船家恭顺和善,与前大不相同,照此行驶,明日夜间便可赶到八里滩。玉澜高义可感,只不知有何急事,不别而行。

听说八里滩离峨眉只数十里,淑华见泊处是一邻近城邑的大镇,知道船家上岸买完应用食物就要开走,也未在意。待了一会,忽然发现岸上有一华服少年,不住朝自己这面张望,徘徊不去。淑华见那少年生得獐头鼠目,神情鬼祟,疑非好人,忙告秋棠,避开临窗一带,跟着便听船家和人说话。秋棠侧身一看,正是前见少年,听口气似在打听淑华来历,吃船家数说了几句,冷笑走去,刚觉少年不怀好意,船家已忙着把船开走。

到了江中,便听一船家冷笑道:“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我们昨夜那多的人尚且不行,看他神气,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坐地虎,也敢昏想吃汤圆,岂非笑话!这是现在,我们受了彭家小侠一场教训,把人管好,不愿惹事了,要是前三天遇上,不当时打他一个半死才怪!”另一人道:“事情难料,这狗东西走时神气不好,就许有点门道,方才你还是把彭家二位小侠的旗号打出来,要省事得多。”前人答道:“本来我想说的,后来一想这类小狗种太可恶了,彭家兄妹何等威名,本人就算不曾暗中跟来、他那信号银镖,是在江湖上走,没有人不知道,到时一拿出来,哪个敢惹?顶好他回去约人追来,给他一个硬钉子碰回去,以后长些眼睛,真要是个秧鸡儿,不知死活利害,冒失下手,凭这彭家信号,哪里找不到照应?单凭我们几弟兄,也把他打发回去了,怕他作什?”另一人道:“话不是这样说,能够无事,岂不是好、我看这厮好似练家,听你说那一套难听的话,并未发作,只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如是常人,少年气盛,至少也要说上两句大话来遮脸面,哪怕说了不算呢,当场总好看些,他竟会一言不发,行时又朝我们的船,连回头了两次。我料这厮善者不来,来必不善,我们全仗这位船客求情,死里逃生,还分得了好些财物,彭家兄妹走时又再三告诫,万有一事,对不起人,自身还脱不了干系,到底小心些好。”

秋棠闻言大惊,忙向二人探询,才知方才华服少年因见淑华美貌,又是孤身女客,不知怎会看出船家以前来历,上来先说黑话探问女客来历,并许重利。船家自经昨夜变故,已全醒悟,立志学好,又畏彭家威名,感激淑华代求不杀之恩,这类话本听不入耳,再见对方骄狂自大,越发有气。此时同伴未回,只他一人在船,便以冷语讥嘲,说:

“女客来历大呢,不必费话。如想自找无趣,今夜船泊八里滩,你明早寻来;包能见到。”本意下午船到八里滩,不等天黑便可寻到白老头,如对方赶来也不妨事,意欲使其吃点苦头,或是丢脸回去,特用言语相激。同伴回船,少年已走,间知前情,责其多生枝节,因而争论,实则全不相干。

秋棠早听船家说过,彭家信号银镖所到之处,休说西南诸省,便是北方,也无人敢于侵犯,所遇越是江湖中人越有照应,随口问答了几句,回见淑华傍枕小睡,眼已闭上,因船家口气十分拿稳,便未惊动。这时早饭刚过,顺风扬帆,满拟下午可到,不料走出不远忽然变天,顺风转成逆风,又下了一场大雨,船到八里滩,天已入夜,雨也未住,只是小些,途中别无异兆,又是雨天,全都忽略过去。

淑华见所泊虽是大镇,深宵风雨,体贴船家,想等明晨再命他往寻白老头,朝岸上略看了看,便和秋棠上床安歇。睡了一会,淑华梦中惊醒,瞥见地上白影,推窗一看,风雨已住,云净天空,皓月千里,江岸上一片空明,平波粼粼,闪动起亿万银辉,到处静悄悄的,除天水相涵,夜景幽绝,想再赏玩些时再行归卧,忽听岸上好似有人走动,心想:“时已深夜,泊处离人家颇远,怎会有人往来。”跟着又听船家喝骂,忙唤秋棠去往船头探询。

淑华母女为了起身方便,原是和衣而卧,船家共是六人,分住船头、后艄两处。秋棠刚被唤醒,走出后舱,便听船头喝骂,似已动手,同时又发现对面岸上停有两乘小轿和四匹马,水边立有数人,似是轿夫之类。二人情知有异,好生惶急,刚想起那只银镖,取在手内,船头上已有人受伤跌倒,随听来人大喝道:“无知鼠辈!既知厉害,叫那两个女的出来,乖乖跟回庄去,我们决不会难为她,否则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

淑华闻言,心正发慌,不知如何是好,船家已带着满脸惊惶抢进舱来。见面一问,才知前遇华服少年乃当地一个花花公子,名叫唐锦昌,乃父是朝中大官,家财富豪,本人又练有一身武功,养着好些教师打手,平日仗着财势暴力,酒色荒**,霸占民女,无恶不作,本随乃父在邻省任上,回转家乡才只两年。彭氏老少诸侠虽然威名远震,老的更是成名多年,江湖上人个个敬畏,一则退隐年久,不愿子女门人惹事,偶然仗义出手,形迹也极隐僻。唐锦昌又极刚愎自恃,所养教师多是北方人,西南诸省有名人物闻见较少,又知小贼天性骄狂,不喜显外人的威风,轻不提说,好在声势浩大,官府多是乃父门生亲故,本人手下也还不弱,即便遇事,官私两面都能应付,年月一多,见无变故发生,虽有两次仇家上门,结局全占上风,越把事看容易,每日陪着小贼,一味吹捧架弄,闹得小贼更加骄狂,无论什事,想到就做,谁也不敢违背。

这日也是活该有事,小贼乖张任性,手下虽然养了不少教师打手,稍微行动就是一大群,有时却喜单人出游。当淑华的船刚停泊柳荫下,小贼正因饭后无聊,屏退从人,去往江边闲眺,本意是为日前发现江边渔船上有一少女,貌相绝美,动了色心,只惜见时渔舟刚解缆开走,先当附近渔人之女,及向居民询问,才知船上共是男女三人,来去无定,有时只那少女一人,到镇集上买点日用东西便自开走,以前无人见过,来往不过两三个月,也有少女一人独往独来的时候,不大爱理人,驾的渔舟,却未见他打鱼买卖,也不知道名姓住处。小贼每当看中人家妇女,开始时照例自往调戏引逗,等到势迫利诱俱都无用,再命打手前往强抢霸占,因听渔舟少女每月必来赶两次集,到了集期,便往守候,见渔舟未来,正自失望悔惜,忽然发现岸旁柳荫下泊有一条大船,内一少妇绝美,正与身旁美婢说笑,玉貌花容,丰神绰约,比起渔舟少女更加美艳,不禁色心重炽,越看越爱,心还疑是路过官眷,正在一面注视一面盘算下手方法,对方已自警觉,避向一旁,同时看出船上除少妇和随带少女外,只是几个船上么师,并无男子护送作伴,虽觉形迹可疑,并未放在心上,因见淑华举止安详,和所穿服饰明是官家眷属,雇了这样大船,却无男子同路,想问清来历再打主意,及向船家一问,竟受了好些讥嘲,当时勾动怒火,志在必得,本想下手强抢,因船家发话叫阵,说:“船客来历甚大,今夜船到八里滩,明日午前便要上岸,你如胆大,只管前往。”

小贼狂傲自恃,意欲暗中随到八里滩镇上,看明对方来历再行下手强抢,又因乃父闻他回乡以后越发胆大妄为,无恶不作,自家只此独子,万一事闹太大,不好收拾,近数月来,接连几次专人送信,严词告诫,对方来历未明,如是民家妇女自不妨事,如是大家官眷微服来往峨眉烧香还愿,由此路过,自家门口下手强抢,多大财势也有一点顾忌,朝船家冷笑了一声”,忍气退回,当时并未发作,到家召集徒党商计,先想亲率多人沿江尾随下去,由陆路走自快得多,等了一会才发令起身,忽下大雨,小贼养尊处优,享受已惯,不耐劳苦,便把船形人数和二女年貌装束对众详言,并说:“此女美如天仙,无论是何来历,都要将人抬回,多大干系由我承当,事后重赏。”

同去教师打手共是八人,内有一个名叫铁巴掌蔡得功,虽有一点见识,武功也好,人最贪狡,带了党徒,照小贼所说,冒雨赶到八里滩寻到大船,探明与小贼所见不差,先寻人家住下,备好轿马,见风雨已住,想在天明前下手,把人劫走,刚到江边,船家已自惊醒,见有多人赶来,为首的已纵上船头,知是日间恶少所差,便将彭家旗号打出。

这班北方武师,虽有两个听人说过彭家老侠威名,所知不多,不曾见过,只蔡得功一人深知厉害,情知孤身少妇带一少女,独包大船上路,船家又是吃水上饭的盗党,竟会对她如此恭谨照护,必非寻常,无如利令智昏,又想民不与官斗,彭家老少三侠多厉害,也敌不过自己这面财势,小贼又有“成功重赏,多大乱子有他承当”之言,先向船家威吓,晓以利害。船家惟恐彭氏兄妹怪罪,依然抗拒,终于动手。总算蔡得功觉出后患,不肯把事闹大,只将为首船家打倒,不曾伤人。

船家知打不过,自是惜命,问出小贼住处,忙朝淑华报信,告以前事,说:“为首小贼未来,来人均是无知鼠辈,还不知彭家三侠威名,此是他们自寻死路,此时深夜,我们呼救无门,无力与抗,只管由他抬走,我们拿了银镖往寻白老头,必有照应,也许人还未到,救兵已先追上。请勿害怕。”

淑华一听,来贼并不认那银镖,又惊又急,先想投水自尽。秋棠因昨夜投水遇救。

断定彭氏兄妹得信决不袖手,那只银镖必有大用,也在一旁力劝。觉着所说有理,暗忖:

“只要主意拿定,不借一死,有何可怕之事?彭氏兄妹异人奇士,得信定必来救。徒死无益,不如任凭贼党劫走,以待救援,真个到了不可开交之时,再死不迟。”心正盘算,把镖交与船家。贼党已拥进中舱,催淑华母女上岸,淑华见后艄已有贼党把守,听那口气,似早防到自己要寻短见,戒备甚严,且喜未露形迹,便和秋棠使一眼色,假装胆小害怕神气,先到中舱朝贼党质问,何故欺凌妇女,等到对方发话恐吓,勉其从顺,然后假作被迫无奈,随同走至船上。

母女分坐两轿,快要起身,又听船上喧哗争吵之声。淑华侧耳细听,才知贼党抢人以后恐事泄露,向船家威胁利诱,迫令开船同行,回往贼巢领赏。先前答应上轿,原想自己走后,船家便可寻到白老头向其求救,就算此老不是异人奇士,无力救人,彭氏兄妹既令寻他,得信也必设法约人来援,或往彭家求救,以彭氏兄妹的本领脚程,不消半日必可赶到。白老头如也是位有本领的异人,来得更快。方才贼党虽然发话威逼,并未动手凌辱,所说贼首,又是富贵人家的狗子,只要善于应付,当可支吾上一半日,忍死待救必来得及,回忆昨夜遇救情景,心胆越壮,这才强忍悲愤,假意应诺。不料贼党狡猾多疑,迫令原船开回来路。照此情势,船家向白老头报信求救已不可能,彭氏兄妹的信号银镖贼党不认,到了地头势必求死都难。想在途中求死,又因前后都有贼党骑马护送,事如不成,被其看破,不特当时受辱,到了贼巢,防备更严,休想得脱。身无寸铁,所乘山轿又是一个藤兜,上扎竹椅,四根竹竿搭着一个油布篷,江岸相隔两三丈,渐走渐远,全无可死之法。仰望疏星耿耿,明月在天,新雨之后,满地水泥杂沓,贼党连轿夫共有十一人之多,前呼后拥一同前行。

走了一阵,淑华回顾秋棠落后好几丈,中间还隔着三个骑马贼党,好似有心把二人分开两起,几次和贼党商量,把两轿并行挨近以便谈话,均未答应,原船已早离岸,水陆异路,不知开往何方,料知前途凶多吉少,越想越寒,路也走出老远,所行均是山野荒僻之路,离天亮尚有个把时辰,月光斜照中,到处静悄悄的,偶然听到远方村野中传来几声犬吠,不曾见到一点影迹,连向贼党设词探询去处地名和贼首姓名家世,始而不答,后有一贼刚开口说得两句,便被后面一个中年贼党纵马赶上,把活接去。

那贼正是蔡得功,不知怎的,看出淑华母女顺从是假,起了疑心,一面拦住同伴答话,接口答道:“沈大娘不必乱打主意了,先前我们见你气派不俗,还当是什官眷,后听船家说你是个寡妇,这大好了!你不过认得两个本地武师,便想仗他旗号助你脱身,那如何行?实不相瞒,我们老东家现任督抚,东家是他最心爱的独子,本就大富大贵,有财有势,多大乱子,只凭他三寸长一张纸帖,便和圣旨一样。州县官对他更是诺诺连声,任凭吩咐。本人又是文武全才,像我们这样的有名教师,养了好十几位,论财论势,谁能敌他得过?寻常官家妇女,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会在无意之中把你看上,你现在又没有丈夫,这还不是飞来凤,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只肯从他,包你享受不完,连带我们今夜出力的人也跟着沾光,这还有什疑虑不定之处?彭家老少几个,我们也听说过,无奈民不与官斗,他们家业在此,怎敢和官作对,由我们手上把人夺了回去?再说他也不是对手呀。你如真心愿意,这些话算我白说。如有二心,平白自找苦吃,我家公子虽然有情有义,但他脾气古怪,最恨人和他倔强。女人被他看中,照例非到手不可,但只上来一和他强,任你多么美貌,以后也休想得欢心。反正非从不可,乐得享受荣华,乖乖从顺,何苦失了身还找罪受呢?他那姓名家世,一到自知。此时我们因你不曾抗拒,好些客气,防备却是极严。妄想逃走固是作梦,想寻短见更是无望。本来不说这些话,因这类事做过多少回,早学乖了。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当船家向你报信时,我便在暗中偷听,见你母女低声密语,满脸悲愤神情,跟着向我喝骂,忽又胆小改口,变得大快已是可疑,起身时见船家受迫开走,由此惶急起来,因此沿途东张西望,不时低头想心思。

走离江岸稍近,你就神态失常,似因无人为你送信求救,绝望想死神气。好好一朵鲜花,放着现成富贵不去享受,不是呆子么?听我良言,把心放下,不要乱打主意。这事再好没有,否则我为防备万一,早把道路改过,虽然偏僻稍远一些,所行均是平地,离水又远,无论想逃想死,全办不到了。”

淑华听出贼党狡诈,心意已被看破,自杀无望,不禁悲愤交集,惊魂欲颤,不知如何是好。蔡得功见她满脸惊惶,一言不答,越知所料不差。又因狗子唐锦昌凶横疑妒,每次奉命强抢民女,不喜动手捆绑,最好势迫利诱,好好抬回,必有重赏,看出淑华心胆已寒,不敢妄动,再走两个多时辰便可安然到达,正在暗中得意,一面想好说词,劝淑华顺从狗子,两下勾结,于中取利。

没想到淑华死志已决,蔡得功从旁一劝,立把口风转过,先说:“身是清白人家寡妇,本心不愿改嫁,无如身落人手,逃已无望,你又说得唐家那等好法,现已回过意来,只你所说是真,你主人实是富贵人家公子,不是盗贼一流,我便顺从,否则情愿一死,也不嫁与强盗。”蔡得功自是力言所说不假。淑华人本机智,闻言故装出半信半疑神气,不住盘问狗子唐锦昌的身世为人,性情如何,家中还有多少妻妾。

蔡得功当她怕死心话,只为事出强迫,惟恐唐家妻妾众多,日后难处,故加盘诘,又因淑华容光美艳,从未见过,此去必得狗子宠爱,忙赔笑脸回答,专挑好听的说,一面暗中观查对方词色,利令智昏之下,认定淑华已然心愿,只顾讨好巴结,有问必答,以为异日勾结之计,竟把先前疑念去了十之八九。

淑华看出对方果己上套,天也大亮,一问途程,只剩三四十里,沿途均是田野荒地,只前面不远有一镇集,前临大河甚宽,须由桥上经过,另外还有半里来长一段山路比较险滑,过此便是去往狗子住家的唐家场大道,因恐引起怀疑,不敢细问,暗忖:“贼巢将到,再如迟延必难保全。”便和蔡得功说:“我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只你所说的话不假,我必答应。但我女儿年幼,不知底细,和她商量几句,免她胆小害怕。如肯信我,请将她的轿子喊来,一同前行。真要疑我脱逃,那也由你。”

蔡得功和淑华谈了一阵,越看越觉对方不特明艳绝伦,人更聪敏灵巧,此去狗子必把她当成活宝一般看待,不趁此时想法得她欢心,日后休想巴结得上,闻言立即应诺,先还打算暗中观查对方是否假意应从。谁知秋棠心更灵巧,断定义母决不从贼,母女相见,先故意咒骂贼党,要向官府告发,说上许多幼稚无识的话,等到淑华婉言劝慰,说:

“抢我母女的乃是大富贵人家公子,并非盗贼一流,此去只有享福,但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带你同走,必要遭人轻视,不带你去又难割舍,为此和你商计,你看如何?”秋棠明白义母志在求死,虽然设词婉劝,说:“吉人天相,以我母女为人,决无死别生离之理,且等到了地头,看人家能否相容再作计较,不必老早顾虑,和前日一样着那冤枉急。”别的口风毫未露出。

蔡得功越听越觉所说均是人情,并无他意,又知母女二人均是大家闺秀,有这多人前后防护,万无逃生之理,又想卖好,多烧冷灶,惟恐淑华多心,笑说:“你母女许还有话要说,不愿外人听去,前行半里,就是方才我说的石桥坝。由半夜起走到如今,大家人困马乏,也该歇息一会,吃一点东西再上路吧。”淑华闻言自合心意,表面却说:

“还是早点赶到,看清人家是否如你所言,才好放心。东西我无心吃,只此时肚子疼,能找店家歇上片刻再走才好。”秋棠故意说道:“我昨夜不曾吃饱,早就饿了。娘不想吃,他们跑了这长的路,也不饿么?”

蔡得功也劝了两句,然后传令前面打尖,走快一些,说罢又朝同党暗打手势,故意避开,自己退往轿后,暗中查听,淑华母女依旧谈笑自如,并未回顾张望,心中暗喜,越发拿稳,只想起彭氏老少三侠与这母女二人是何渊源忘了询问,对方威名老大,得信未必甘休,唐家虽有财势,到底可虑,先想上前探询,因见淑华母女说着亲热,恐其烦厌,又想对方已肯顺从,一进唐家便成红人,丝毫得罪不起,反正不能中止,到后再间也是一样,自己奉命领头抢人,狗子又有“不问天大来历,也要将人好好抬回”之言,我已成功如愿,何必多生枝节,自找难题?心正寻思,石桥坝已然赶到。

众贼党昨日雨中跋涉,连忙了一日一夜,多半饥渴疲倦,只为狗子法令甚严,万一所抢美人死伤逃亡,有什失闪,谁也担待不起,为首人一发号令,全都喜诺。唐家当地第一家官绅首富,势焰逼人,镇上又有唐家下人所开店铺,昨日过时已早得信,一见抢得美人回来,纷纷抢出,喝退闲人,迎往一家客店之内。淑华见那大桥尚在前面,人家多是唐氏党羽,或逃或死俱更艰难,心中叫苦,表面仍不露出,到后便令秋棠代索净桶,并催众人快些吃完赶路。贼党见淑华母女神色自如,秋棠更是一到就要吃的,和没事人一般,除蔡得功有心.巴结,随侍外屋,以防有事呼唤外,下余贼党均知淑华文弱妇女,镇上自己人多,不怕逃走,全被店主人请往前面款待无一在旁。

淑华进门时还在愁急无计,坐定以后,忽然发现后套间窗外便是大河,心中略定,因秋棠认定前途有救,几次示意力劝,不令自杀,真个绝望,到时再向狗子行刺,与之拼命,同归于尽;恐其拦阻,又恐蔡得功看破,先往外屋一同说笑了一阵,等酒饭送来,才推腹痛,走往后套问内临窗一看,河岸颇高,河面甚宽,急流汹涌,只下流浅滩旁泊有两条柏木船,远方天际浮沉两片帆影,滩声浩浩,波翻浪滚,朝阳光下闪动起亿万金鳞,波澜壮阔,势甚雄丽,忙把椅子端向窗前,踏上窗口,低声哭唤:“煌儿、兄弟,今夜我就和你们梦中相见了。”说罢便把身子向前~扑,跳了下去。

跳时,微闻外面堂屋上好似来了生人,双方正在喝问,秋棠也在大声发话,均未听清,只觉身子落在水上受了一下重击,沉入水内重又冒起,心中一慌,再吃冷水急流一逼,当时五官七窍被水灌满,奇寒浸骨,略一挣扎便闭过气去,失了知觉。隔了些时,忽觉身子被人抱住,肚子又胀又闷,难受非常,耳旁又听有人娇呼“姊姊醒来”,心疑落水之后又被贼党救起,悲愤交集之下,“哇”的一声喷出好些水来,同时已然惊醒,睁眼一看,当地好似一间庵堂静室,里墙供着一尊佛像,身子被人抱住,头朝下面,正在挖水,四外静悄悄的不见一个贼党,只是冷得难受。那抱住自己挖水的是个黑衣女子,骨瘦如柴,貌相奇丑,一张形似骷髅的黑脸上,却睁着一双红色的怪眼,宛如鬼物,看去怕人。

淑华知已遇救,忙问:“姊姊何人?此是何处?怎会将我救来此地?”黑女笑道:

“此是无心巧遇。姊姊死里逃生,不可劳神,等水吐净,换去湿衣,容缓详谈。这里是一尼庵,害姊姊的贼党业已死伤逃亡,放心好了。”淑华闻言,料是彭氏兄妹来了,好生欣慰,想问秋棠下落,还未开口,腹中一涌,又喷了许多江水出来。黑女将她抱起笑道:“姊姊请去**静养一会神再说吧。”淑华见主人貌虽丑怪,神态十分和善,语声尤为清婉娱耳,听说贼党伤亡殆尽。心中一宽,只惦记义女秋棠安危,忍不住问道:

“多蒙姊姊出死人生,万分感谢。妹子还有一女,不知已否遇救,现在何处?”

黑女拦道:“姊姊身世来历,我已听人说过。你那新收令媛,现被彭家兄妹接去。

这里黄芦庵,乃我友人清修之所,我住峨眉后山青峰顶,离此尚远。为了姊姊救起不久,周身水湿,暂来此庵借住,只等寻到原船,把衣物取来,便送姊姊先往荒居静养三四日,把周先生与令郎先后寻来与你相见了。此事说来话长,你那投水之处水流太急,跳落之处相隔又高,虽幸救起得早,内部已受震伤,尚须调治,不宜言动。这话本来都不想说,因知姊姊关心良友佳儿和未来之事,略谈几句。你这样人我最喜欢,以后还想和彭家小妹一样,与你结为姊妹。如蒙不弃,请听我话,暂时不要开口。等你静睡上一会,稍微进点饮食,自然会和你说。”黑女一面说话,一面早把衣履与淑华换上。

淑华见她语意诚恳,和彭氏兄妹有交,又知秋棠被彭妹救走,文麟、爱子也似相识,不久便可见面,越发惊喜交集,大出意外,感激非常。因主人说人水时受了震伤,初醒还不觉得,此时果是周身酸痛,头昏脑胀,虽有满腹之言想问,主人一再叮嘱,情意殷切,也就不便开口,想了想,只得含笑谢诺,由黑女扶到榻上卧倒,闭目养神。方觉思潮起伏,毫无睡意。

黑女已把湿衣取出,打扫清洁,在门外和人低语了几句,忽然走进,笑道:“这里离城镇颇近。午前为救姊姊母女,连伤多人。虽已有人分头向唐贼父子警告,事终难料。

何况这类残害人民的贪官恶霸。我第一个容他不得,早晚还要下手为民除害。此庵人家多年清修静地,我那好友又云游在外,庵中只有两个小徒弟。姊姊暂在这里,原是一时权宜,今夜便须起身。姊姊大难之后,睡眠万不可少。我知你此时尚想心事,难于成梦。

待我为你按摩几下,索性把药服下,睡到夜晚,由我带你上路,到了荒居再进饮食,好使药力发透。山中饮食方便。不似庵中清苦。事如凑巧,明日也许见到你所想的人了。”

黑女说罢,取来一碗水和三粒丸药与淑华服下,随即伸手按摩起来。

淑华自不过意,刚开口辞谢两句,便觉黑女手到之处,身上发热,渐渐生出倦意,不消半个茶时自然人梦。这一睡十分甜美,也不知经了多少时候,睡梦中觉得卧处温软,舒适非常,胸前胀痛去了十之八九。睁眼一看,又已换了一个地方,室中明灯如雪,花影当窗,陈设用具无不整洁高雅,黑女不知何往,四外静悄悄的有如深夜,回忆前情,直似梦境,心方惊奇,忽听外屋有女子口音低声谈论,静心一听,黑女并不在内。

一个说道:“想不到蔡家三姊如此痴心,将来怎么办呢?”另一个道:“这位姊姊真个我见犹怜,人又那么聪明贞烈,难怪周文麟为她梦魂颠倒,终身不娶。一任三姊用尽心机,全不为动。事也奇怪,以三姊的人品,又是文武全才,嫁人还不由她的性儿挑选,竟会爱定那周文麟,如今又受气又受欺,老贼已恨她人骨,处境一天比一天凶险。

周文麟偏是守定旧日情人,一点不承她的情,而他所爱的人又守着礼教,对他毫不怜惜,看去真叫人代他们难受,将来这三个人真不知如何结果呢。”

前人笑道:“你说的话并不尽然。人非木石,岂能无动于衷?周文麟我虽未见过,听说他和淑华姊姊本是青梅竹马的幼年爱侣,后为好人诡计所算,女的误信他已死外乡,迫于亲命,背盟改嫁原出不已,心又割舍不下,双方又是书香仕族,女的不愿学文君私奔故智,男的体她心意,不肯勉强,于是投到她家,意欲终身相随,尽力爱护,今生只二心如一,来生再作同梦鸳鸯,能常相见,于愿已足。不料女的胆小多虑防闲太过,终年难见两面。男的虽然失望灰心,仍旧把他儿子沈煌扶持成立。方始披发人山,不料遇上三姊一见钟情,才有今日之事。他对三姊并非不知感激,不过苦恋旧人,心志已定,不能更改,后见三姊对他情深意重,实在过意不去。才把心事当面说明,订为骨肉之交。

三姊一则爱极了他,想得他的欢心,又因平日自恃才貌,见他对旧人比她还痴,才托我姊妹设法接来,大家见上一面。谁知红颜薄命,已受恶人暗算,幸而巧遇彭氏兄妹,刚刚保得性命又被狗子看中,命人强抢,想要霸占为妾。当她被迫以前,我姊妹恰在无意之中发现贼党阴谋,先前不知是她,等到赶往船上窥探,意欲助她脱险,才知正是三姊所托的人。为了这一男一女全是痴得可怜,淑华姊姊偏是这么不近人情,心中不服。虽知她持有彭家银镖,仍作不知,没有当时出手,反想看她遇到生死患难关头能否守志不屈,忙又赶回,把你约去,暗中尾随,相机行事。初意受人重托,事虽必办。但一想到周文麟对她那等情痴,便是铁人也该感动,她偏为了一时虚名,避之如遗,这次落到暴力**威之下,果能拼却一死,不肯失身匪徒,自无话说,如因怕死惜命,顺从狗子,我们照样将她救走,却看她不起,见了周文麟,再把真情说出,可使他冷一点心。如能因此造成三姊这段良缘,岂非快事?不料和你赶到泊船之处,她已点头上轿。此时不知真相,误以为她怕死贪生,甘心从贼,想起周文麟痴得冤枉,老大不平,如非答应三姊,必须把人接回,直恨不能听其自然,弃之而去。勉强随在后面,本心就没有当她是一回事,如非彭家小妹和她一见投缘,到家不久恐其受人欺侮,匆匆赶来,中途发现所乘的船,误认船家背盟又起凶心,正待上船查问动手,忽然发现船家朝她打手势,跟着借着靠岸购买酒食,与她相见。小妹当时也未发作,就近命人持了信号银镖寻两能手相助,亲自追了下来,路上恰又遇到两个能手,刚合为一起,见人已投店打尖,因唐家狗子官家势力太大,手下人多颇有能者,自家又有强敌寻来,正在多事之秋,心虽忿恨,暂时还自慎重,不肯把事闹大,便由侧面树林中纵上店家后房屋顶,准备由临河后窗人内,与淑华母女见面,互相商计把她母女救走,哪知人还没有下去,淑华姊姊已经投水自尽。

彼时我料贼党将往石桥打尖,那一带店家十九临河,为了势孤,也打的是暗中救人主意。

你往雇小船时,我假装投店,正在隔壁推窗观察形势,忽见人已投水,随流漂去。我水性不佳,恐赶不上,这样貌美温柔而又贞烈的好人,为了方才一己私念,稍微疏忽,使其葬身江流,不特有负三姊重托,问心也是难安。正自愁急,忽见两条人影由隔壁屋顶飞投入水,看出是往救人,水性极好,还没想到彭家小妹也在其内,晃眼之间将人追上,相隔已是好几十丈。淑华姊姊刚一冒出水面便被捞住,踏水往下游头荒滩上驶去,知已救起,心中略定,同时又听隔壁争斗喧哗之声,想到秋棠尚在,忙由隔窗过去。一看所有贼党已被一人点倒,认出那是彭氏兄妹至友小江神白通,听他发话,才知彭家小妹约来,正向贼党要人,内有两个已被点了懒穴,痛苦不堪,亦知此人心辣手狠,疾恶如仇,又见贼党疼得周身乱抖,满头汗珠乱滚,都有豆大,再不出面必全处死。这些恶人,杀了不多,无如狗子势力太大,事须通盘筹算,暂时还须适可而止,以免连累好人,多生枝节。忙在暗中发话,告以淑华姊姊投水遇救之事。白通与我本来见过,听我隐在里屋屏风后面发话,不曾出见,似还笑我胆小怕事,略微回答了几句,便朝贼党怒骂,把当日事情全揽在他的身上,连名姓住址全都说出,令贼党警告狗子,当日之事乃他无心相遇,路见不平,居家并不在此,如有本领,十日之内可去岷山灵珠洞茅篷之内寻他,否则,他必往取唐贼父子狗命。并说如非投河的人已为他平生第一知己之交救起,你们这伙狗党又在苦口哀求,一个也休想活命!就这样,仍给每一贼党点了残穴。白通独门点穴法最是厉害,所点残穴虽然无什痛苦,到时自解,只有六个时辰不能转动,可是事后人全成了残废,周身真力全散,休说仗势欺人与人动手,稍微走快一点便要气喘汗流,倒地不起。一任贼党哀求,全不理睬,说完自带秋棠昂然自去。我正退回,便见你驾小船驶来,纵到船上,同往下流驶去。到了荒滩,彭家小妹见人救不醒,正在发急,当地无法安顿,正打主意,巧遇晏家大姊,交谈没有几句,狗子因久等人不归,又派了几个能手赶来接应,遇见先败贼党,得知前事,知道敌人厉害,~面分人向狗子报信求援,一面分人追来,已快追近。匆匆议定,请晏家大姊护送淑华姊姊就近觅地暂避,等人回醒,再来此山相见。我们的人正和贼党交手,白通忽带秋棠寻来,几个照面便全点倒。

只他一人上前,我们全未出手。事完谈了一阵,白通说唐家父子残害良民,罪恶如山,非要除去不可,后经大家劝说,老贼朝中大官,不宜操之过急,以防连累好人,惹下乱子,无从收拾。白通疾恶太甚,还不肯听,力言多大乱于也由他一人承当,这类害民贼,万饶他不得!后来还是彭家小妹开口,方始应诺。上来先寻贪官和狗子,由他再约一位高人分头警告,将其稳住,先把当日救人和打伤贼党之事压住。狗子知道官府无能,张扬出去只有丢人,早取灭亡,暂时必不敢动,至多暗聘能手寻仇报复,等过些日,仍由白通暗中下手,先用点穴法使老贼无疾而终,等他官家势力一去,再除狗子和那些助纣为虐的狗党。议定之后,为防狗子性暴,官私两面一齐发动,白通竟独自一人迎上前去,想在败逃贼党未到以前,先自登门给他一个厉害。秋棠本是彭家小妹新收门人,因晏家大姊匆匆分手不知何往,双方又只互相闻名,初次见面,自身事情又忙,便和秋棠说明,淑华姊姊有晏家大姊照应,决可无虑,暂时将她带往彭家寄居,就便学习武功。我姊妹分途追来,连去两次未遇,后到黄芦庵,才知晏家大姊脚程真快,就那半日工夫,已把人救回山来。彼时淑华姊姊水未吐完,人也不曾回生,先还不知她投水时上下相隔大高,人已受了内伤,如非巧遇大姊是位内家能手,家中又有医治内外伤的圣药,我们就把人救到三姊家中,早晚伤发,如何医治?经此一来,总算逢凶化吉,否则我们为了一时私念,误了她的性命,怎对得人呢?”

随听外屋有人进门,接口道:“我平生厌恶男子,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类奇人。方才我为此事,特意赶往寒萼谷打听,果和三妹所说一点不差,并在那里见到一位老前辈,得知西后山这伙贼党恶贯已盈,不久便有一场恶斗。我正有些手痒,告辞归途,又遇一位老友,闻知此事也想前往看看。我知此人性情古怪,不听人劝,谈了一阵便自回转。

三妹怎还未来?”前一女子答道:“我已命人请她去了。”

淑华刚听出后来那人是救自己入山的黑女,便听外屋又一女子走进,宾主四人互相寒暄说笑,语音颇低,约有杯茶光景便同走出,不知所说何语,一看窗外现出日光,才知晨雾方消,天早大亮,想起自己昏睡了一日夜,心中一惊,正觉腹饥。黑女忽然同一少妇走进,二人手上均端有酒食,见面便说:“姊姊初愈气虚,吃完再作长谈,我们昨夜均吃过不少东西,无须客气。”说罢,一个去端茶几,安排酒食,一个便扶淑华坐起,极为殷勤亲热。

淑华见那少妇年约二十三四,丰神绰约,明艳多姿,比起自己,不在以下,人更豪爽情热,使人乐与亲近,两次开口谢问,均被黑女止住,腹中也实空虚,坐起时还有些头晕,料是昨日淹死回生,吐得大多之故,主人如此厚爱,也就不作客套,只得谢诺,吃了半饱,把筷放下。黑女还嫌吃太少,或是口味不投。淑华力言:“量小,菜味绝佳,初愈吃得大多。”黑女力言:“内伤已愈,有小感冒,稍微调养一半日便可痊愈,有病我也能医,包你明日准好。”淑华心料少妇便是钟情周文麟的蔡三姑,急于想问对方姓名底细,无心多吃,闻言只得勉强又添了一点。吃完,黑女收去残肴。少妇忽然坐向榻旁,拉着淑华的手,笑道:“姊姊果是绝代佳人,非我所及,难怪周兄对你那等痴法。”

淑华听出所料不差,对方既与文麟相交,爱子沈煌必也常见,心中惊喜,先因对方提起文麟痴情苦恋,还有一点不好意思,及见少妇说完前言,只把一双明如秋水的媚目注定自己,不再开口,急于想听下文,暗忖:“此是深山之中,听方才外屋诸女谈论,分明自己身世为人均所深知,这类隐居深山的奇女子,均不作儿女态,身受人家救命之恩,再如遮掩害羞,反倒难得人家同情,煌儿和文弟所居想必离山不远,难得有此良机,如何错过?还是实话实说,免得引起猜疑。”念头一转,忍不住反问道:“姊姊尊姓芳名?何处与文弟相见?小儿沈煌可曾见到?”话未说完,黑女也走了过来。

少妇先指黑女笑道:“这是隐居本山的西南有名人物黑衣女侠晏家大姊,单名一个瑰,人最义气,生具至性热肠,平日孤身一人往来西南诸省,专一济困扶危,拯济穷苦无告的人,但又不似绿林豪客劫富济贫,因其聪明绝顶,智计过人,只管挥手万金,散财如土,从未做过偷盗之事,因其家业豪富,由十八岁上便百计千方救济孤寒,无善不为,常说我那钱财均是祖上遗留,不劳而获,享用可耻,再说也用不了许多,也应以自身能力谋生,如何享受现成?仗着天生异禀,从小便得高明传授,一面托了可靠的人代掌家业,救济穷苦,自己弃家入山,专心习武。过了两年,遇到两次灾荒,把富甲一省的家财散去大半,觉得照此下去,多大家财也有尽时,以后想做好事便难为继,重又出山,把管的人召集拢来仔细商计,除留下十亩祭田外,连所居圃林房舍、古玩衣物完全卖光,然后招些穷人,往各省山野之中开荒,由她供给牲畜农具,合力分耕,自家不时往来其间考查勤情,也不收入租粮,只把自家救人济世的心愿常时向众人分说,立下许多善法,每一苦人在她全力供给扶助之下,上来壮丁每人可分六亩以上,老弱减半,在此限度以内,任其辛勤积蓄,随便享用;每人所耕或是所得超出十石谷米,再提三成归入公仓,专备荒年和她助贫救苦之用,不消两年,各地全都堆满,除粮米外,还有各种珍贵药材以及山中猎得的兽皮之类,她再取走一半,又招一些苦人,另觅沃土聚众开垦,因此越来地方越多,所救的人不知多少。这班苦人多有良心,她又日行千里,往来飘忽,赏罚严明,武功极高,人不敢欺,遇到救人的事,无论人力财力,个个争先恐后。开头几年她真苦极,既要操心又要劳力,日常奔走往来于西南诸省深山之中,全无半点空闲,平时想见她一面都难。直到去年,她开辟的山中乐上虽然比前更多,却添了几个得力门人和好帮手,才在本山风景佳处自建这所房子,隐居安息下来。就这样,仍恐那班人富足以后又贪安逸,不依时行乐,懒于耕作,每隔三两月仍要出巡抽查一次。如其说她有钱,她自身不过这几间全以己力建成的寻常房舍,食用衣物全都自身劳力所得;说她无钱,遇到善举,一声令下,或钱或米,多大数目,也只三数日内纷纷云集,没有办不到的事。我对大姊真个佩服极了,不过她那脾气古怪,除对穷苦人一律民胞物与,饥溺同怀而外,平日见人却是落落寡合,可是一经投契便成骨肉之交,只不大看得起男子。她帮人忙,认为人类互助理应如此,不喜人说感谢的空话,能听她的就高兴了。妹子以前也曾蒙她厚爱,只为一事忘了她的嘱咐,她彼时又不在山中,无可商量,以致铸成大错,终身之恨。一半不好意思见面,一半怕她怪我,不敢登门已有数年,不料方才途中相遇,对我身世处境反更同情。想起这几年的自作自受,真个难过。可是大姊这样好人,也有一件短处……”

淑华本想询问文麟师徒下落,见三姑所说也颇有趣,说的又是主人,正在静听,心中敬佩,觉着这等奇女子世上少有。黑女插口笑道:“三妹真个讨嫌!我原因身为女子,容易遭人轻视,仗着有点精力财力,帮点苦人的忙。我行我素,只做一点实在事,既不图名也不图利,这有什么可说的?淑华姊想听的事,你还一句未提,只说闲话作什?”

三姑笑道:“二姊新来,你又这样爱她,大家官眷,多好也有一点习气,老大姊的古怪脾气我不先说几句,她怎知道?遇事一存客套,惹你不高兴,不是美中不足吗?”

随向淑华道:“大姊隐居山中,轻不与人来往,凡能登门的全是至交姊妹。因其最善烹调,讲究饮食,做得一手佳肴美点,每有佳客登门,必要亲手做上几样肴点出来款待。

她素不喜人恭维,只说她菜好,吃得更多,她便喜欢了。”

黑女笑骂道:“放屁!莫非像二妹这样秀气人,吃不下也要勉强她吃?正经话不说,扯这闲白作什?”淑华乘机接口道:“听二位姊姊口气,似与敝友周文麟、小儿沈煌见过,他师徒二人今在何处,三姊可知道么?”少妇答道:“妹子蔡三姑,此事说来话长,还望姊姊不要笑我。”随把巧遇文麟、一见钟情,以及文麟痴恋淑华、立志终身不娶,后来双方言明心事结为骨肉之交,所有经过,连文麟在温室中想念淑华、自吐心事等情全都说了出来。

淑华听完,想起文麟的苦心孤诣、痴情恋爱,自己为了礼教束缚,空自肠断,无由慰藉,只顾一时浮名和爱子的将来,平日连面都不肯见,形迹上委实对他不起,难怪伤心失望,最难得是他心只管伤透,依然情有独钟,不肯别恋,像蔡三姑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又是女方俯就,百计图谋,软硬兼施,依然情有独钟,无动于怀,结果反以骨肉之交化除对方同梦之想,使其无法开口,一面却想披发入山,把今生的热望付托在渺茫的来生,这等痴情人实是古今少有;越想越难受,忍不住流下泪来。

黑女晏瑰见她伤心,笑问道:“空自悲感,有何用处?实不相瞒,我平生最讨厌男子,以为他们全是为了一时迷恋,假托痴情,等到心愿得遂,不是纵情终欲,始乱终弃,便是日久爱弛,隙未凶**,一班有才有貌的女子为他们甘言所哄,吃亏上套的不知多少,每一想起便自不平,常想男女都是一样的人,如何男子就可以建功立业,一旦得志更可为所欲为,一到女子身上,便成奴婢一样人物。有才有貌的,嫁得好了,不过受人愚弄得年久一些,任她天生智力超过男子十倍,依;日一事无成,处处仰人鼻息,一个不巧,所适非人,便要饮恨终身,才貌平庸的,身世悲苦更无庸说。觉着无论男女都应有他的事业志气,虽然积习相沿,几千年来女子都仰男子鼻息,空有才智难于施展,自古迄今,为礼教所埋没的才智女子不知多少,因此对于男子每存偏见,厌恶的多,最恨是假托多情一味自私的那班野男子,像周文麟这样痴人却真第一次见到。虽然我的主见是不论男女都应有他的事业心志,人活世上好歹也要发挥本身智能,为国家为众人做一点事,不应为了所求不遂就此灰心,虚生一世。像他这样,一面只管悲苦绝望,一面仍想把意中人的爱子尽心尽力造就出来,这等人也算是难得的了。他对你真叫作是苦心孤诣,情痴爱热到了极点。我最恨人为了虚名,故意守那昧心寡。我不知姊夫在日对你如何,如真夫妻恩爱,你一面想着亡夫在日的恩情,一面抚育聪明年幼的爱子,虽感对方情深爱重,但又不忍背夫弃子而去,那就不必说了。如是为了礼法虚名,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周文麟也是一个才智之士,他有他的事业心志,如今为你灰心失望,你对于他却须有个打算才对呢。”

淑华早看主人口直心快,女中英侠,为人见解都非寻常,自己受迫背盟之事还未得知,已是这等口气,如说实话,必怪自己情薄,如以假言相告,更对不起文麟情义,正自为难,寻思未答;猛一抬头,瞥见对方一双精光闪闪的怪眼正注视着自己,立等回答,三姑更是忧喜交集;暗忖:“真人面前万说不得假话,何况自己业已负心,再不认咎,如何对得起人?”念头一转,先把幼年和文麟爱好、订盟经过和近年相处情景说出,然后叹道:“照真的说,妹子真个对他不起,并且文麟对妹子痴心热恋,苦志相从,只求常时相见,并无非份之想的真意,亡夫也早看出,不特死前屡露口气,欲令妹于改嫁,并还留有遗书笔记。无如妹子昔年误信浮言,背盟改嫁,负心于先,又以爱子太甚,恐其长大受人讥议,再者亡夫对于妹子,昔年虽以财势阴谋强迫成婚,平日相待也颇恩爱,最难得是他发现文麟为我而来,丝毫不为忤,临危遗命,反劝改嫁,也颇使我感念。心想一误不堪再误,如不改嫁,虽对文麟一人负心,好歹还有一个对得起的,如再嫁人,便是生死两人都有愧对。文麟又是那么痴人,他对我越好我越难过,以后煌儿还难为人,日夜愁思,实在难于两全,只得咬紧牙关,强忍心痛,欲使文麟当我真个无义,终年难见一面,欲使愤激而去,另谋良姻,把我这苦命负心人忘掉,妹于心中也可减少好些隐痛。不料他还是痴到了底,只管怨我薄情,不特嫁他无望,他也不作此想,连想日常见面稍慰相思都办不到,仍把煌儿的文武两途都达到了成功基础方始罢休,像三姊这么才貌双全的侠女,竟会辜负人家盛意。我又不能违背初衷,只加苦痛,还有什么打算呢?”

晏瑰闻言,笑道:“淑妹真个志诚,没有丝毫掩饰。实不相瞒,你二人的事,方才我往寒萼谷已听人说过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但这痴人对你如此情深,能够嫁他固好,不能也不应使其为你灰心世事,就此终了。我现在打好一个主意,你能破除世家礼法之见,听我的调度么?”

淑华对于文麟,心早感动,只苦无法善处,一听主人要她破除世家礼法之见,不知何事,脸上一红,正自迟疑未答,主人已有不快之容,只得叹了口气答道:“妹子此时方寸已乱,好在前言已早说过,区区苦衷,当蒙鉴谅。大姊有何高见,请说出来吧。”

晏瑰知其成见难移,笑道:“我早说过,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你当我要迫你降志相从么?不过我见你们几个人都太痴得可怜,人生只有数十寒暑,荒弃了天赋智能,什事不作,却在苦痛中生活下去,大是可怜可笑,打算于中化解,使彼此心安,化苦为乐而已……”话未说完,淑华已听出言中之意,好生欣喜,忙道:“大姊美意,妹子无不遵从。”

晏瑰笑道:“我早知这等作法你必愿意,无如你们这些不通人情的大家世族,自来便有好些束缚拘泥,使至性至情的人无从发挥,男女相对,稍微情发乎中,不能自己,便成了大逆不道,为此把话说在前头,免你到时不照我的话做,误人误己。别的我不勉强,只贵友到时,你能化除世俗礼法之见,去掉拘束,容他稍微亲近,事便可以有望。

好在此人性情君子,决不会有什过分举动,何况又在我家,你意如何?”

淑华闻言,由不得把头微点。晏瑰知她默认,便凑向枕前,教了一套话。三姑见二人附耳密语,料谈自己的事,又愧又忿,当着淑华,又不便自吐心怀,脸上一红,打算避开。淑华话已听完,大为赞同,瞥见三姑起身,忙喊“三姊请回!”晏瑰己纵身一把将三姑拉住,笑道:“我们又非背你,是怕你二姊当人害羞,你走作什?”蔡三姑眼花微转,忍泪说道:“反正与我无干。”

晏瑰见她神情凄苦,知为文麟一再拒绝而发,正色接口道:“三妹不要多心,我想你和二姊都是红颜薄命。我虽不似你们那样自寻烦恼,心情愁苦,也是一个孤人,意欲我们三人结为骨肉之交,日后彼此扶持,遇上时机作一点事。方才和她商计,极口赞好,说是自从见你便有此心,你意如何?”三姑和淑华惺惺相惜,本是一见投缘,闻言喜道:

“这样再好没有,何况又有大姊在前,只要二位姊姊不耻下交,妹妹求之不得。”晏瑰笑道:“我们已是情投意合,二妹现在病中,无须当时行礼,只把年庚叙过,改了称呼,从此便成亲姊妹一样,安危与共。别的过节,等二妹人好再办吧。”

淑华为表心诚,力言:“人已痊愈,只软一点,并非不能起身。我三人患难至交,结为骨肉,事须庄重,不应草率。”晏瑰笑道:“我虽孤身山居,仗着平日留心,百物皆备,新近又多了一个帮我做杂事的老太婆,还有两家邻居,备办容易。不过见你初脱危境,身子还未康复,想隔日人好再办罢了。既是这等至诚,好在行礼无多劳动,即或为此受累,有我在此也不妨事。你两姊妹稍等一会,我去外屋办备好了再来。三妹许还有事呢。”说罢匆匆走去。

三姑本想跟去,见淑华伸手相招,便去床边坐下。淑华笑道:“我知三姊还没睡好,何不卧谈?也可歇上一会。”三姑见淑华笑语温和,甚是亲热,人是那么明艳娴雅,心更喜爱,依言卧倒。两下越来越投机,正在互吐心事,晏瑰忽然走进,先朝淑华胸前略微按摩,笑道:“二妹内伤己愈,今夜明朝纵不复原,也差不多了,就请行礼吧。”淑华起身时,觉着四肢有些疲软,别无所苦,素日爱好,笑说:“这神气如何行礼?”三姑知要梳洗,为感淑华对她诚挚,一意亲热,不俟晏瑰开口,忙说:“我代二姊打洗脸水去。”淑华一把未拉住,病后体弱,只得罢了。一会三姑端来脸水,帮着淑华梳洗完毕。晏瑰早将香烛酒肴备办停当。

三人同去外屋,叙完年庚,仍是晏瑰居长,三姑比淑华小,一同行礼之后,入坐同饮。经此一来,成了骨肉至交,情分自更亲切,无话不谈。淑华无形中也改了原有大家气息,对于晏瑰,感恩心盛,自然言听计从,便对三姑,也和亲姊妹一样,加了许多同情之想,只是伤病初愈,人未复原,虽喜良友相逢,无意之间得此知己,想起文麟、爱子,仍以盼望太切,心中悬念,酒食多难下咽。晏瑰见她面上神情虽极喜慰,病容未消,有时仍不免秀眉深锁,不知淑华既担心爱子,亟欲一见,又想起三姑虽是才貌双全的佳偶,无如文麟天性强毅,又太情痴,能否照晏瑰所说将他劝服,尚自难料,万一仍是坚持成见,固执到底,自己又当如何,还有司徒良珠对于文麟也似钟情,听三姑口气,仿佛良珠才貌更好,不知文麟是不是也和对三姑一样?心中有事,自然无形流露。

晏瑰只当她体质大弱,方才行礼劳动所致,笑道:“二妹难耐久坐,不必勉强,以后相聚日长。我还打算劝二妹事完回去,变卖家产,多换耕牛农具以及开荒有用之物,再听指点,同觅山水清美、土地肥沃、草莱未辟之处一同开垦,使那痴情热爱、这许多的可怜人,今生和你虽不能有同梦之想,能得风雨谈心,朝夕聚首,大家合力躬耕,作那有益世人救助贫苦之事,不也彼此都有安慰么、我和三妹俱都有事,一会便要起身。

二妹仍在里屋静养吧。”

淑华虽和二女情投意合,世家积习大深,仍不免有些矜持,本心想要相机开口,请晏瑰去将文麟先引了来,照她所说行事,一听二女要走,忍不住问道:“大姊为救小妹,累到如今,尚未睡过,如何又要出门?”晏瑰知她设词探询,笑道:“二妹,你以为我是代你接人去么?你那文弟,现在已被冯八老贼命人擒去了。”淑华、三姑闻言大惊。

晏瑰接口道:“你二人勿须担心愁急,我已早有打算。一则适才我们结拜姊妹,惟恐扫兴,又知老贼对于三妹邪心未死,更防她向众张扬他的丑事,意欲借此要挟,在三妹未被诱去以前,决不至于伤害文弟,况有一位异人相助,断定无虑,乐得从容,才未先说。少时,三妹照我所说,赶去正好。本来我也不知就里,方才我往厨下,听人说起,才知文弟被劫去的经过。那异人名叫查忙,外号黑骷髅,乃中条七友中最厉害的一位,也是我的老友。另外还有一位雷四先生,便是前赠铁木令与文弟的那位前辈异人,近来寒萼谷的近邻访友,与我无心相遇。此人本领和为人心性,三妹想听说过,你此时去往冯贼家中,必能见到。老贼最倚仗的两人,最快也要明后日才到。这二位,只有一人在场,也不敢和你为难。只有所养恶兽黄猩子稍微可虑,你不离开查-,也不妨事。那畜生性太凶残,以前两次想要除它,均被逃去。因我久居在此,喜欢清静,不愿多生枝节,恶兽又随老贼父子隐居后山隐秘之区,性虽残忍凶暴,喜杀生物,但受过老贼苦心教练,不是奉命,轻易不会伤人。这畜生自从来此寻仇,吃过我一次大亏,几乎送命,知道厉害,由此一见响就望影而逃。为免与老贼结怨纠缠,我也就不为已甚,没有特意寻它。

听四先生口气,这畜生也许命尽今日,死于查牧大乙天罡掌下都在意中。但你已和老贼成仇,不似以前恶兽不敢伤你,如与相遇,不可与之力敌,尤其是要留神文弟,免为所伤。虽有两位异人明暗相助,决不会遭它毒手,到底谨慎些好。”随又指示机宜和见老贼时所说的话。三姑早已心急,连声应诺,听完前言立即起身,匆匆先走。晏瑰追踪赶出,令先回家一行,又密谈了几句,方令起身。

不料事有凑巧,当日清早同往蔡家劫去文麟、后走的那些贼党,本应早到,为了彼时山中云雾未消,行走不便,先恐失足滑坠,在途中停了些时,候到云开上路,走出不远便遇异人查忙为难,一路耽延。三姑行至途中正与相遇,将文麟所失衣物铁木令夺回,并向查牧拜见请教。谈了几句,同往冯家,先还觉着查-离开冯家,老贼心毒手狠,万一伤害文麟,如何是好?到后,随同查牧将老贼和黄猩子引开,上了楼房外面平台,一见文麟正受凶僧、恶道欺凌,将下毒手,便发了急,忙即飞身人内救护,不料凶僧恼羞成怒,欲向文麟猛下毒手,恶道在旁也跟踪发难。三姑一身本领,虽未把二贼放在心上,但以文麟在旁,敌党人多势盛,恐有失闪,心正有些发慌,身后查牧突然出手,接连两劈空掌,将凶僧、恶道同时打倒。跟着贼女冯婉如由外赶进,正朝三姑发话,查牧忽由窗外飞入,令三姑护了文麟,先用套索由窗外平台援下,贼党由其发付。

三姑本来要走,到了窗外平崖,闻得室中来人发话,回头一看,正是已死父亲蔡天章平生好友矮韦护铁掌铜拳沙镇方,知其为人正直,颇有义气,与亡父和老贼冯越交情甚厚,心方一动,同时瞥见老贼已率徒党匆匆赶回,绕山而过,已快到达;暗忖:“老贼忘恩负义,屡用阴谋毒计,忘想好占自己,才致身受许多惨痛;反正成仇,没有查牧同行也逃不脱,莫如仍回室内,等他进门,相机行事,容我好走便罢,稍有阻难,便将老贼诱好故人之女不成,心生忿恨,屡次暗算阴谋,当人和盘托出,好歹先出一点恶气再打主意。”便对文麟悄悄说了,一同隐伏窗外,暗中守伺,估计老贼将要率众追人,忙即飞身入内,向沙镇方行礼叩拜,哭诉孤苦可怜情形。沙镇方刚听出内有难言之隐,老贼早在门外偷听,一时情急,闯了进去。

三姑知他气馁情虚,已受挟制,便不再为已甚,容到双方把话说完,自向沙镇方一人辞别,带了文麟二次要走,猛瞥见恶兽黄猩子由外赶回,守在下面崖石之上,朝上仰望,目射凶光,似已警觉,就此飞身直下,如是自己一人还可应付,偏又带着文麟,如用套索缒下,非遭毒手不可;再回室内,令老贼唤止恶兽,固不敢抗,无如走时恨他天良丧尽,未与招呼,此举必为所笑,丢人太甚,宁死不屑,心正发慌。不料二人这一探头,已被黄猩子发现,突然一声怒吼,箭也似急往上飞来,不禁大惊,正要抢前抵御。

忽听耳旁喝道:“把人交我!你随后下来。”声随人到,一股疾风带着一条黑影,已由身旁飞过,同时又听文麟惊呼之声。再看下面,正是查-由身后飞过,随手扶了文麟往下飞落。黄猩子也正张牙舞爪,二目凶光,碧瞳电射,朝上急飞。晃眼撞上,只听一声厉吼,恶兽已被查-凌空一掌打落,一路翻滚,手舞足挣,断线风筝一般朝下落去。因其来势特猛,骤出不意,瞥见上面有人飞落,妄想就势行凶,哪知厉害?吃这一下,已然打成重伤,落势再一加急,身子凌空,急切间无从闪避,竟撞在一根大石笋上,丈许多高的石笋立被折断。恶兽连经重创,便是铁打身子也禁不住,当时脑破骨裂,重伤毙命。

等到三姑由上飞落,查-已不知去向,便和文麟一同上路,先想自己为了文麟,结怨树敌,几乎身败名裂,用尽痴情,一毫不曾打动,如今所爱的心上人又被我好友救来山中,此去便与相见,如论二姊品貌为人,果然极好,最引人喜欢的,便是那自然娴雅而又和气迎人,使人乐与亲近不舍离开,说不出来的一种意趣,我和大姊均是女子,尚且一见投缘越看越爱,何况男子?文麟对她如此颠倒,果不冤枉。但我自顾才貌也不后人,又对他这样痴法,难道真个无动于衷?照他和我月夜对饮结为姊弟时所吐心事,也非不近人情,只不知真意如何?何不就此机会试他一试?于是想好了一套话,借口同寻沈煌,把淑华已来山中的真情隐起,一路暗中观查文麟神色,对于自己是否仍存疑虑。

后见文麟对她已将芥蒂全消,并还时现关切爱惜之意,心方喜慰,有些感动,但一想到对方梦魂颠倒的心头爱宠少时便要相见,久别重逢必要尽吐相思,喜乐悲酸许多况味,自己空负才貌,偏遇不到这类多情种子,好容易看中了他,偏又有人将他全副心神占去,一任威胁利诱,誓死不移,如非此人还有良心,感念我对他的恩义,欲以夫妻之爱化为骨肉之交,并还力言此心已有归着,除守定淑华二姊外决不再谋婚娶,使我稍遮羞脸,否则人也被他丢完,更是难过。再一想到方才晏瑰、淑华所说口气,分明想要撮合这段姻缘,用心虽好,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即使对方为了敬爱二姊,不忍拂她好意,也是全出勉强,不是本心,这等夫妻有何意趣?何况对方还未必肯改初心,再遭拒绝,其何以堪?越想心越悲苦,几乎流下泪来。

文麟对于三姑,已早大改前念,生出同情,经此患难,自更感动,三姑人又极美,起初心中有人,惟恐三姑逼他成婚,心怀忧急,还不十分觉得,这时第二次被人由虎穴之中救出,比起前遇凶僧事更凶险,以前疑忌之念又复全消,一同走在这等水碧山清、繁花如锦的后山风景佳处,玉肩相并,吐气如兰,又是那么笑语温和,情谊殷切,任是铁石心肠、情有独钟,也由不得越看越觉对方貌美多情,人好到了极点,无形之中增加出许多怜惜,明知自己薄幸,辜负她的温情美意,只是无可奈何而已。

三姑不知文麟此时心情已非日前,却还当他仅仅感激救他恩义,并无情分,自己已不打算嫁他,不知怎的,一颗芳心按捺不下,想尽方法试探心意,仿佛对方稍微露出爱意,便得了安慰似的,端的矛盾已极。文麟看出三姑说着说着忽然秀眉微颦,眼波流转,眉宇之间隐含幽怨,有时语声也不自然,知是心情凄苦,有意难言,表面上却故作从容,若无其事,不令显露出来,回忆前情,正觉对她不起,黑女晏瑰所居小摩天崖青峰顶已然在望,因已走了好些时,心疑后山茅篷三姑不曾去过,把路走错,腹中又是饥渴交加,正想开口,三姑已引文麟走入一座山洞之内。盘旋上升到了顶上,三姑略指门户,说林内人家是她至交,可先往投,求取饮食,说罢转身就走。

当文麟立在门外守候之时,三姑已由侧面小径绕到里面。晏瑰也是刚回不久,在崖顶上遥望二人走来,三姑背人暗打手势,知有用意,便去里面等候。三姑见面说完经过,暗告晏瑰:“暂时不令淑华知道,自去后窗偷听少时文麟背后之言如何?”晏瑰最是心灵,早就看出三姑痴情太甚,不会死心,口与心违,情思矛盾,连她本人也不觉得,暗忖:“人非草木,文麟天生情种,又有自己和淑华极力撮合,事情有望无疑,断定文麟受她这等恩义,背后之言必多感激赞美之词,决不会说出昧良负心的话,三姑虽然痴爱文麟,但其心高好胜,自尊心重,觉着对方心已有人,即便勉强促成也无什意思,此念不去,彼此均难免于误会,不如由她偷听,万一文麟真个对她轻视,昨日月夜订盟,乃是受人恩德不好意思,意欲借此化解,便由她去,连自己也不再管这闲事。”主意打好,不特未加劝阻,反教了一些话,故意不接文麟进门,任其在外忍饥守候,到了时久难耐,呼应无人,自作不速之客,来与淑华相见,然后相机行事,一面并告近邻女侠何紫枫,人来不令出面。

不料文麟为人谨愿,老想等候三姑回来一同人内,守了多时不肯冒失入内。三姑知他饥渴交加,久候不来,去往门外偷看,见文麟在外驻等,时朝方才自己去路探头盼望,愁虑神情,心生怜借,归告晏瑰,欲令引入。晏瑰始而微笑摇头,第二次三姑又向其力请,晏瑰说:“越是这样越能试出他的真心,少时自会进来,你这样担心作什?”三姑无法,只得罢了,因有近邻女侠何紫枫同在外间屋内低语密谈,初次相识,不好意思再走出去。勉强挨到天黑,三姑因文麟连受惊险,饥疾交加,关心太切,实忍不住又以婉言相请。连何紫枫也觉太过,在旁劝说。

晏瑰微笑道:“你们哪里知道!我最不信男子自托多情,不是无病呻吟说上许多无聊的怪话,就是卑鄙无耻一味自私,作出许多丑态,欺骗挟制引诱对方,以遂他的欲念。

固然食色天性,饮食男女,人生所需美女子和好花一样,连我们同是女身,见了也喜欢,无形中增加许多好感,格外愿意帮她,何况男子?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该爱女人,但真个心性纯洁,只管爱极欲狂,却没有分毫自私之念,专顾对方不问自己的,连听也未听说过。我因周文麟这个痴人虽然美中不足,不能全合我的心意,到底还算难得,就这样,我仍是事出传闻,不曾眼见,拿他不定。三妹方才想要试他,正好借此观查他为人如何。

如其专对一人痴心,不通情理,负义辜恩,仍无可取,我也不再管这闲事了。男子汉大丈夫,他既甘为情死,饿上一天半天有什相干?再说也饿不死。你们这样心软,难怪一个不巧就要上人的当了。我们不去睬他,早晚忍耐不住,暮夜荒山必多疑虑,还怕他守上几天几夜不进来么?”

三姑知她性刚固执,平日轻视男子,不便再说,暗忖:“自己既不想嫁人,还要试他作什?主人性情古怪,万一少时他见淑华时,久别重逢,惊喜过度,话说得不好,惹恼了主人,岂不是我所累?”心正发急后悔。文麟果因饥疲交加,三姑一去不来,昏夜荒山,心中忧疑,连问多次,无人回应,试探着走了进来。晏瑰忙令二女避开,自往室中相候。

淑华也被低声唤醒,听说文麟已来,因听外屋静悄悄的,不似有人光景,主人话又含糊,加以方才主人和三姑走后又发生了一件事,遇到两人,说起文麟被困贼巢,老贼冯越妒忿迁怒必下毒手,幸有一位前辈异人赶去,焊将其救往寒萼谷,此老武功惊人,定必手到成功,并已先行,三姑多半扑空,文麟尚不知淑华姊姊在此,明早当令带了令郎来见等语。来人因和淑华一见投缘,见她人未复原,担心良友,不能人梦,行时赠了一丸灵药。淑华服后不久便自睡熟,醒来见天已黑,三姑并未把人带回,与行时所说不符,方才二人又大有来历,所说前辈异人又不姓查,分明寒萼谷一面的人另是一位,如已得手必回寒萼谷,不会来此,闻言为了关切太甚,先还疑信参半,再见三姑不曾回来,更生疑心,方想探询。

不料文麟已在外面,闻得她病后呻吟,梦引魂牵的心上人,自然一听即知,初次登门,一人未见,只管心头怦怦乱跳,还不敢十分冒失,正在迟疑不决,侧耳往内偷听,忽又听到两声,断定淑华人已在内,事出意料,惊喜交集之下,哪还再有一毫顾忌?立时冲将进去,见面之后,只顾述说别后光景与相思之苦,连来时饥渴疲劳全都忘个干净。

被人提醒。主人也备好酒食来请人座,同去外屋,见蔡三姑也同在座,先颇不安,及听三女已拜了姊妹,情逾骨肉,各自叙完本身经历之事。

第十三回良夜吐衷曲朗月疏星愿言不尽幽崖传绝技怒虎惊龙运掌如飞

大家正自喜慰非常。晏瑰笑道:“你们良友班荆,知己重逢,自是高兴,可知老贼冯越结怨已深,鲁难当犹未已呢。”三姑笑问道:“方才大姊是往寒萼谷去么?消息如何?”晏瑰笑道:“我二次往寻司徒兄妹,不料良珠也来此地,与我途中相左。如不是她,也许二妹还不免于虚惊呢。”三姑大惊问故。

原来晏瑰、三姑走后,淑华一人独卧**,越想心事越乱,正无奈间,忽听外屋似乎有人走动,步履甚轻,跟着便听少女呼叱之声由内而外,仿佛与人争斗情景,不由心中一动,暗忖:“主人是位侠女,这类隐迹深山的奇女子,因其平日济困扶危好打不平,难免结有仇怨,此时寻上门来,大姊、三妹俱都不在,如何是好?”先颇惊急,继一想,冤有头,债有主,我一文弱妇女,即便被他闯进,也可和他理论,有何可怕?还有我蒙大姊救命之恩,遇事不能代她应付,反倒胆小畏缩,对头真要进来,也无法与之抗拒,索性迎了出去,看那来人到底是何用意,好等大姊回来有句话说。想到这里,心胆立壮,连忙披衣坐起,走下床来。

淑华毕竟文弱胆小,刚到里屋门前,便听到双方兵刃交触之声,知已动手,想起前夜大王坝遇险凶杀之事,心中一惊,不由有些胆怯,正自欲前又却,心中盘算,不知如何才好,忽又听到窗外也有响动,回头一看,不禁心胆皆寒。原来窗户已被人拨开,窗前站着三个手持刀械的壮汉,俱都身材高大,貌相凶恶,内中一个并还似哪里见过,正朝同伴盗伙手指自己冷笑,猛想起此是八里滩所遇贼党之一,同来二贼却未见过,一个手持钢刀,相最狞猛,一个是一瘦长老贼,所用兵器插在肩上,尚未取下,左手托着一个形似铁球的发光之物,为首一贼已纵身欲起,似要越窗而入。

这原是瞬息间事,淑华骤出意外,如遇恶鬼,不禁失声惊叫,万分惊惶之下,方想逃往屋外,猛听一声娇叱,貌相最恶的一个已应声而倒,下余二贼立时怒吼回身追去,同时又听外屋门外广院中,有人厉吼了一声,跟着便见门外纵进一个手持宝剑的青衣少女。

淑华正吓得连忙往后倒退,少女奔向窗前看了一看,似见二贼已退,方始停步,笑道:“二姊不必害怕,我是大姊好友何紫枫,与大姊同隐此间,就住对门。这里向无外贼敢于登门,今夜不知何故,会来了好几个北方口音的强盗,我先不知来贼甚多,只见一贼门前窥探,想要走进。我忙拔剑,上前喝间,动起手来。跟着又来一贼相助。先后被我打倒。闻得二姊惊呼,才知贼党大举而来,恐已上当,忙赶进来。不料寒萼谷司徒良珠妹子已早发现,暗中掩来,想是知我在家,前面二贼尚能应付,惟恐打草惊蛇,使贼漏网,也未招呼,暗随来贼到了后面,方始下手,内中一贼已被她独门飞针所杀。下余二贼返身迎敌,老贼本领虽还不弱,但非良妹对手,何况后屋那老怪物也正挑菜回来。

这老太婆叫向四婆,昔年原是江湖上女飞贼,为受仇家追迫,全仗大姊解救,感恩刻骨,老来孤苦无依,随同大姊隐居在此,帮她助些杂事,自来性情古怪不通人情,又颇自傲,只把大姊当作主人,奉命惟谨,余人全不放在眼里。自觉以前受仇敌迫害,一世英名付与流水,丢人太甚,自到此间,轻易不与外人相见,平时痛恨这类贼党,又最忠心义气,这两狗贼遇上她已难活命,何况还有良妹这样疾恶如仇的杀星。为防万一还有余党,恐二姊胆怯,在此相伴,请往窗前一看就知道了。”

淑华见紫枫虽仅中人之姿,神态十分豪爽,一脸英锐之气,知又是位侠女,因听和二贼在外动手的正是司徒良珠。适听晏瑰、三姑说过,知其才貌双全,对于文麟也有垂青之意,爱子此时便在她家,急欲一见,惟恐事完走去,忙道:“妹子久闻司徒侠女大名,听说小儿沈煌现便住在她家,意欲拜见一谈,可否请姊姊代为致意,先容一声,以免事完走去。”紫枫笑道:“姊姊放心,她平日不大来此,也许此行便为姊姊而来都在意中。我想决不会走,何况还有几具贼尸,她不帮我弃去,怎好意思?”活未说完,忽听窗外有一老妇口音碟碟怪笑。紫枫笑道:“想必老贼厉害,这老太婆又下毒手伤人了,姊姊何不去往窗前一看?”

淑华应诺,随和紫枫凭窗往外一看,屋后乃是大片果林,前有空地和几堆三五丈高不等的山石,地甚宽大,日色刚偏西不久,一个白衣少女生得美如天人,手持一剑,舞动开来,遍体都是寒光,映日生霞,将前遇贼党逼得气喘汗流,口中不住求告说:“奉命差遣,迫于不已,谁知上人的当,瞎了眼睛,无知冒犯,望乞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少女也不杀他,也不放走。那贼轻功颇好,一纵老远,不料少女比他身法更快得多,双足微一点地,立即飞跃十来丈,抢向前面。那贼用尽方法几次想逃,均被少女飞身上前迎头挡住,无法脱身。

到了未次,少女笑骂:“无知狗贼!你们受了贪官狗子豢养,甘为爪牙,平日依势横行,助他强抢民女,无恶不作。这些罪状均是你们方才途中自行吐露,照你们那多罪恶,死有余辜,还想活命不成!本来早该遭报,因这位向四婆认出你们均是昔年北五省恶贼马壮死党,是她积忿多年的仇敌,定要亲手还你报应,这才容你多活片时。你偏刁狡无耻,絮聒不休,实在讨厌!乖乖伏地待死,免在死前多受伤痛,否则我不耐烦和你这类无耻狗贼多费手脚,你更多受罪了。”

那和老贼动手的,是个貌相清秀、肤如玉雪的白发老妇,手持两柄长约三尺似斧非斧的奇怪兵器,看年纪似在六旬以上,身手却极轻灵,纵跃如飞。上来老贼似还能够支持,几个照面过去,忽然手法散漫,惊慌起来,二女看不一会,便被自发老妇逼得手忙脚乱,守多攻少,渐有不支之势。

老妇也自越杀越勇,一听少女向贼发话,接口喝道:“司徒姑娘,我受这些狗贼的害,几乎身败名裂,还在其次;最痛心是我两个义女均被他们逼好不从送了性命。始而为了贼党人多势盛,我又没个帮手,迁延了数年;后来寻去,为首二贼已因害人大多遭了报应,余党便由这老贼率领,投到朝中亲贵门下,做了贪官爪牙。等我告知主人,一同寻去,谁知老贼刁狡,虽然卖身投靠,做了恶奴,自知为恶大多,不为正人所容,竟将姓名改去。急切间查探不出下落,每一想起便自气闷。想不到自投罗网,在此相遇。

初动手时,因我老婆子年貌已变,没有认出,还敢发威猖狂,现在看出是我才害了怕,打算仍用昔年毒药弩诈败暗算,妄想逃生,岂非做梦!此时我正逼他施展卑鄙下作的把戏,非等出手,才便遭报,看我老婆子是否还是当年容易受欺?姑娘如不耐烦,不妨先将这小贼打翻,只把狗命权且留下,由我老婆子和他算账便了。”

话未说完,良珠已将那贼一剑刺伤,踹倒地上,不能起立,随对老妇道:“向四婆,我急于往见今日来的这位远客,不耐与贼相持,已将他刺伤倒地,不能行动,只留狗命,与你报仇便了。”那叫向四婆的老妇方自应谢。

老贼闻言本就心惊,再见同党受伤倒地,越知无幸,忽然卖一破绽,一跃好几丈,身在空中还未到地,瞥见敌人纵身追来,忽然扬手打出好些暗器。那东西看去长只寸余,一发数十根,形如一蓬银花,映着阳光,奇亮耀目,分散开来,方圆三丈以内全在笼罩之下,银芒电射,急如暴雨,来势猛恶异常。

向四婆好似早已料到敌人有此一着,手中兵器本似两片月影,双手一振忽然抖开,成了两把三尺方圆的团扇,加上一圈芒角,也是寒光闪闪,映日生辉,往外一扬一挥,恰好迎个正着,那大蓬银雨首被打落,四下分飞,一枝也未上身。

老贼发完暗器,人已就势落地,耳听脑后急风,心惊回顾,见所发毒药太阳弩针全被打落,心中一慌,四婆已凌空飞堕。老贼情急之下,还在妄想另下毒手;不料四婆手中兵器往外一扬,人还未到,先有一串寒星连珠发出;老贼闪避不及,头脸和手臂上已连中了好几下,当时直痛,撒手丢去兵器,怪吼一声,翻身仰跌在地。四婆忙赶上前将二贼绑起,一手一个,提了就走。

良珠便朝二女走来。窗旁本有一个小门,紫枫忙即拉开,迎到屋内,互代双方引见。

淑华一面向良珠称谢照护爱子之德,暗中查看,见那司徒良珠生得亭亭玉立,骨肉停匀,不特美到极处,脸上更带着美貌少女特具的宝光,另有一种清丽出尘之致,比起三姑少妇风华又自不同,尤其一双秀目明如秋水,隐蕴英威,只管光艳照人,却不敢对她生出丝毫轻玩之念,先前隔远,只见剑光人影上下纵横,虎跃猿蹲往来飞舞,还不十分觉得,这一对面,眼前倏地一亮,直疑桂殿仙娥自天滴降,尘世之中哪有这样人品?不禁大为惊奇,心正埋怨文麟真太气人,遇到这类天仙化人对你垂青,你竟辜负人家美意深情,偏要守定了我,真是气人!

良珠虽对文麟钟情,少女心情,比蔡三姑又不相同,第一次雪后相见,凌寒对饮,仅觉对方气度高华,语言隽爽,只管彬彬儒雅,却不带一毫头巾气,于是谈投了机,本无所谓,回家之后,不知怎的时常想到,愿与再见,也说不出是何原故。及到文麟由蔡家逃出,夜里荒山,误走寒萼谷,受三姑手下徒党穷追,逃入守山猛兽大黄洞内,正值司徒兄妹登高赏月,无心发现,将他救回,谈了半夜。良珠日前原听简冰如说过文麟身世,以及苦恋淑华、护送沈煌入山、伴他习武等情。再知蔡家拒婚之事,越觉此人痴情苦志十分难得,加了许多好感,对三姑却轻鄙到了极点。起初只是一半好奇一半打抱不平,想助文麟脱去三姑纠缠,尚无他意,没料到刚一走开,文麟便被三姑同了冯家贼党偷偷劫去。良珠得信,气愤已极,正和乃兄商量,想要追赶,寻上门去将人救回。刚往外走,母亲秦寒萼忽然命人来唤。初意父母均是峨眉派成名多年的剑侠高人,自从师祖和各位师长相继成道而去,从无一人来此扰闹,昨夜蔡三姑违背信约,深入谷中将人劫走,竟似丝毫没有警觉,岂非怪事?二老近年隐居清修,子女门人轻易不许入见,忽然来唤,必与此事有关,忙赶了去。满拟母亲性刚,门人素不容人欺侮,何况自己家中?

对方又是一伙贼党,必为作主无疑;到后一看,母亲不知何往,只父亲司徒平一人在屋;心还以为母亲已被贼党激怒,去往蔡村救人未回,继一想,以二老的本领,贼党来此劫人,任他多么机警灵巧,也无不知之理,似此事前不理,任其从容出入,事后才亲自出马,于理不合;又见父亲面色不甚高兴,比起平日进谒,满脸喜容迥不相同,情知有事,刚喊了一声“爹爹”,想说下文。

司徒平已先开口,大意是说,我自同你母隐居谷中,为了以前因一念之差自误前修,每一谈起便生悔恨,后来约定,等你兄妹降生,便一意静修内功,永不再开杀戒。这多年来从未出山多事,以免再误。昨夜贼来,我和你母均经眼见,为免多生枝节,又知此是情孽,来意由爱而发,不会伤人,任其得手,从容而去。来贼原分两路,三姑这面遇一异人,乃文麟门人沈煌无意中结交到的雷四先生,此人风尘中的怪侠,行辈甚高,年已过百,蔡、冯两家贼党如何能是对手?有此一人,除非周文麟心志不坚,决可无事,否则谁也不是对手。并且此人就是为了想除冯村那伙贼党而来。蔡三姑虽是贼女,为人颇好,以前她和你们争执,我令你们买老贼冯越情面互相和解便由于此,她此时痴爱周文麟,所行所为如近人情,能知自爱,还可无事,否则雷四先生就放不过她。何况白云窝壑底寄居的狄龙子,奉了师命在彼习武学剑,虽然年月无多,但是此人天生异禀,神力智慧迥异常人,近已学会师传,武功甚高;又有两个同门至好,年纪俱都不大,本领却非寻常。何况关中九侠中的八仙剑李均之女与沈煌情份甚厚,也在那里。龙子孝母,曾受文麟大恩。这些后起人物,得信定必往援。冯越老贼恶贯已盈,他交了许多贼党,均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极恶穷凶,连老贼的子女徒党全都受过你简太师伯的警诫,记恨多年。这伙恶贼不知你简大师伯的来历,记恨多年,新近访得隐居在此山,正在召集各路贼党中有名人物,意图报复。你简太师伯和诸位老辈也想就便除去这许多大害,一网将其打尽。老贼本就人面兽心,垂涎三姑美色已有多年,阴谋未遂仍存妄想,结果定必由妒生恨因爱成仇,不到日期便由文麟身上引出乱子。你简太师伯他们原有成谋。日内便来这里聚会。不出半月,必要引起一场凶杀。你兄妹二人暂时不可参与,以免多生枝节,增加伤亡,违我那年誓言。并且蔡三姑也是一个好女子,只为遇人不淑,又受老贼欺凌,身世实是可怜。你兄妹如不与她为难,此女性刚好胜,逼婚不成定必惭悔,周文麟再能善处,只管拒婚并不辜恩负义,也许能够感悟,因而变作好人都在意中。你如出手强迫,势必恼羞成怒,铤而走险。这么一个无辜女子,何苦为此一时之忿,累她身败名裂呢?

你母本想唤你开导,忽有两位别已多年的同门好友飞书相请,行时再三嘱咐,说你父母便为情之一字所累,受尽苦难,至今仍无成就,外人的事最好不要过问,以免展转纠缠,结怨树敌。万一发生什事,你父母到时不能不管,如一过问,岂不又累清修?归告你兄,不可和蔡三姑一般见识。冯村除害一节,你们就想借此经历一试身手,也须等到诸老前辈到后才可参与。如和你母当年一样躁妄任性,一个不巧把自己牵涉在内,不能摆脱,自寻烦恼,那就苦了。

良珠对于父母一向恭谨,闻言虽不敢强,对于三姑气仍未消,辞出以后越想越不忿气,又担心文麟书生文弱,受了三姑强迫,无力与抗,因另一批贼党在正面谷口外遇见猛兽大黄和两个世兄弟,已将贼党杀得大败,忽听师长传声阻止,不令动手,连打伤倒地的两人也任其抬走,随听大黄归报贼党尚有后援,刚与逃贼会合,便遇异人作对,受伤的颇多等语,方稍快意,正和兄长商量,自己此时不便出手,意欲另约两人去将文麟救出,忽一女友来访,谈起此事,良珠便约相助。

来人名叫井凌霜,也是一位世交女侠,丈夫孙登乃白侠孙南之子,知道良珠素来娴静,不喜多事,看不起寻常男子,为了文麟一个新交男友,只被三姑看中,迫令允婚,并不致危及生命,忽然这等情急忿怒,自己因有父命不能亲往,并还转托他人,对于文麟更是关切,想起自己本是过来人,知有原因,忍不住好笑。

良珠何等灵慧,起初只顾关心情急,尚不自知,因井凌霜世交至好,来得正合心意,方在高兴,不料把话说完,对方只望住自己微笑,一言不发,再一回想,忽然醒悟:

“文麟人固极好,三姑逼他为婚,与己何干?男子心情不定,对方貌相又美,这类自送上门的好事,旁人看去固不顺眼。局中人见对方一再俯就,苦缠不已,就许认为才子佳人,一时佳话;如其心志不坚,为色所迷,自己白费辛苦代人着急,不特冤枉,传将出去也是一个大笑话;方才父亲的话又似专对我一人而发,我对文麟并无他念,一时仗义拔刀,竟会引起良友猜疑,连父亲母亲那样世外高人都似有了疑念,再如多事,岂不被人误会?”当时负气,想说几句表白的话,偏又不知说什话好,想了又想,强笑说道:

“妹子因恨贼泼贱,自家无耻,与我无干,不应深夜之间带了贼党偷人寒萼谷,将我家客人强行劫走。就此罢休,还当我们怕她。偏生父命难违,不便出手,想请姊姊帮忙。

此时想起男子心性无常,万一为色所迷,或是害怕女贼凶威,自甘屈伏,不知好歹,还道外人多事。并且这类无行文人,我们也不值得助他,难怪姊姊听了好笑。我己改变主意,决计等上数日,索性禀明父母,自向女贼问罪。文麟如仍守志不屈,自然顺便救走,令其自回茅篷,不与我相干;否则便由他去,从此不再往还,兔惹闲气。姊姊你看如何?”

凌霜见她说时星眸明睁,隐蕴英威,秀眉轩轩,已含怒意,话却有些矛盾,越发心中好笑,微笑答道:“除却是真英雄豪杰之士,不为威势财色所屈,常人哪有这大心胸本领?何况对方文君新寡,才貌双全,除却情之所钟、肆无忌惮而外,全是好意,别无恶念。男的受她救命之恩,又是孤身未娶,这不比国破家亡,成仁成义,有什大了不得?

便从了她,也不能算什罪恶。周文麟虽非简太师伯门下,既肯许他随同入山住在一起,心性为人必信得过。双方不是没有渊源,如何为此一事便断来往?方才我答话稍迟,并非有什猜疑,是为伯父伯母此时不令你兄妹出手,必有深意,我又是个过来人,觉着天下事往往难料,一旦置身局中,事未发作、成熟以前,连自己也不知道。我昔年如非一时任性。怎会此时仍是依然故我,无什长进?我想诸位前辈尊长对于此事必有成算,伯父伯母的本领德威,三姑断无不知之理,此来原是愧忿情急出此下策,事后不悔也必害怕,我们不去寻她,只有奇怪,出于意料,决不会有轻视之想。你说事后寻她,虽无不可,听伯父口气,分明内有文章。只恐到时三姑已悟前非,你不是不忍再作仇视,便是无法下手呢。”

良珠只管女中英侠,豪爽光明,毕竟少女情怀,不免娇羞,一听出凌霜有些误会,已是愧忿,后来竟以本身任性、自误前修为比,虽未明言昔年嫁人之事,话已露骨,分明认定自己对人动情,恐和她一样为情所累,故加告诫,由不得越想越气,知道越描越黑,表面仍作不解,借话岔开,仍和往日一样笑语从容。

凌霜谈了一阵,借故别去。良珠也未似前强留,人去以后,气闷了些时,始而打定主意暂时不问此事,不知怎的老是横亘心头放他不下,兄长又奉父命出山有事,独坐家中更无聊赖,暗忖:“此时我如动手将人救回,不特引人误会,文麟心志也看不出,反正无事,何不暗中赶去,看看此人到底是否心口如一,言行相符?只女贼不因爱成仇,对他加害,决不露面,不使人知。是非真伪,久而自明。我只暗中窥探,有何妨害?”

念头一转,立时起身往蔡村赶去,仗着家学渊源,隐藏在旁一直窥探;到了黄昏月上,文麟向三姑吐露心事,正自不耐,忽见三个小人隐伏在山亭树后,时来时往,轻快已极。

良珠原往白云窝去过,认出内中二人正是狄龙子和慧昙老尼门人陶珊儿,还有一个相貌丑怪、身材瘦小的小和尚却不认得,心想:“狄、陶二人入门不久,年纪又轻,大师怎会令其来此?看狄龙子的神气,对于文麟十分注重,似是为首之人,前听慧昙老尼说过,此人天生异禀,神力惊人,身轻如燕,去年被一高僧收到门下,令座下神雕送来自云窝绝壑之下,照着师门真传练习内功,进境甚速,一点就透。老尼对他虽极喜爱,平日法规甚严,无故出山决不允许,怎会来此?”愈想愈奇怪,忙掩过去,朝珊儿肩后轻轻拍了一下。这时珊儿等三人同伏山亭树后一块山石之上,向外窥探,内中袁和尚性最强做,人又机警,一觉身后有人,立时纵身戒备,幸而珊儿认得司徒兄妹,忙即摇手止住,互打一个手势,由亭后轻轻纵落。三姑正和文麟对月密谈,心情甚乱,毫未惊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