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郡位处东南,东西苕水如玉带绕城,汇注入太湖,正可谓天光水影,绰约如画。

太湖碧波万里,时而见万壑争流,时而有微波萦回。湖畔,小小村落疏朗的点缀在嫩青色的稻田中,一片歌声杵音随风飘荡,三三两两的渔家少女盘着家常小髻,赤脚光腿,在湖畔嬉戏捣衣,自有妩媚风姿。杵声起处如众星拱月,石声叮叮咚咚;歌声唱响处,莺声呖呖,静空回旋。

沈珍珠迎风凝立,听這歌声杵音撼动在风中,不由悠然意远。

一晃眼,她从邺城被护送回吴兴已近两年,现在已是上元二年的三月。吴兴未受叛乱波及,依旧宁和平安,渔家女儿每日里“笑把渔杆上画船”。她没有回沈府大宅居住,而是由兄长沈介福安置,以高月明之名隐居在這湖畔乡间,以茅屋为居,事事亲力亲为,闲睱时或读书,将养几只小鸡小鸭,种植小菜,或听渔家女儿对唱歌曲,神气健朗,心境渐和。

“妹妹,四月里风刺骨,我们进屋去!”不知什么时候,公孙二娘在她身后説道。

沈珍珠回头,见公孙二娘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边笑让公孙二娘进屋,边嗔道:“嫂嫂又带好东西来馋珍珠的嘴了。”

公孙二娘将食盒放置桌上,説道:“还不是你哥哥——心疼你每日亲自打水、生火、做饭,他自己怕你哆嗦,就支使着我隔三差五的来。”説话间,已将热气未散的几碟小菜并一碗米饭取出,屋内顿时清香扑鼻。

沈珍珠知道這是兄嫂放心不下她的一番心意,也不多説,再取出一只小碗,与公孙二娘同分一碗米饭,邀她共同进膳。边吃边啧啧称赞“好吃”,公孙二娘平生最得意的只有两项,一是剑法,二乃厨艺,均是他人百夸而不厌的,平常沈珍珠這样有意讨她欢喜,她必定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但今天公孙二娘显然有点心不在焉。沈珍珠便知有事。

果然,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公孙二娘开口道:“珍珠,今日朝廷又下来一拨人查寻你。”

沈珍珠放下竹箸,微笑道:“這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嫂嫂在担心什么?”這两年来,每隔三五个月,皇帝必会遣人至沈府查询沈珍珠下落行踪。沈珍珠回吴兴之事掩饰得极周密——当日她回至沈府时是子夜,父亲沈易直已于前几月病故,除沈介福夫妇外,只有一两个老家人知晓,而沈珍珠现在的身份和住处更为隐密,加之皇帝对沈珍珠的去向催问并不紧迫,来使多存应付交差之念,总是轻易就被打发走了。

公孙二娘道:“這次不同。我听他们暗地里説,這回非得要找到你不可,不然无法复命。原来,這次的事,竟然和回纥葛勒可汗突然薨逝有关!”

“什么?!”沈珍珠浑身一颤,轰然站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背心一股冷汗嗖嗖而下。

公孙二娘诧异了,又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

“薨逝?”多么可笑,默延啜。

他挥袖间力扫千军。

他在回纥王庭对她説:“你要记着,我回纥王庭之门,随时为你敞开。”

他説话时永远果敢,神情坚毅而执着。

這样一个人,今天被冠以“薨逝”二字,如此轻易的了结他的一生?

這不是应该属于他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孙二娘奇道:“珍珠,你为何這样失态!”

沈珍珠勉力定神,缓缓坐下,屋外天空蔚蓝如海,云彩如皑,象是永远也看不够。

公孙二娘递过一方手巾给她,看着她:“你流泪了。”

“是吗?”沈珍珠有点慌乱,纤指蘸向眼角,果然竟噙着泪水。她急忙拿手巾去拭,哪想手巾触面,热泪顿时滚滚而下。

公孙二娘也是听过些传闻的,這时分明明晓几分,静静等着沈珍珠拭干泪水,道:“你這个模样,难怪李俶会误解你。不过……我早就説过:李俶那小子薄情寡义,你离开他最是好事。不过珍珠你太过孤独,介福昨日与我谈起你,説什么‘嘤其……,求其……’的,到底什么意思我也不懂。”

沈珍珠报以苦涩的微笑——她的心意,只能永远藏于心中,永不宣之于口,永远沉默。道:“那是‘嘤其呜矣,求其友声’,是《诗三百》里的话。意思是人不可离群索居,须得有朋友才好。你们不必为我担心,哥哥和嫂嫂,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肃容问道:“嫂嫂,那,到底怎样的一回事?”

“咱们吴兴消息闭塞,我不知道事情究竟。”公孙二娘深深看沈珍珠一眼,觉得还是要将所知一五一十告知她,以防万一,“今日偷听其中两名使者谈话,原来回纥可汗薨逝时没有留下遗诏指明由谁继任汗位。现在,回纥王庭中已分为两派,一派拥立大王子叶护,另一派则拥立二王子移地建,双方均手握重兵互不相让,眼见要大动干戈。宁国公主想将此事上禀皇上,叶护不准,竟将公主幽禁,公主性命有危险!”

沈珍珠心里快速的想着:此事旁人以常理论,叶护为长且屡立战功,移地建年纪尚幼,理应以叶护为汗;但熟知内情的都知道叶护并非默延啜亲子,故而反对叶护做汗王也是师出有名。叶护幽禁李婼這一招,确实极毒极妙:移地建一派若不受胁迫强夺汗位,必会伤及公主,更伤及大唐与肃宗颜面,既有顾忌,就受掣肘;叶护却可以保护公主之名自居,只要稳坐汗位,无论李婼是生是死,都可以将罪责推向移地建。

李婼确实极为危险。但相信若不到最后关头,叶护不会走這最后一步棋。

现在肃宗寻她的目的何在呢?是想借助她与叶护当年的一点“母子”之情,让叶护放了李婼?

她暗自摇头。肃宗当年既然能狠心让女儿远嫁回纥,何曾不当這个女儿已经死去,今日哪里会這样大张旗鼓的救她。更何况,叶护既然会与移地建夺汗位,怎么会顾念当年的情谊?

然而,李婼终究是因着她,才会远嫁回纥,现在有难,她就這样束手相看么?到底去不去?去不去?

她的踌躇犹疑全落在公孙二娘眼里,笑叹道:“妹妹,瞧你這模样,又按捺不住,想出去走一遭么?”

公孙二娘的话如一瓢冷水直灌肠肺,沈珍珠悚然一惊,心道:我在想什么?這世上哪有什么事缺我不可,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远赴回纥,又能真正做什么?我既已决心抛开那一切,怎能再回到那漩流之中,累人累已。

這一晚,沈珍珠噩梦连连。一时梦到默延啜浑身是血,跌入万丈悬崖,一时梦见李婼行走于回纥的冰天雪地里,伸出手,呼唤着“嫂嫂救命!”

噩梦醒来,全身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