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府元德殿的灯火,足足已有半旬未熄灭。

李俶眼中血丝泛涌,沉沉坐在高高的金椅上,目光炯炯直对着殿内一轮巨烛,一言不发。身侧侍候的仆从曲腰垂面一动不动,殿下甚少发脾气,却不怒自威,王府上下个个对他噤若寒蝉,這十来天的光景,更是向所未见。這不言不语中,隐藏着淘天巨浪,谁敢触這个霉头。

“殿下,独孤孺人求见。”廊外侍女的声音中含着抖瑟。

“叫她滚。”他眉目未作稍动,淡淡吐出一句话。

怀中取出那卷徽宣,字迹遒丽,自她失去踪迹后,由她闺房所得。字字透着她温婉润泽的气息:“月明花满地,怜君恨独深;谁遣因风起,纷纷乱此心。”他一个字一个字翻来覆去的看,仿佛幼读绵长的诗书,覆去翻来全是紧紧密密的字,圣人的教诲,永无止境的看不完。“怜君恨独深”,他早该知道她是那样的在意,只恃着她的忍让豁达,将她一伤再伤,逼得她步步后退。是的,他是恃着她的爱,而他给她的,偏偏是那样的少。

他将手搭上精雕细镂的椅把,缓缓放低那卷纸。大唐富有四海,疆域东至安东,西迄安西,北起单于府,南止日南,那是他的天下,他势必得到的天下。只在此刻,天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全被她挡在身后,他只要她,他只要她!

“殿下,”风生衣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建宁王府那名找过王妃的侍女,名唤萱草的,找到了!”

“嗯,”他抬起头,那是他意料中的事,眸中精光一闪,“找到的是尸首吧。”

“是。”风生衣连奉承的话也不敢多説一句,手中晶亮的一物奉给李俶:“這是属下从她尸首旁捡到的。”一枚晶莹通透的玉钗,光芒似乎是娇异的,他倏的一惊,他认得,他怎么会不认得?崔彩屏向他炫耀过,那是沈珍珠送给她的,又被她冷冷的扔在首饰匣中,再不问津。

他将那枚玉钗狠狠拍在几案上,悄而无声的断为几截,碎屑扎在他的掌心,慢慢的渗出血来。风生衣惊叫出声,他浑然不觉,扬手由身畔剑架抽起宝剑,沉声道:“走!”

风生衣还不明所以,但见李俶双目如火似荼,虽是寒冬,一股热浪直向殿外袭去,生恐他乱了方寸,当下也顾不得避忌,上前一把挽住他的衣袖,急道:“殿下谨慎!殿下谨慎!”只這一拖一揽,顷刻之间李俶脚步稍缓,昏乱的心境掠过一丝明晰,他停下步子,风生衣看他侧面凌厉如冰河洗剑,一缕思绪慢慢自下而上凝结眉宇,终于一字一顿道:“你説得不错,這件事,大有可疑之处!”

“殿下,殿下!”左卫率严明径直闯入大殿,长吞一口气,收了气喘,开口报道:“有王妃的消息了!”

李俶一怔,疾步向前,双目灼灼问道:“你説什么?”

“殿下,”严明喘过一口气,“某刚刚收到金城郡秘报,説是昨日傍晚西凉国使节过郡时,携带了两台装载陛下礼物的车辆,那两台车高及过人,十分可疑。”

西凉国,陛下的礼物,高过人的车辆,两台……不,陛下并没有赠送這么多的礼物!李俶蓦的转身,喝道:“传令下去,速备车马,即刻启程金城郡!”严明得令急急退下,李俶拂袖把剑,衣裳激荡,当先迈步出殿。

殿外廊下的阴影里,幽幽闪出瘦长的身影,轻轻唤道:“殿下。”李俶百忙中回眸匆匆一瞥,原来是独孤镜,稍有宽解的脸微微拉下,问道:“什么事?”他的声音如此阴冷,刺得独孤镜寒意丛生,廖廖三个字,原来他连对她多説一个字,问一声“你”都不肯给予,自己拼命的挣来這么多,换不得他青眼一顾。然而她还是抱着希望,不肯妥协的,她幼失双亲,孤苦漂泊,今日所有一切全靠自己双手争取,她不信命,不信永远,不信眼泪,什么都不信,她只信自己。正正嗓子,她保持着为婢女时的恭谨严肃:“殿下不能去金城郡,年关将至,陛下若没有殿下陪着守岁,只怕大为烦恼。”

年关,守岁?原来快要过年了,可他的珍珠,此时不知飘零何处,他的心,除了痛,就是慌乱与愤恨。他冷冷哼了声,朝她迈进一步,她不由自主向后退,逼视着她:“本王已让你称心如意,我能给你的,不可能再多。凭你是谁,我和珍珠的事,再别想插手!這回珍珠之事,若我查出是你干的——”他拨剑出鞘,剑光如雷电闪过,刹那间映亮了她清孤美丽的脸,剑身直没廊柱之中,唯有剑鞘上的宝石忽忽闪动。

独孤镜回过神,长长的廊道上,已没有他的身影。元德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她拖着长长的裙裾,一步一步走向那根廊柱,每一步似有千斤重,重得抬不起脚,重得她不想再走下去。她一直在梦想穿上這身衣裳,她到底是穿上了。這样还不够,她还可以走得更远,她要屹立于浩大威严的朝堂上,看谁敢小瞧——她這名出身卑贱的婢女。

终于走近了,她抬臂奋力一抽,居然将那剑拔了出来。這是他十五岁冠礼时,陛下赐给他的宝剑,剑气如霜人如虹,上缀宝石让人目眩神迷,就和她一样,這一生,都为他目眩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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