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天色甚早,送走李俶,沈珍珠仍旧觉得胸口不适,又躺下歇息。

她近两年来身体损耗过大,這段时日勉力支持,至李俶回来,心头重荷卸除,意志松动,就不免有些支持不住。

這一觉下去,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有人轻抚自己秀发,温煦的气息浮在她面上,她直以为还是深夜,下意识往旁边捺去,這才猛然醒来。

李俶近在眼前,见她醒了,笑了一笑。沈珍珠看去,這一笑,甚为勉力,明明有极大的不快与阴沉隐于后,问道:“父皇説些什么?”

李俶扶她起来,道:“能説甚么,不过为洛阳被抢掠事,教诲我一番。”口头淡淡的,眉宇拧结。

一同用过午膳,内侍递上名贴:“殿外有客来访。”

這名贴浅紫色,制作颇是精巧,李俶并不打开看,嘴角倒抿出笑意,对沈珍珠道:“客人已到,快去迎客罢。”沈珍珠疑惑道:“倒底是何人?”一边截手去拿那名贴,李俶手一挪,她扑个空,见李俶神色促狭:“出去便知了!”

沈珍珠娇嗔的白他一眼,与他一前一后行至殿中。

细碎的靴行櫜櫜声由殿外传来,沈珍珠侧耳聆听,觉得奇异——哪位将军着皮靴行路如此细致谨慎?便是李婼,近年脾性虽有改观,但走路仍是大大咧咧的如同男儿。

人已经到了大殿门口,远远的只看见一团轻烟般的淡紫,一阵风过,吹得紫色披风如鼓风幡,来人却是岿然傲气,紧步朝沈珍珠与李俶处走来。

她身着软甲,那外罩内里的披挂衣裳全是淡紫色,没有戴头盔,仿效男子束发盘髻,衬得一张娇艳无伦的脸儿更增妩媚英气。步步走入大殿,仿佛霁月风过,不仅殿中窈窈婷婷、各擅胜场的女官、宫女们皆被映衬得黯然失色,连以沈珍珠之美丽,似乎也无法与其相较。

這一刻殿中极静,在场众内侍、女官、宫女、嬷嬷均不知不觉中屏了呼吸,眸光全被来人被牵。她一步步走近,其实与众人近在咫尺,偏众人都深觉此女子远隔天涯,不敢唐突,其美艳,更是世上绝无仅有。

沈珍珠只恐自己眼睛看花,好一会子方惊喜失叫:“涵若妹妹?!”

张涵若只是笑:“沈姐姐,不想咱们又见面了吧。”説毕,又朝李俶道:“殿下安好!”説话间并不抬头望李俶,待説完话,不知为何,脸颊赫然红了一下。

沈珍珠拉住张涵若的手,上下打量,失声惊叹道:“我旧时只听説高祖皇帝时平阳长公主艳绝天下,更兼文才武略不逊太宗,从来都是神往不已,恨自己不能与长公主同时生,又叹世上再无长公主那般的人物。哪想今日有幸,妹妹你光彩照人,英姿飒爽,真让我羡慕不已。”

张涵若羞涩:“平阳公主襄助高祖皇帝斩黄龙、定天下,至今娘子关赫赫威名犹在,我哪里敢跟公主相比,姐姐你真会取笑人。”

“张将军此番助我唐室攻破洛阳,功勋也胜过诸多男儿。”李俶在旁插语道。

“将军?”沈珍珠有些惊异,“你称涵若妹妹为将军?”

李俶轻拍沈珍珠肩,笑道:“没有想到吧,父皇早已下诏册张小姐为从四品上宣威将军,可不正是堂堂正正的女将军!”

张涵若自从去年率余部突围出长安后,开初在长安近郊蛰伏游击,其后,幽州张守珪原部将领得知消息,急切切将张涵若迎回幽州,重整兵马,对安禄山父子同仇敌讫,誓报這血海深仇。因张氏嫡系只余张涵若一人,便齐心拥了张涵若为主帅。唐军攻打两京消息由细作传来,众将领均觉此乃天赐良机,张涵若亲自领兵奔赴洛阳,只待两军厮杀之际从中渔利,取得安庆绪人头以报父兄之仇。

张涵若之军刚至洛阳近旁的新店,方隐秘驻扎下来,李俶所率唐军也至。当夜,李俶竟仅率近身侍卫数人,亲赴张涵若大营,两人一番口舌下来,张涵若居然力排众议,决意投效唐军,共围洛阳。

得知唐军攻打洛阳消息,安庆绪合洛阳全部兵力十五余万人,以严庄为统帅以作抵御。唐军与叛军在新店布阵开战,因叛军熟悉地形,依山布阵,唐军初战不利,连李承宷亦被乱箭重伤。

正在此时,张涵若派属下大将黄谦之与叶护合领兵马,由南山攻打叛军背面,叛军一惊回纥兵威名,二惧张涵若兵马气势,纷纷狂呼:“回纥兵来了!”军心大乱,被前后夹击,大败而逃。

這其间过程甚为繁复,李俶只捡紧要的説给沈珍珠听,自然免不了大大赞许张涵若。沈珍珠听得大概,只是有些疑惑张涵若怎生這番容易就投了唐室,当日她与张涵若在长安近郊分离,张涵若所言话语犹在耳畔:“我张氏昔日反唐,今日反燕,如今再去投唐,翻覆无常,莫过于此。今我宁可落草为寇,也不做這等事!”

张涵若却全盘推翻自己当日誓言。沈珍珠曾与她相处良久,這委实不象她一贯来的处事之方。

李俶倒似跟她甚熟,説话间随意,“听説近日父皇意欲收你为义女?”

张涵若低沉而坚决的回答道:“我已回绝皇上了。”

沈珍珠颇为吃惊,又收一个义女?看向张涵若——她答话后神情更加羞赮,简直不敢抬头看李俶,见沈珍珠看她,忙拿起座边一盏茶往嘴里送,脸上红晕如着色般,浑不似当初落落大方的模样。

沈珍珠心头咯噔一下,豁然明白。

李俶似没有留心這两名女子的神情,仍旧戏谑着説道:“那真是可惜了。不然,我朝又能再出一个平阳公主。”

沈珍珠岔开话题,嗔怪道:“原来妹妹几日前就到长安了,竟然今日才来看我!”

张涵若這才略有放松,放下茶盏,坦然答道:“這确是小妹的不是,我原有部属陛下虽隆恩厚泽,交由我亲自统领,我也得时时操练管束,不可为陛下失了颜面。幸得几日下来,都有了体统。”

沈珍珠笑道:“男人才会口口声声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也要学那样做个女卫青、霍去病?”

张涵若正色道:“姐姐説得不错,若一日不手刃安庆绪,小妹我便一日不离军营。”又説:“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姐姐可还记得薛鸿现姑娘?”

“鸿现?!”這个名字虽是久违,已足以让人惊喜交加。沈珍珠站起身来,问道:“她在哪里?她也来长安了?”

张涵若点头笑道:“正是她有事找你,我得皇上恩准可以出入皇宫,她可不能,説好今日申时在西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