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父与子》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花房内间出来,而在孟桃花出现的那一刻,一个身高目测起码将近两米的魁梧家伙,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憨厚神色,带着天生具备的威严和压迫感,按刀推门而入——归海一刀。wWw、QUAbEn-XIAoShUo、COm

望见归海一刀,孟桃花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深深的看着归海一刀,忌惮的偏了偏身子,微微退了半步,没有说话。

“如果我记得没错,这位便是归海大统领了,多年不见,归海统领给人的压迫力也让人刮目相看。”

归海一刀眯了眯眼,这个时候的归海一刀出奇的沉稳。转身低头对李治凛然拱手道:“陛下,臣留不住她。”

“哦,是吗?”李治诧异道。

“但三刀之内,用臣的一只手,能换她一辈子连把菜刀也握不住。

“你不妨试试。”孟桃花冷笑。

“朕可舍不得,”李治挥挥手:“一刀,不要胡闹,下去 。”

“喏!” 归海一刀拱手回应,警告的瞪了一眼孟桃花,眼神凌厉的像把未出鞘的绝世狂刀,看的孟桃花瞳孔不由的缩了缩。

大门重新被关上,孟桃花转过身来,讥讽道:“难怪你天塌下来都不怕,搜拢一个绝代武夫在身边,即便我对上她,不出十招,也是我死他重伤的结局。”

李治缓缓站起身来,缓步上前,走到女人面前,离得那般近,微微颔首,望着女人锋锐的秀眉,摇头哼笑:“不管你信与不信,朕都当他是亲人,谈不上拉拢。好了,说吧,你来干嘛?”

孟桃花道:“无人叫我来,再说,谁敢叫我来。”

“武顺在你手里。”

“在,也不再。”

李治缓缓皱起眉来,低声说道:“桃花,你明不明白你在做甚么?你又明不明白你面前的是甚么人。”

孟桃花睁大眼有恃无恐的答道:“当然明白。‘

“你要和朕作对?”

“大唐皇帝,你言重了,小女子哪敢。”

李治目光阴沉如海,有丝丝怒气和冷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许久许久。

“桃花,朕不是说笑。下江南,朕可不是风花雪月,是杀人来了,很多人。再说一次,朕可以容许你胡闹,但关键时候,真的,乖一点,行吗?”李治凑近女人的耳边近乎一字一顿的道。

“凭甚么要乖一点!”

孟桃花倔强的抬起头来,可眼神漂移不定,根本不敢和此时此刻的李治对视,她是一个女王,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货真价实君临天下的大一统皇朝名正言顺的帝王,一个统领一百七十万处于巅峰状态的唐军的人。

太多的人,往往在他开朗的笑声中,忘记了这是个可以轻易让生灵涂炭百业俱毁的危险人物。

李治闻言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她,语气很轻,以只有附近的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不屑的说道:“桃花,你平心而论,你族七十万僚人,可够朕杀得?”

霎时间,好似一倒霹雳猛的砸在头顶,孟桃花整个人愣在当场,她愣愣的张开嘴,不可置信的看着李治,她想说什么,却感觉嗓子似乎被人堵住了,想说说不出,屋里落针可闻。 许久,只听砰地一声,李治重新坐下,只是这次,孟桃花再没有先前的气焰了,眼眶通红,像是要哭了。

一起一落间,翻云覆雨,如此面目的李治,怕是武大姐见了也会大气都不敢出,瞠目结舌吧。

孟桃花语调低沉,沙哑的沉声问道:“我若反,你当真如此。”

“桃花,”李治轻声说道:“朕是全天下的皇帝,可朕从没有忘记,是谁让朕有如此地位的,这个叫李治的男人如果他是一艘船的话,那载起我的便是每一个寒舍里十年苦读的普通汉家士子,是田里汗滴禾下土最寻常的农夫,是来来往往为生计奔波的百工,是南来北往周旋买东卖西的漂泊商旅,是指望着能带给他们胜利果实封侯万里的每一个大唐兵士,不是突厥人,不是人,更不是你们僚人,所以朕首先得学好如何做一个汉人皇帝,然后才是天下,明白吗,你的举措已经快接触到朕的底线了。”

“我早该懂的。”孟桃花向对面看去,李治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无一毫波动,在他身上,很难再看见小时候的相貌,这本不奇怪,就不许男大十八变?可此时此刻,孟桃花却觉得很滑稽,好一句我首先是汉人的皇帝,然后才是天下的,全然忘了当初是谁在父亲的刀下救了他的生命。

孟桃花渐渐绝望了,她望着这个越来越成熟的皇帝,望着这个牵挂了十二年的少年,一字一顿沉声的说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个谁也不服的女王强硬的回应了李治,绷紧了脸,红着眼睛倔强站在那里。

终于,一声低叹缓缓传来,她浑身颤抖,李治冷冽的声音稍稍缓和。

“桃花。”

李治轻声唤她,可是她却装听不了,她陡然发现屋子竟是这样冷,冷的让人心脉巨寒,冷得让人如坠冰渊 。

李治伸出手,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收了回来 ,屋子又沉寂下来,烛影悠长,窗子上却看不到任何影子 。

她知道,李治在望着自己,如果她不出声,他一直都会如此,他就是这样固执的人,小的时候第一次跟她学刀法,那么繁杂的功夫,他却硬是半个月内学会了,通宵的练,手脚都磨得起了水泡,却不停歇,他的心里一直装了太多沉重的世人不懂的东西,是甚么呢,没人知道。

眼神渐渐冷寂下来,她突然下转过身径直扑进了那个坚硬冰凉的怀抱中 。

感受到她体温的那一刻,李治突然就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可是感觉到那双纤细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他才顿时反映过来,随即更用力的回抱住她 。

“桃花,”李治低声的叹:“朕知道,伤你心了。”

女人伏在李治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李治,却并没有说话,下一刻一把推开了李治,似乎已经汲取到了让她能撑下去的一丝温暖,李治有点尴尬的保持那个张开手臂的动作,滑稽的收回来,低声说道:“桃花,朕并非猜忌你,也更不怕你反叛,只是你的身份让朕不得不慎重对待,要叫你明白一个朕很小的时候就懂的道理。”

“甚么?”

李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们活着,可我们都是为别人活着的。”

孟桃花面色很冷,皱紧眉头。

“三哥有没有跟你说过朕是如何登上皇位的?”

李治的问题让孟桃花彻底疑惑,世人皆知的“运气”,值得再问吗?

“你一个蛮夷头人的位子便要流血一地,这天可汗天下至尊继承人的宝座,你当靠点运气就成?”李治摇头,哑然失笑,“等来日王方翼裴行俭请来我三哥,朕让他告诉你,朕登上你眼中这狗皇帝宝座,到底付出了甚么。桃花,朕真不是一个坏人,也一直都在努力学做一个好皇帝。知道你不信,要不给你说点好玩的故事。”

“你说。”孟桃花道,李治,最后一次机会,可莫要再欺我了?

李治自己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然后端正坐好,在孟桃花的眼里,气质大变,真有点宝相庄严的恭谨。

“故事的名字很温馨——《父与子》

有那么一个孩子,侥天之幸出生在皇室,本来应该是充满喜剧人生的,可老天爷在他出生时开了一个不算大却绝对谈不上小的玩笑,并且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生而能言。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黄帝内经》开篇便是这一句。”孟桃花清淡的念道。

“不过,多年不见有长进啊,知道吗,对面有个叫东瀛的岛国有个叫圣德太子的,《日本书纪》称他‘生而能言,及壮有圣智’,所有这种神迹,朕似乎也不缺同伴的。”李治颇为好笑的摇头,连孟桃花也有种想笑的冲动,都啥子人嘛。

“后来呢。”

“后来啊,他所有的兄弟、朝中所有的王卿臣公、宫中所有的嫔妃太监,见到孩子的时候,嘴上夸得似乎下一刻就头上顶个光环立地成圣了。”

“人心叵测,每个人心里都各有一个想法。是吧。”孟桃花喃喃道,不自觉把自己带入了情景。

“嗯,于是那个小孩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惶恐,他能清楚感受到周围每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那么大有深意,包括他的父亲,以及偶尔晃着摇篮皱起眉头轻声叹气的母亲。你也许不相信,也许那个小孩真的是个妖孽,他似乎生下来就有意识,能感受认清周围的一切。

你能想象吗,当你在摇篮里安睡正香的时候,突然,一个陌生的太监或者宫女的黑影惊醒梦中的你,他们悄悄的摸到你的床前,伸出一双手,可那双手却不是要抱你,一只手捂住了你的嘴,另一只手,却捏紧了你的鼻子。而你,脆弱的连哭泣也变得无能无力。桃花,你能想象那种在摇篮里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被肮脏的谋杀掉的滋味吗,刺激的一塌糊涂,简直他娘的挑战你的神经承受的极限。

可这种事,孩子经历四十四次,每一次每一个过程孩子都记的清清楚楚,过程那叫一个波澜壮阔,而且回想一下,这数字忒他娘的吉利。知道朕为甚么如此宠爱小桂子吗,甚至心里真的把这个以前看不起,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当作亲人吗?”

“为甚么?”孟桃花汗毛都炸了开来,四十四次,孟桃花的心都跟着颤抖起来了,他是如何挺过来的,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疯的。

“有一次,孩子的四哥来看孩子,结果中途孩子的母亲有事出去了,孩子的四哥就唱着自以为动听的摇篮曲,抱着孩子到兴庆宫的台阶上,抱起孩子在空中转风车,然后腿一滑,便一个‘失手’把孩子扔到半空中了,甚至在空中往下坠落的时候,孩子还能看见他的四哥在古怪的笑,是那个被吩咐伺候孩子的小太监,当时才十三岁的小桂子,大叫着拼死冲上前,磕掉了自己一颗大门牙,接住了孩子,两人滚了七十个台阶才停下来,可惜不是个美少女,要不场面肯定香艳。孩子当时真的以为这次铁定翘辫子,还得找阎王爷办理一次投胎手续,所幸孩子人品报蹦,皮都没蹭破,就连小桂子也跟着气运暴涨,大门牙都能二次发育,重新长上来。

还有那四十四次,知道朕是如何逃过来的吗?”

“一定很难吧。”孟桃花道。

“一点不难,孩子妖孽啊,认准了除了老娘,就是那个叫小桂子自己还是孩子的小太监,其他人谁也不要,一看到奶妈就哭的震天响,要是敢把丢嘴里立马开咬,喝奶咱只要自家老娘的,就是味道不太好。”

“怎么会不太好,不都一样吗?”说道哺乳,孟桃花眼神有点异样。

李治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才吭吭哧哧的道:“嗯,就是有点酒味。”

孟桃花目瞪口呆,随即恍然大悟,也跟着神色古怪了起来,好半天,才微微脸热的问:“后来呢。”

“后来就简单了,孩子成了大明宫唯一一个喝足了皇后奶水长大的皇子,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加一块还没有孩子喝的边角料多,气死他们,值得一提的是,孩子喝了整整两年。”

“好厉害。”孟桃花惊叹道。

“是挺厉害的,不过这不是迫不得已嘛。”李治脸红尴尬的回道。

“我是说孩子他娘厉害。两年的奶水啊。”孟桃花鄙夷的冷哼了声。

这下李治就更害羞尴尬了,低声道:“事实上,孩子后来是抢了他妹妹的那份儿,才差不多填饱肚子的。”

“……。”

孟桃花暗地里轻叹,实在不想再说甚么了。

“好了,阴云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孩子终于长大了,并且走上了一条一骑绝尘国士无双的大道,他觉得世间天上地下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拦得住他,那么多次暗杀都逢凶化吉了,这气运,啧啧啧,知道这意味着甚么吗?”

“甚么?”孟桃花如他所愿的接口。

“这意味着孩子很有可能是老天爷的继父,哪怕他不喜欢他,看在他娘的份上,也要让孩子牛哄哄才行。”李治夸口大笑。

“你就没有变得阴森森,换了其他人,一次次怕是早发疯了。”孟桃花不可思议。

“因为他此时血管里流的是钢铁,”李治正色道,孟桃花一愣,咀嚼着这句好冷的比喻,对面的李治瞬间崩溃,笑道:“戏言,开个小玩笑。”

“再之后就人所共知了,那个孩子成了大明宫一霸,整日里不务正业,坑蒙拐骗,整个大明宫鸡飞狗跳的厉害,无形中,宫中哪个宫女太监见到孩子不是远远绕道走,人人都觉得这个孩子顽劣不堪,日后必定废物一个,三四岁就知道偷摸到宫女姐姐们床下,然后半夜里溜进她们的被窝,再然后被大摇大摆的走出来,到父亲李世民那里主动觉得翘臀,领罚,一套流程下来,最后几乎一看到孩子,他父亲李世民便会笑问,稚奴,今天又睡了哪个宫女?”

“不错的父亲。”孟桃花公正的给了一句评价。

“是挺不错的,就是严了点。”李治靠在躺椅上,唏嘘的不得了。

“你不说是《父与子》吗?”孟桃花突然想起来皱眉哼道。

“这不是铺垫一下,先煽下情嘛,艺术表现手法,要不然男主角就不传奇了。”李治鄙夷的看了争锋相对冷眼看自己的女人,随后,摇晃着躺椅,悠闲释怀的笑道:“桃花女王,坐好,且听朕娓娓道来——《父与子》。”

下意识的,孟桃花直了直身子。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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