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叛军士兵们不知对方为何会忽然停下来,纷纷惊疑不定的互相对望,又满脸惊惧的望着包围他们的敌军,众人神情非常不知所措。

然而这一切仿佛都与李贤没有什么关系了,他的一双眼睛直直的望着城楼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露出了痴迷的笑容。

面对死亡的绝境,李贤的心却异常的平静,不,也不能说是来静,他可以坦然的面对死亡却不敢面对城楼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直到此时他才体会到了那种失去最爱的悲痛。

人总是这样,总是要等到失去以后才知道拥有时的可贵。李贤就是这样,以前他总以为自己喜欢的只有江山,而美女却不过是江山之外的一点点缀罢了。此时的他却是真真正正的明白了,原来上官婉儿在他心中的位罢不次于这大唐的江山,可惜这一切都晚了。

此时的他终于体会到了一个男人最最切肤的悲痛,那就是突然发现,原来以直以来都认定一定会跟随自己直到永远的女人,其实并不爱自己,或者说已经不爱自己了。更可悲的是自己却对这个女人爱到了骨子里。

后悔吗?是的,李贤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曾经被那至高的皇权迷住了双眼,忽视了自己的最爱,甚至伤害了自己的最爱!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李贤甚至感觉到自己握剑的手都在随着自己的心哭泣!他好想哭,可是他是太子,即便是失败了,他同样还是太子,他必须保持他的威仪!于是他仍然倔强的站在那里!

城门开了,吊桥也放了下来,李隆空伴着上官婉儿在城卫军的拥簇下,朝着太子李贤的军队涌了过去……

看着对面那依旧美艳的身影,李贤重新站直了身躯,整了整衣冠发带,除了略显疲惫以外,仍然是一幅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几步走上前去,站在了上官婉儿的身前。道:“婉儿,我知道这次我是在劫难逃了,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坦白的告诉我,别让我死不瞑目,好吗?”

“好,你说吧!”上官婉儿复杂的望着李贤。

“你,爱我吗?或者说是曾经爱过我吗?”李贤的手不由的握紧了,这是他死前最想知道的答案。

上官婉儿的一对美目盯着李贤这个她曾经的恋人。就在刚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的对待了,没有想到真的面对之时,心中仍然难以平静,“太子殿下,这还用问吗?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对我的侮辱……”

李贤笑了,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当江山不在,他的心中就只剩下了美人,笑了笑,道:“谢谢你,婉儿,真的谢谢你。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能圆满地拥有一次爱情,就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幸福。可是为何曾经我如此的不明白?我想一个人一生的全部精力也只能承担一次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吧!”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是的,一个人一辈子就只能有一次真正爱情!”

李贤的脸色勃然一变,冲着上官婉儿声嘶力竭的怒吼着,“是啊,一次!一次就足够了。可如果这仅有的一场爱情……被别人夺走了呢,你怎么办?”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吓了一跳,唯有上官婉儿不为所动。她太了解李贤了,这是个极度自私,又有极强占有欲的男人,他可以容许自己背叛所有人,却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背叛他。哪怕是他不要的,扔掉的,他也不会让别人得到,否则都将他所仇视。笑了笑,上官婉儿平静的回答道:“如果他被夺走,我就会找到那个掠夺者,杀掉她,然后再杀掉那个背叛我爱情的负心人,同爱情彻底决裂!”

李贤哈哈大笑,笑的如同野兽一般,“那你告诉孤,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背叛孤,究竟又是谁夺走了你的心?”

上官婉儿没有生气,温柔的笑了笑,反问道:“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李贤顿时呆了一呆,这个问题还还真没有想过。以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的继承大宝,成为九五至尊,又哪里会有时间考虑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

“你知道爱情意味着什么吗?”上官婉儿又道:“爱情意味着长相思守,意味着两个人要永远在的生活在一起,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就像峭壁上两棵纠缠在一起的长青藤一般,共同生长,繁茂,共同经受风雨最恶意的袭击,共同领略阳光最温存的爱抚。最终,共同枯烂,腐败,化作坠入深渊的一缕缕屑。这才是爱情,你懂吗?她需要两颗炽热的心灵去共同经营的。真正的爱情是无坚不摧的。不论是天上的神明,还是地狱的使者,都不能叫他屈服,因为她本身就是天堂,代表着生命最崇高最健全的境界,太子殿下你真正拥有过它吗?三年来,你究竟为她过什么?你还不明白吗?造成今日情形的罪魁祸首恰恰就是你。贤哥,你该醒醒了!”

这是李隆空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接触到男女之间所谓的爱情,他没有看到优美深情而动人的那种美丽,反而看到了一张愤世嫉俗,甚至是歇斯底里的面孔。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原来所谓的爱情并不是只有美好的一面,就如同眼前的李贤与上官婉儿一般。

不知为何,此时李隆空甚至有些同情起太子李贤来了,争到最后竟然失去了所有……

李贤无话可说,呆呆的站立不动,他两眼直楞楞的盯着前方,眼中的神采已完全消失,像只被人提在手里的木偶一般,木然转过身子跨步登上了代表着他最后荣耀的金色御辇。

御辇内,倩儿表情僵的坐在古琴后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见太子掀帘而入,她神色复杂的看着太子,良久方才开口沙哑的问道:“殿下情势不可挽回了么?”

李贤怔了怔,点了点头,目光一片空洞。

倩儿轻叹一声,在御辇内温暖软和的熊皮上深深向太子磕了一个头,道:“太子殿下,倩儿有兴能跟随您一场,终究还是缘分太薄,请殿下受倩儿一拜。”

太子深深望着倩儿,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温暖,惨然一笑,嘶哑着说道:“倩儿,没想到孤穷途末路之时,只有你还对孤不离不弃,孤此生与你相识何其幸也。”

倩儿垂头,美目落下泪来,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取过车辇内的一方漆盒,打开漆盒,里面赫然装着一壶美酒。

倩儿将酒斟满,双手奉给太子,然后向太子送上一个凄美的微笑。

“殿下不是最喜欢听倩儿弹琴么?倩儿为殿下再弹最后一曲可好?”

李贤怔怔望着倩儿,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仰头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脸上已恢复了他平日里常见的儒雅温文的笑容。

“倩儿的琴艺已是登峰造极,孤又怎么会不想听呢?你且为孤弹来!”

叛军阵营内忽然传出时而悠扬,时而激烈的琴声。缓时如春风拂面,急时如骤雨倾盆。曲声在两军阵前传扬开来,金铁交戈中又平添几分杀伐之气。

李贤坐于车上一手持杯一手持壶,目光注视着护城河边,原来冰雪已渐渐的消融了。刹那间如同明悟了一般,三十年来的岁月时光在眼前一一闪过。

“唰”的一下,李贤站了起来,哈哈大笑,仰天高歌,“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再饮一杯,李贤又长长舒了口气,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争到最后皆为空!今日方知原来酒也可以这般美味的。”

倩儿垂头拨弄琴弦,美目阖上的瞬间两行珠泪不觉流满脸庞。

绝境之中,李贤应和着悠扬激越的琴声,坐在车辕上击掌而笑,如同在演绎着最后的盛宴,琴曲终毕,当古琴的尾音还在城墙之下回荡,远处传来鸣金之声,东面的包围圈悄然让开一道两丈宽的口子。不多时,凤辇仪仗大驾而来,随后一行人穿过包围圈径自来到两军阵前停住。

天后娘娘的鸾驾已到。

掀开凤辇上的珠帘,武则天微颤颤走了出来,倔强的挺直着腰板。前些时日还很年青的脸庞显的苍老了很多。威严的扫视着面前这群神色惊惧的叛军,良久方才沉声喝道:“叫太子出来答话。”

时间不长,叛军士兵让开一条口子。太子李贤憔悴的身影出现在两军阵前,与天后武则天遥遥相对。

母子分别不过三日,可身份立场却已是天差之别。在这之前。太子还是那个恭谨守礼温文儒雅的太子,而今日相见却如同脱去了十数年来苦心伪装的外壳,彼此坦诚对视,心痛但是无奈。如果可以选择,武则天情愿李贤能伪装到她含笑闭目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