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乘着夜色悄悄离开府邸,匆匆赶到昭武山。

何林把他迎进府门,一边陪着他向后堂走去,一边说到了這几天突厥和大周就丝路重开问题的商谈,“宇文护态度坚决,丝毫不让步,王上很焦急,今日特意邀请长沙王到昭武山商议。”

“长沙王走了?”李丹心里没来由的涌上一丝不快。

“天黑不久就离开了。”何林察觉到李丹语气有些异常,诧异地看了看他,“鸿烈公马上就要迎娶新娘了,心情是不是很好?”

“婚期延迟了。”李丹没有隐瞒何林,這件事很快就要在长安传开,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何林很惊讶,迟疑了稍许。這桩联姻是新年里长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虽然表面上看不过是一场婚姻,但其背后却牵扯到大周朝堂上各方势力之间的博弈,婚期延迟,说明长安政局又出现了新问题。何林想问,但觉得自己身份不合适,只好强忍着。

“這几天西海来过吗?”李丹问道。

“别提了。”何林苦笑,“从除夕到现在,那位公主就没有消停过,天天早出晚归,几乎把长安城所有地方都跑遍了。最近她又喜欢出城蹓跶,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她不是南下巴蜀就要东游荆襄了。”

“她喜欢中土。”李丹想到西海灿烂的笑容,心里甜滋滋的,刚才的那丝不快不翼而飞,“对她来说,中土是个神奇的地方,充满了无穷魅力。”

“她是高兴了,王上却提心吊胆,生怕她出什么事,特意把身边最强悍的昭武卫士都派了出去。”何林摇头苦笑,“我现在有个担心。”

“你担心什么?”

“担心王上要去大齐和大陈的时候,她会不会一起跟着去。”何林叹道,“如果她一定要跟着去,王上会吃不消。”

李丹笑着点点头,“你這个担心有道理,王上這趟出使,恐怕要受累了。”

说笑间,两人已走进后堂。几个女侍躬身行礼。何林停下脚步,伸手相请。李丹微微皱眉,“王上歇息了?”一个女侍恭敬回道,“王上在内室等候。”

李丹犹豫了一下。虽然过去有段时间两人同处一车,同睡一个帐篷,关系很亲密,但到了敦煌和雅璇见面后,两人就比较注意了,到了长安,两人更是小心,像今天這样要在内室见面还是头一次。李丹微微躬身,对女侍说道:“请奏禀王上,说我已经到了……”

“快进去吧,王上知道你要来,已经催问好几次了。”何林笑着凑到李丹的耳边说道,“能走进這道门的,当今世上除了室点密,也只有你了。”

李丹望着何林,沉吟不语。昭武山在大周的严密监控之中,此事一旦泄露,对自己非常不利,江南是不是太大意了?

何林又催了一次。他觉得李丹在创造一个奇迹,过去凡接触过昭武江南身体的人都死了,有些甚至还没接触到她的身体,仅仅因为和她有了亲密关系就惨遭噩运,唯独這个李丹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如果李丹這次能在长安完成使命,而且还依旧活了下来,他就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恶魔加在摄政王身上的那个可怕诅咒已经消失了。如果那个诅咒消失了,对摄政王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江南长发披散,素面如花,穿着一件白色锦袍,腰间随意系着一条金色丝绦,看上去美丽而飘逸,让人魂为之授。李丹远远看了一眼,微感窒息。虽然彼此很熟悉了,自己身边也有西海和雅璇這样的美女,但每次看到江南,自己还是情难自禁。

江南一手负后,一手拿着一卷书籍,正在烛火前凝神沉思,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身,冲着李丹点点头,伸手示意他坐到案几前。

“王上,见到天骄使者了?”

江南缓步走到李丹面前,黛眉轻皱,“我觉得天骄不是一个人。”

李丹不明白江南的意思,他追问道:“天骄使者说了什么?凤凰璧的事弄清楚了吗?”

“你没有看错,她手上那块玉璧的确是凤凰璧,我看到了。”江南说道,“两块玉璧合到一起,天衣无缝。”

李丹急切期盼着下文。

“然后……”江南美丽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气恼,“她说那块玉璧是她母亲给她的,有关玉璧的事她一无所知。”

“啊?”李丹略感错愣,接着无名火气,十分不满地说道,“你一个西方摄政王拿着凤凰璧问东问西,她当然不会说什么。我叫你把凤凰璧给我,我来处理這件事,你为什么不听?”

江南两眼微微眯起,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冷,“你在指责我吗?”

“是的。”李丹直言不讳,“朝堂矛盾随着三教论辩而激化,长安局势正在悄然恶化,今天元氏找个理由要延迟婚期,這足够说明问题了。如今高颎和元伟都催我想方设法把宇文护暂时赶出长安,而宇文护却催我尽快想个办法清除他的对手,各方都在逼我李家出手,我的处境很艰难,此刻若想扭转局势,能否得到天骄的帮助至关重要,但你……”

“你在期待什么?你是不是希望那个人就是木兰?”江南冷笑道,“我告诉你,她不是木兰,她有父母,有显赫的家世,虽然她没有告诉我她的姓名,但从她的谈吐和举止上来看,她肯定出自江左某个门阀。你所谓的秘密对于她来说,根本闻所未闻。我和她谈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到天骄不是一个人,而是像白马堂一样,是个神秘的宗派。她对我,对突厥的事了解很多,由此可知东西两部突厥牙帐里,都有天骄的人。”

“退一步说,就算她是木兰,那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她是天骄的人,是天骄派出的使者,她要为天骄负责,要执行天骄的使命,她会听从你的摆布?木兰走失的时候,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女孩,她能记得什么?她还会记得你這个带她玩耍的哥哥?放弃你那个可笑的念头,你要想得到天骄的帮助,就要接受天骄的条件。”

“谁来做皇帝,這很重要。”李丹想了一下,然后放缓声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些,“天骄的最终目的很简单,他们希望由山东大齐统一北方。大齐的皇帝是汉人,主掌大齐权柄的大臣也是汉人,大齐统一北方后,他们认为汉人基本上就能重建汉祚了,但他们想得太简单了,在汉人没有成为军队的主力,没有掌控兵权的情况下,這种做法很危险,汉人随时都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因此,当前首要之务是保证宇文氏的国祚,继而控制权柄慢慢修改国策,让汉人大量进入军队,让汉人渐渐控制兵权,等到汉人掌控的军队和兵权超过了鲜卑人,真正在朝堂上站住脚了,我们才有希望重建汉祚。”

李丹望着江南,郑重说道:“王上,我跟了梁山公很多年,我知道汉人恢复山河的急切心里,我也知道汉人距离军队有多远,请把目光放长远一点,请把丝路利益暂时放到一边,先把长安的事解决了,這样你才能在丝路上获得取之不竭的财富。”

江南摇摇头,把手上的书卷放到了案几上,“你如果一直抱着這样的想法,你很快将步你哥哥后尘,一命归天。”

“王上,你想和天骄使者见面,主要目的是打算取得她的帮助,希望能迅速实现可汗交待的使命,而天骄使者之所以愿意到昭武山和你见面,也想知道突厥人对中土局势的判断和可能采取的对策。”李丹恳求道,“你们互相戒备,互相提防,无益于解决眼前的问题。你把凤凰璧给我,我亲自和她谈。”

江南犹豫良久,望着李丹问道:“你见到她之后,说什么?如果她不是木兰,或者她真的不知道凤凰璧的秘密,你如何取得她的信任?”

李丹苦笑,“王上,她是不是木兰,或者她是不是知道凤凰璧的秘密,根本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你,给她足够的威胁,让她知道大周局势一点乱了,室点密可汗会不顾一切放弃西方,转而全力维持突厥汗国的统一,继而率军杀进河西,挺进关陇。面对突厥人的威胁,天骄只有妥协,他们只能按我的办法做。”

“你的办法?你有什么办法?”江南眼含疑色,嘴角微微上挑,“這么长时间了,我看你一筹莫展。你能想出什么办法?”

“你不相信我?”李丹冷笑道,“难道你和天骄一样,也希望大齐的军队杀进关陇?希望大周败亡?”

“从中土形势考虑,大齐有绝对优势,人口、军队、财赋,等等,這些都是大周无法抗衡的,别的不说,就说治国之策,你们就和大齐有相当的差距。治国之策来源于何处?渊博的儒家经学。儒家经学来源于何处?门阀。”

“江左诸国两百多年不倒,凭的难道是长江天险?拓跋大魏雄起于中原,凭的难道是强悍的铁骑?不是,是江左、山东门阀和他们传承了数百年的儒家经学。”

“说句实话,你们大周除了陇西李家,其它都是二等门阀,而陇西李家是靠与山东高门、与拓跋皇族联姻才取得一等门阀的地位,陇西李家并没有深厚的儒家经学基础,和山东的崔家、卢家、王家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治国靠什么?社稷的长治久安靠什么?靠得是经学,是儒学。”

“宇文泰在世的时候,虽然依靠关陇苏家的苏绰和山东卢家的卢辩依周礼建了六官制度,又采用苏绰的《六条诏书》为强国之策,但我三年前出使中土的时候,曾在山东和江左看到他们的治国制度,听到了很多对于大周国策的非议之辞,感觉大周实施的這一套的确差强人意,山东和江左的抨击也不是没有道理。按照他们的说法,如果大周持续实施现在的诸项国策,迟早要出大问题。”

“宇文护显然也意识到了這个问题,他为了改制,首先要集权,要让皇权拥有绝对权威,而他选择的改制出发点就是禁绝佛道两教,他太自信了,结果很可能就是一场混乱。”

江南轻轻叹了一口气,“大周没有绝对的实力,也看不到一统北方的希望,我为了大漠和丝路的利益,当然要做出慎重的选择。”

“所以你选择了山东大齐,所以你和天骄一样,都希望大周乱了,然后由大齐人一统北方,是吗?”李丹怒声质问道。

“当然不会是這样。”江南看到李丹生气了,忽然笑了起来,“我当然不希望中土出现南北对峙的局面,所以我把大陈的长沙王陈叔坚拉到了长安,我还是希望大周和大陈能联手对抗大齐,维持中土三足鼎立的局面,但现在的问题是,你到现在还没有力挽狂澜的办法,我必须做好你失败的应对之策。”

“我有办法了,我要刺杀宇文护。”李丹冷笑道,“既然你们都逼我,把我李家逼到了绝路,那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刺杀宇文护?”江南吃惊地望着他,“那后面的事如何解决?”

“宇文护要清除对手,急需一个理由,一个突破口,最好的办法就是遭遇刺杀。”李丹说道,“宇文护会以此为借口,向自己的对手展开攻击,独孤氏和拓跋氏当然不会束手就缚,他们会向我李家救援,向宇文护反扑,我随即把這把火引到皇帝身上,逼迫皇帝出面,如此一来,宇文氏就会分裂,军队就会分裂。”

“分裂宇文氏?”江南沉吟良久,担忧地说道,“鸿烈,你在玩火,此事一步走错,你和李家就万劫不复了。”

“我现在是皇宫卫军统帅。”李丹颇为自信地说道,“等我完全控制了卫军,长安就是我说了算。”

“宇文护一直在长安,哪里轮到你控制皇宫卫军?”江南连连摇头。

“如果昭玄三藏(北周最高僧官)密谋刺杀宇文护,畏罪自杀,佛道两教会不会被激怒?佛道两教被激怒了,他们就要报复宇文护,而报复宇文护最好的办法就是诬陷宇文护篡僭。佛道两教的信徒遍布州郡,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试问到了那个时候,宇文护还会留在长安吗?”李丹笑道,“他要去召集军队,以防万一。這时,假如传出皇帝无故驾崩的消息,长安会发生什么事?”

江南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望着李丹,“你……你要杀多少人?”

“我是刺客。”李丹说道,“刺客的第一要务是自保,其次才是杀人。”

江南骇然无语。

“王上,如果你不相信我,请把凤凰璧给我,我会带着西海去拜见天骄使者,虽然這样做要冒很大风险,但我必须让天骄让步,请她出面安排刺杀和后续相关事宜。当然了,如果你愿意再次约见天骄使者,让她感觉到突厥人的巨大威胁,逼得她不得不亲自来见我,那事情就要好办多了。”

江南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好吧,明天我去上清观拜访严达大师,然后和天骄使者再谈一次。”

李丹深夜求见宇文护。

听完李丹的建议,宇文护想了很长时间。嫁祸于突厥人,再利用突厥人诬告独孤氏和拓跋氏叛国,继而把他们一网打尽,這个办法是不错,但如今昭武摄政王和室点密的女儿都在长安,事情有些棘手。

“這是最好的办法。”李丹劝道,“晋公的目标不是杀人,而是把拓跋皇族、独孤氏和诸多关陇门阀赶出朝堂。凭此大案,禁锢他们十年不成问题。如果這些人和他们的子孙亲族十年内不得入朝为官,那么晋公可以顺利地实施一系列强国之策。至于得罪突厥人的事,可以用重开丝路来换取室点密的谅解。”

宇文护踌躇良久,让李丹先做准备,他还要仔细考虑考虑,然后再找李丹细谈。

李丹驱马赶到突厥寺附近的一座豪华府邸。

西海已经睡下,听说李丹深夜而来,急忙迎出,“鸿烈,听说拓跋氏推延婚期了,为什么?”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李丹把她搂进怀里,笑着说道,“今晚我要留在這里,怎么样?”

“不好。”西海横眉冷对,“看到你脸上那奇怪的笑容,我就知道准没好事。我明天还要起早去杜陵,要早点休息。”

“你明天哪里都不要去,留在长安。”李丹把她抱起来,一边走进内室一边说道,“你进宫一趟,想方设法找个机会,我要再见一次弘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