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画雨高冠青袍,温文尔雅,见到李丹后马上恭贺道意到司马画雨虽然化了妆,看上去像个太学的儒生,但没有贴胡子,這细微的变化让李丹略感诧异。司马画雨坐下后,看到李丹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脸,蓦然想起什么,眼里闪过几丝慌乱和窘迫,但随即又镇定下来,眉头微皱,脸显愠色。

“你在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我认得你的眼睛,不管你的相貌如何变化,我只要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是你。”李丹笑道,“自那夜在敦煌邂逅后,我就再也不会忘记你這双眼睛,有时夜深人静,我还能想起来,忍不住四下看看,担心你像幽灵一样又出现了。”

司马画雨脸色一冷,露出几分杀气。李丹大笑。不知什么原因,自己看到她就想调侃她,虽然知道這样不好,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有着高贵而神秘身份的年轻女子,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每当看到画雨生气嗔怒的样子,自己就觉得很开心。或许自己没有气量,对那夜被刺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吧。

“你有什么急事?”李丹问道,“你是从山东来的吗?”

司马画雨没有回答,她拿出凤凰璧放到了案几上,然后低声说道:“我在少林寺见到了僧稠大师,还有慧可法师和白马堂的老主公。”

李丹笑容顿敛,神情突然变得很激动,“真的?怎么可能?他们三个怎么会聚在一起?”

司马画雨望着李丹,眼神很复杂。有好奇、惊讶。也有迷惘、犹豫,还有一些惶恐不安,“凤凰璧还给你。”

“哎。你说说,快对我说说,他们都还好吗?”李丹急切问道。

司马画雨轻轻点头,好象要说什么,但又强忍着没说出来。

“他们对你说了什么没有?”李丹拿起凤凰璧看了看,问道。“比如,這块凤凰璧有什么秘密?关于我和我哥哥的事?你知道我很多秘密,看到我师父和慧可法师,你不会一个问题都没问吧?”

司马画雨沉默不语,静静地望着李丹,看得他有些心寒,“哎,你是不是想知道凤凰璧地事。所以跑到了少林寺?如果真是這样地话,即使我师父不愿告诉你,但僧稠大师或者慧可法师总会给你留下几句偈语什么的,不会什么都不说。哎。你听到没有,我在对你说话。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说的那个故事,我有点相信了。”司马画雨忽然说道。

李丹现在对這个问题不感兴趣,他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击败斛律光,如果有什么偈语,他或许可以据此推测出未来。人到了无法承受重负地时候往往很脆弱,那时候就算是一句预言,也会给人以勇气和信心。

“相信了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能帮我找到木兰?”李丹略感失望地说道,“如果你就是木兰,或许还能帮帮我,但可惜你不是……”

“我今天之所以来,就是想帮你。”

李丹惊讶地望着她。自己打击佛道两教得罪了天骄,眼前形势对大齐又非常有利,中土北方统一的局面近在咫尺,這个时候天骄不杀自己就算客气了,怎么还会帮自己?难道天骄改弦易辙,不希望看到大齐人统一北方了?

“這是天骄的意思?”李丹迟疑着问道。

司马画雨摇摇头,“天骄为了帮助大齐人赢得這场大战的胜利,正在全力以赴。”

“你到关中来,就是为了混乱京畿,鼓动大周人投降卖国?”李丹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投降大齐?”

司马画雨犹豫良久,慢慢说道:“天骄内部的争论很激烈,有的希望大齐高氏尽快统一北方,有地说你在大周迅速崛起也是个机会,还有人认为汉祚正朔在江左,希望周齐两国两败俱伤,然后大陈则可北伐,一统华夏。天骄是个松散的汉人联盟,成员主要来自各国的汉族门阀权贵,他们都有自己的利益需要,所以到了這种关键时刻彼此各不相让,结果可想而知。”

李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天骄的秘密,从司马画雨的短短几句话里,他知道天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联盟,這个联盟成员遍布中土、西土,虽然宗旨一致,但利益各异,因为天下形势的变化会影响到不同人的利益,所以几百年了,這个汉人联盟距离自己地目标还遥遥无期。

“你是说,你个人愿意帮我?”李丹稍加思索后,忽然脸露笑意,“我凭什么相信你?如果這是陷阱,我的谋划岂不都被你知道了?”

司马画雨鄙夷冷笑,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老主公的信,你看看。”

李丹只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几个字便相信了。师父真正地笔迹和隐藏在這种笔迹里的暗语,即使在白马堂知道地人也是少之又少。李丹一手盖住信件,一手轻敲桌面,若有所思地问道:“你這么做,算不算背叛天骄?”

“如果我做对了,证明有些人的看法完全是错误的,那么我就不算背叛。”司马画雨停了一下,又说道,“背叛天骄的人未必都是坏人,而留在天骄的人也未必都是好人。”

李丹感觉她话里有话,但這牵扯到天骄内部的事,他不便追问。将来遇到师父,這些疑问便可迎刃而解。

“你为什么要這么做?”李丹好奇地问道。

“就算补偿吧。”司马画雨的情绪明显很低沉,“那夜我在敦煌刺杀你,破坏了你的好事……”

“不仅仅破坏了我的好事……”李丹马上打断她的话,一脸怪笑,“你还看到了我的……”他指指自己的身体,正想调侃两句。司马画雨地手已经握上了

李丹笑容一僵。有些尴尬,急忙没话找话掩饰自己地难堪,“這个……這个凤凰璧有什么秘密?”

“一个传说。”

“一个传说?”李丹脑海里立即想起淳于盛当日在蒲类海对自己说的话,他说哥哥的死和一句预言有关,难道這个预言就是来自于那个传说?“什么传说?”

“传说不过是神话故事,你要知道干什么?”司马画雨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你现在自身难保,应该想着如何度过难关,哪来地闲情听故事?”

李丹很是没面子,但自己失言在先,又有求于她,无奈只好作罢,不再追问這件事。

“你能帮我和大齐人议和吗?越快越好。”

“你想借刀杀人?”司马画雨对大齐的局势显然非常清楚,马上明白了李丹的用意。

“另外。我希望随时得到大齐朝堂上的最新消息。”李丹正色说道,“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而你肯定有办法。今天你能从洛京战场秘密赶来,就是例证。大齐军中有你熟悉的人。大周军中也有你的朋友,你在战场上可以来往自如。那么就请帮我這个忙,给我最新最快地消息,這对我击败斛律光至关重要。”

司马画雨点头答应了。

“我四哥李纶做为特使已经到了城。”李丹继续说道,“你到了城后,马上和他联系,然后不惜一切代价调动你在城的所有关系,以最快的速度推动齐周两国的议和谈判。只要议和成功,战场形势必会逆转。”

司马画雨神情冷峻,十分不满地问道:“你這是命令我吗?”

李丹微微一愣,旋即换上笑脸,“建议,我這只是建议。”

“你才做几天的宰辅,说话就這样盛气凌人?”

李丹一笑置之,她既然心情不好,那就没必要惹她了,还是哄哄她帮帮忙吧。

洛京战场,湖城。

黄河波涛滚滚,气势如虹。

李穆驻马河堤,远眺战场,颌下长须随风飘洒,身上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威风凛凛。

前方战场,周军密集列阵,中路置天阵,内方外圆,两翼辅风阵,犹如灵蛇,远远看去,就象一位咆哮的猛士正挥动粗壮的双臂,酣呼鏖战。齐军以翔鸟战阵展开攻击,步军居中,骑军拖后在两翼展开,如同空中展翅飞翔、呼啸而下的雄鹰,势不可当。

双方将士在战场中路激战。齐军试图撕开天阵,继而让两翼骑军直杀大周中军,击毁周军,但周军两翼地风阵变幻莫测,忽如长蛇,忽如狂风,忽如波涛翻涌的层层大浪,总是在中路危急时刻左右扑上,屡屡重创齐军的“鹰头”。

齐军变阵,两翼骑军象洪水一般冲了上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惊天动地,他们就像雄鹰展开地巨型双翅,以雷霆之势连连“扇动”,一时间风云变色。

“申公,撤吧。”宇文纯策马上前,大声说道,“湖城军民已经撤退完毕,没有必要恋战了。”

李穆抬头看看天色,微微点头,“传令中路杨素,收缩阵势。”

“再告两翼杨文纪、王谦,率步军向中路靠拢。”

“命令侯莫陈、梁睿,带骑军出击,以锋矢战阵迎头痛击。”

号角冲天而起,各色令旗迎风狂舞,战场上杀身如雷,震撼天地,一队队将士急速变阵,烟尘四起。

两军铁骑相遇,捉对厮杀,战况空前激烈。

就在這时,五方旗摇动,东风青旗扶摇而起,齐军主力正从东面急速杀来。

“撤……”李穆再不犹豫,断然下令,“命令侯莫陈、梁睿,率铁骑断后,掩护大军后撤湖城。”

金钲响起,大周步军梯次后退,互相策应,井然有序,迅速撤出了战场。

“急报大行台,湖城失守。”李穆掉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战场,无奈摇头,“我们去桃林,再建防线。”

律光在一群偏裨将校簇拥下,登上了湖城城楼。

诸将都很兴奋,热烈议论着战局。斛律光手扶城墙。望着前面滚滚黄河。神情凝重,沉默不语。战局的进展令自己非常不满意,从发动进攻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但距离潼关还有一百多里,這和自己当初地预料差得太远。在对岸河阳战场上,高长恭和斛律羡地进攻也频频受阻,至今未能突破龙门和蒲坂津一线。如果按這样地速度打下去,战局势必要发生不利于己方的变化。

這种变化主要来源于京师城。前几天得到消息,大周派出了议和使者。假如国主和朝廷那帮不思进取贪婪无能的佞媚之臣答应了大周地议和条件,那自己费尽心血筹划的這一仗不但要半途而废,而且也有可能卷入血腥的权柄之争。自己不怕這种残酷血腥的权柄之争,从神武皇帝建立河北霸业以来,這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而去年的兵变更是自己一手操控,杀了权臣和士开,接着又杀了对皇帝威胁很大的琅琊王高俨。并借机撤消了京畿府,解散了京畿军,从源头上抹杀了危害皇帝安全和高氏国祚地最大隐患。到了今天,自己手握重兵。朝堂上不论是谁胆敢挑起争斗,都可以迅速将其置其于死地。但如果皇帝和自己作对,這事情就麻烦了。我可以杀死任何对手,但不能弑君,君若杀臣,我该怎么办?

神武皇帝建立霸业之后,功高盖世的侯景成为高氏的心腹大患。高欢一死,高氏随即兔死狗烹,诛杀侯景,可怜侯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仓惶逃到江左,但高氏

能放过他,逼着梁武帝杀他。侯景怨天恨地,一杀挫骨扬灰,留下万世恶名。十几年过去了,高氏大齐如今又出了一个像“侯景”,那就是自己。胜仗打得多,功勋立得多,死得也就越快,這似乎成了自己這种人的宿命,逃都逃不掉。

父亲临终前,因为家门显赫,忧心忡忡,担心子孙难逃噩运,自己和弟弟两人为此小心翼翼,低着脑袋做人,尽心尽力为高氏卖命,但今天看来,這噩运还是难以避免。为高氏卖命就要打仗,打仗就不能败,因为打败了很可能就是家族被诛的借口,但打赢了功勋更大,权势更大,对高氏国祚的威胁也更大,想不死都难。

人在世上要活下去真的很难很难。做功臣要死,做奸臣也要死,做个不忠不奸八面玲珑的人哪一天不小心站错了队,还是死。去年因兵变被杀地大臣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些人到了九泉底下都怨恨冲天,他就不明白,到底怎样做才能安享一生,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律光叹了口气,觉得很累很累,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如今要活下去,要让家族平安,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灭亡大周,建下盖世功业。這条道干脆走到黑了,斛律家一旦到了這种地步,高氏皇帝即使想杀也没那个胆子,实在不行,我还能咬咬牙,凭借自己的威望和实力,还有强悍的高车大军,夺了高氏国祚,一劳永逸。高氏、宇文氏能夺拓跋国祚,我为什么就不能夺他高氏国祚?大周是我打下来地,北方是我统一的,我为什么不能在中土重建高车国?

侯景地悲惨命运距离现在不过短短十几年,這是前车之鉴,我不能眼睁睁地重蹈覆辙,我绝不做第二个侯景。

律光猛地睁开眼,转身面对众将,用力一挥手,“传令后三军,不要停留,连夜向桃林推进。”

诸将轰然领命。

安德王高延宗站在斛律光的旁边,他盯着斛律光看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明月兄,你在担心什么?”

“我在担心吐谷浑人和大陈人。”斛律光浓眉深皱,忧心忡忡,“假如大周人不惜代价和吐谷浑、大陈人议和,他们很快就能集中兵力对付我们,所以我们的速度一定要快,只要突破了潼关,或者兰陵王在河阳突破了黄河,关中就是我们的了。”

高延宗笑笑,笑得很勉强,他觉得斛律光太自信了,“当年神武皇帝为了击败宇文泰,曾屡屡用兵,小关之战(今潼关之东)大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渡过黄河,攻克潼关了,所以还是慢一点好,慢慢来,确保安全。至于吐谷浑和大陈人,我们本没有太指望,只要他们做出姿态,牵制陇西河西和巴蜀荆襄方向的府军就可以了。退一步说,就算他们之间议和了,大周人也不敢轻率调兵,以免他们出尔反尔,因此我们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你不要太担心,免得忙中出错,被韦孝宽反咬一口。你要知道,這一仗千万不能受挫,一旦受挫,陛下和朝中那些狗屁大臣们肯定要议和,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律光不以为然,“关陇无将,无须忧惧。虽然韦孝宽曾在玉璧一战成名,但這些年来,他和我对阵,屡战屡败,何曾有过胜绩?”

高延宗还待再劝,斛律光断然摇手,“你听我的,不会有错。急告河阳兰陵王,请他不要顾及伤亡,向蒲坂津全力进攻,以掩护斛律羡尽快突破龙门。”

吐谷浑,京都伏俟城。

大齐使者的尸体被拖出了殿堂。

“可汗,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萨满圣母坐在案几后面,柔嫩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怒,“你是不是想激怒我们的大可汗,再灭你一次国?”

夸吕老脸涨红,神情极其尴尬,忽然他一跃而起,拔刀砍向太子,“你小子竟敢瞒着我做出這等叛逆之事……”

周围几个大臣一拥而上,连拉带劝。太子跪在萨满圣母面前,连连叩头求饶。

萨满圣母挥挥手,示意太子赶快滚蛋。夸吕和一帮臣僚跪下请罪。

“可汗,活到你這把年纪不容易,还是珍惜一点好,不要老糊涂了,自以为是,做出亡国灭族之举。”萨满圣母的语气渐渐平缓下来,“大可汗的意思是叫你威胁一下大周,不是叫你出兵攻击,如今大周国主已经答应了大可汗,无条件重开丝路,所以你按照约定,撤兵吧。”

夸吕答应了,但他心有不甘,说中土三国正在混战,大周危在旦夕,正是出兵攻击的好机会。前些年大周人夺走了吐谷浑不少土地,我要在死之前把它夺回来。

“大周已经把洮州还给你了,够了,不要贪心了。”萨满圣母站了起来,一边向殿外走去一边说道,“大周局势发生变化了,不是齐陈结盟打大周,而是周陈结盟打大齐。”她冲着夸吕摇摇手,“你真的老了,连形势都没看清就敢贸然开战。”

圣母形迹飘忽,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

太子问夸吕,是不是撤兵?夸吕抬手给了他一个巴,突厥人分裂了,要自相残杀了,室点密又忙着西征,哪有时间管我们?我们吐谷浑人祖祖辈辈都想占据陇西,放牧湟中,岂能错过這样的好机会?立刻把洮州收回来,然后秘密屯兵,伺机攻击,只待齐周打得两败俱伤,我们就直杀陇西。

太子担心萨满圣母降罪吐谷浑。

夸吕神秘一笑,心想如果你们知道了圣母的秘密,还会听她的话?不过不能得罪那个小丫头,她的背后毕竟是室点密和玷厥,惹不起,还是先骗骗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