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啼声急。一队骑者行进在入东都洛阳的大道之上,当前并辔的是广平王李俶和一名胡装娇艳女子——他的同母妹妹德宁郡主。德宁郡主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不时驱马扬鞭,李俶神色自若,只在不经意间,双目透出犀利之光,在夜色下熠熠闪烁。

入皇城,过应天门,进宫城,弃马疾步,后跟的一大堆随从气喘吁吁,及到了东宫太子寝殿前,才各自停下脚步,两名侍女抢上前来要替德宁郡主解那枣红的披风,德宁郡主不耐烦的一掌推开,蹬着精制的小皮靴,咚咚咚的踏进殿去,李俶自已解下披风,扔给身后侍从,也跟着进去。

太子玙正与太子妃张氏在灯下对弈,他身材瘦弱,面容憔悴,自从登上太子之位来,掣肘纷呈,明争暗斗无处不在,几乎已不堪疲累。张妃中等身材,本是太子良娣,自韦妃被废后才立为太子妃,一双大而有神的丹凤眼和那高高的鼻梁相配,在端庄中透着风流,在凝视中更觉深邃。

小黄门通报的声音未落,德宁郡主已经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径直一把掀翻了棋盘,黑黑白白的玉制棋子叮叮当当撒落满地,几名掌灯的小太监慌得趴在地上找个不休。

“婼儿,你放肆!”太子对最宠爱小女儿的這番行为不由得发火。婼,是德宁郡主的小字。上下打量她一通,更加生气,“你看看你,穿的什么衣裳,這胡服民间女子穿着也就罢了,你堂堂郡主,居然敢穿进宫来,不怕圣上知道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许配给郑巽?!”德宁郡主根本不理不顾,直冲着太子的面嚷了起来。

太子虽已料到有此问,但瞬间神情也黯然下来,张妃忙上前扶他坐下,连连使眼色想让德宁郡主不要説下去。德宁郡主却将手中的马鞭往地上一掷,呜呜哭将起来:“父王您也太狠心了,那郑巽又丑又笨,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你老大不小,説话就十六了,该懂点事情了吧……”太子再説话时,口气已经和缓许多。

“不是你父王狠心,实在是,”张妃接着説道:“实在是李林甫专为此事求了你父王多次,郑巽是李林甫的表弟,你父王也是没法子。”

“李林甫怎么了,就算他是右相,可父王是当朝太子呀,我也是堂堂郡主,用得着這么看人眼色吗?用得着這么委屈吗?”德宁郡主伤心的説道。

太子一时还真没话可説,告诉自己這名娇纵惯了的女儿,自己一直被李林甫处处威胁,自身难保?怪只怪自身软弱,怪只怪這个女儿成天东游西逛招惹是非,竟然被郑巽瞧中。抬头看见广平王李俶也跟了进来,问道:“俶,你来干什么?也来为你妹妹求情吗?”

李俶躬下身子,淡淡答道:“儿也觉郑巽其人,委实配不上婼儿。”

太子仰望大殿顶部,黄澄澄光泽晦明的黄铜瓦片,当了八年的太子,很累很累。长舒一口气道:“圣旨已下,明早便会颁布,我已无力回天。”

“不!”德宁郡主长叫一声,哭着説道:“父王您可以据理力争的,就象王兄娶沈妃一样,您不是在圣上面前拒绝纳韩国夫人的女儿为正妃吗?”

太子勃然变色,沉声问道:“谁告诉你的?谁説是我在圣上面前相拒的?”

“长安城有一半的人——!”德宁郡主“都知道”三个字尚未吐出,已听太子喝道:“休得胡説,圣上英明通达,哪里是我可以左右主意的!再不准説這些话!张妃,领婼儿到你的侧殿歇息去!”

德宁郡主恨恨的一跺脚,悲切的喊了声“父王,我恨死你了”,便调头向殿外跑去,张妃急忙叫人:“李辅国,快带几个人跟住郡主,千万别让她乱闯走失!”李俶也要跟着去,却听太子唤道:“俶,你留下来!”又对张妃説:“你去歇息吧,我们父子还有些要説。”

屏退左右,大殿内只余下這对父子二人。

太子凝视李俶説道:“你是在回长安路上折回的?”

李俶答“是”,伫立当场,再没一句多话可説。

太子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儿子,愈来愈越有帝王处事端凝沉着的大器,然而這几年却愈来愈与自己疏离,説道:“你知道还在怪我,怪我为当初忍心离弃你韦母妃。”韦妃虽不是李俶生母,但一手将他抚育长大,胜似亲生。

“儿不敢,儿知道,父王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太子咀嚼着這句话,有些苦涩,又説:“你的王妃病得不轻,知道吗?”

李俶的眉毛闪了闪,但太子没看见,听他答道:“是,儿正准备赶回府。”

“那就早些动身吧,我不留你了。”

清颐阁内兰气氤氲,李俶有些诧异,照説沈珍珠已病了十来天,该是满阁药味才对。素瓷、红蕊等见王爷回来,都纷纷跪下见礼。

這才发现发出兰香的是放置在几案上的一只青色的釜,釜下支着一只小火炉,釜内水沸声如松风,问道:“怎么病了不煎药,反而煎起茶来?”

素瓷答道:“回殿下,王妃自半月前偶感风寒,请了无数大夫延治,反倒病势日沉;王妃才命奴婢们停了药,专煎点茶喝,這两日却还较以往强些。”説完凝神听釜内水声,又回道:“殿下恕罪,水已煎好,奴婢得煎茶了!”李俶点头道:“你们都起来!”

素瓷起身从橱柜中取出一只竹漆小匣,打开量取半匙茶末投入沸水中心,以竹箸慢慢搅动,只见那水如潺溪而茶末在水中如绿云,又如湘蛾头上轻盈欲堕的发髻,悠香彻骨,胸中烦襟顿开,李俶不禁微微一笑,开口赞道:“真是好茶!”素瓷笑着答道:“殿下,這是自然,但若没有王妃的煎茶之法,也不过是糟蹋了這茶中极品剑南蒙顶石花茶。”

“原来這煎茶之法,是王妃教你们的?”李俶问,隔着织得密密细细的珠帘,依然隐约可见内室大红的帐幔,里面的人儿仿佛在微弱的咳嗽,转瞬又没了声息。

“奴婢不过是学得一点皮毛而已,不及王妃十分之一。”素瓷边説边拿出两个釉色似玉而又微泛淡青色的茶盏,這是越窑的名品“如玉”,从吴兴带来的,只有四只,银娥失踪之事那天沈珍珠已摔碎一个,素瓷后来痛惜了老半天。将釜从火上取下,把茶汤和汤花分在盏中,嫩绿的茶汤在下,回潭曲渚青萍般的汤花在上,呈上一盏递与李俶:“请殿下尝尝。”李俶却只是微点下头:“先搁着吧。”説着,走进内室去。

沈珍珠仍在昏睡之中。银娥之事后一日,兄长沈介福探望她,顺便带来些公孙二娘托人捎的雨后新茶,兄妹两人不免漏夜秉烛谈心,离别时又送至府门,這样就着了凉。她素来身子强健,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延医问药,想着过几天自然会好。哪知這一病竟然愈来愈重,到了四五日后,已不能下地行走,刘润把宫中、长安城数得着的大夫已经请了个遍,该用的药都用了,并无起色。

躺在**的沈珍珠是如此娇弱,滑亮如缎的秀发只挽了个环,半散半开洒在枕上和肩头,遮住了她雪白的脖颈,那细腻而精致的脸上却只有苍白的感觉,眉尖微蹙,想是不胜病力。李俶不由泛起了几丝愧疚和怜惜,忍不住去握她露出被外的纤纤柔荑,却蓦的一惊,這只手寒彻入骨,竟是没有半分温度,他压低声音朝外喊道:“刘润——”

刘润佝偻着背进来,李俶吩咐道:“速去建宁王府请建宁王并王妃来!”从怀中拿出自己的朱红名贴递给刘润:“就説本王延请建宁王妃屈驾为妃子治病。”

“是,老奴這就去!”刘润喜之不胜。建宁王与广平王一同在百孙院长大,关系亲厚,建宁王妃医术高明不在宫中太医之下,但若没有广平王开口,寻常人哪里能请到。

刘润前脚才出门,一个人影花蝴蝶般窜进内室,大叫声“王兄”,便凑上床前看沈珍珠,却是德宁郡主。李俶诧异:“你怎么這快来了长安,父王和母妃四处找你!”

德宁群主嬉嬉笑道:“嫂嫂好美哟,王兄你真是艳福不浅!”摸摸沈珍珠细滑的脸,又探手拭拭自己的脸,夸张的叫唤:“老天呀,你真是不公,怎么不让我也生了這一张脸呢!”

“我看你敢情是要疯了,前几天在父王那是要死要活的,今日又在我這儿胡扰,没看见你嫂嫂病了吗?”李俶没好气的説。

“我当然是要疯了,”德宁郡主説,“我要乐疯了!”她依然穿着胡服,紧束腰身,所以行动十分方便,説话间一蹦而起,双手勉强环攀上李俶的肩,乐滋滋的对她的兄长説:“你知道吗,我不用嫁了,不用嫁了!郑巽他死了!哈、哈、哈!”

李俶道:“噫,怎么説死就死了呢?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德宁郡主又是一阵解气的长笑:“所以今天我要向王兄郑重介绍一人,是他帮了我。”説着连推带搡的把李俶带到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