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昭武摄政王和大陈皇子长沙王陈叔坚到达长安,大冢宰宇文护和大宗伯宇文盛亲自出城迎接。

进城后,宇文护亲自把摄政王送到了位于大福田寺附近的昭武山。昭武山是一片豪宅群,粟特的巨商富贾一般都住在這里,其中最大的一座豪宅是大周第一首富康坤胜的府邸,他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女王,把自己的府邸让了出来,做为女王在长安的临时行宫。

女王在昭武山安顿下来之后,宇文护随即带着李丹进宫觐见天子,而宇文盛则把长沙王陈叔坚送到馆驿安歇。

宇文护五十多岁,身材消瘦,颧骨高耸,额头上的皱纹很深,大概是因为过度操劳的原因,他的须发已经斑白,看上去很苍老。李丹初始有些紧张,自己过去跟在梁山公后面,只能远远看他几眼,除了尊崇和敬畏之外并没有其它感觉,如今和這位总揆大周权柄的显赫权臣面对面,立时便被对方那深邃而威严的目光震慑了,他感觉自己心慌意乱,感觉自己在宇文护的逼视下根本掩饰不住任何秘密。

宇文护的笑容很和蔼,说话沉稳有力,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强大的自信。他似乎非常喜爱李丹,询问了很多生活细节,比如路上吃得怎么样,有没有生病,是不是很疲劳等等,就象一位慈爱的父亲关切地抚慰自己远道归来的孩子。李丹从宇文护的笑容和言辞里感受到了那份发自内心的关爱,他有些感动,他完全没想到名震天下的宇文护竟然还有這等慈爱的一面。

李丹把大漠之行详细述说了一遍。哥哥临终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做了什么事只能靠猜测,要想在和宇文护的交谈中不露出丝毫破绽,难度非常大,为此自己和江南、雅璇反复商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反复推敲,唯恐出现错误,但结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李丹看到宇文护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心里忐忑不安,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呼吸渐渐粗重。

“你确定燕都死了?”宇文护沉吟良久,缓缓问道。

“如果燕都没死,他为什么不约我见面?”李丹说道,“室点密把我请到宁戎寺密谈,要求我们在三月之前重开丝路,否则将率大军展开攻击,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疑问,他为什么要把时间限制在三月之前?他为什么一改初衷,要以武力相胁?如果他攻打中土,就要放弃西征,当他的主力大军离开碎叶河东进的时候,波斯人势必要乘机渡过乌浒水(阿姆河)北上攻击昭武九国。室点密难道要放弃西土?”

李丹看看宇文护,继续说道:“摄政王邀请我和她同行,在楼兰海和大陈使团会谈,力主大陈使团随其同赴长安,为什么?摄政王为什么要這么做?室点密显然非常担心中土局势。燕都死了,他能控制大漠局势的时间应该在春天到来之前,一旦春暖花开,东西两部突厥极有可能分裂,這样一来,中土的大齐很可能会联合东部突厥和大陈三路夹击大周。室点密和大陈人都需要维持中土分裂的局面,他们利益一致,所以大陈人才来到了长安。”

宇文护眉头深锁,捋须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确信白马堂的那个刺客能在千军万马中砍下燕都的脑袋?”

“我不相信。”李丹马上回道,“我刚才分析过了,摄图和玷厥都背叛了,他们的目标是燕都,假如他们没杀死燕都,将来燕都就会砍下他们的脑袋,更重要的是,燕都会因此怀疑所有在楼兰海铸像成功的人,他会担心佗钵在背后害他,伺机他的夺走大可汗位置,因此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佗钵,而佗钵为了自保则极有可能在战场上弑杀燕都。”

“我需要确切的证据。”宇文护慢条斯理地说道。

“晋公,我认为当务之急是重开丝路。”李丹犹豫了很久,小心翼翼地说道,“无论燕都是否死了,楼兰海铸像的结果都会把突厥人拖进分裂的深渊,這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室点密西征,只要室点密的大军渡过乌浒水,攻打巴克特里亚,东部突厥人就失去了最大的威胁,摄图、佗钵为了自保,肯定要和燕都打起来,這样一来,我们的西北边境就安全了,我们随即可以和大陈联手,共抗大齐。”

宇文护笑笑,摇摇头,“鸿烈,你认为大齐人会即刻西征关陇?”

李丹略感错愣。

“大齐局势又变了。”宇文护笑道,“九月,大齐太宰段韶死了,司空赵彦深被祖瞎子赶出了京都,六镇怀柔势力遭到重创。其后,琅琊王高俨被诛,十月初,大齐国主高纬又罢京畿府,京畿军尽数并入禁卫军。禁卫军统领领军将军韩凤是高纬的亲信,高纬此举用意何在,不言自明。十月底,高纬借口巡视晋阳,出京都北上后,突然返回,说城中有叛乱,领军飞驰皇城,幽禁胡太后,把和士开一系全部放逐。”

李丹暗自吃惊。

“和士开飞扬跋扈,与胡太后的支持密切相关,此次高俨虽然杀了和士开,但因为斛律光公开支持国主高纬,兵变失败,使得高俨未能把和士开一系全部诛杀,胡太后依旧拥有很强的实力。”宇文护停了片刻,继续说道,“高纬突然出手废除京畿府,增强了禁卫军实力,這显然不利于以斛律光为首的六镇怀柔人控制朝政,他们和高纬之间的矛盾有可能激化,所以高纬为了缓和双方的矛盾,顺从了斛律光的意思,把胡太后和和士开一系全部赶出了朝堂,但這些人的离去,对斛律光并没有好处,因为祖瞎子深为高纬所信任,他会以遏制斛律光为借口,说服国主高纬,乘机把自己人拉进朝堂,以便进一步削弱怀柔人的实力。”

“這么说,怀柔鲜卑人和山东高门的矛盾已经激化了?”李丹急忙问道。

宇文护缓缓点头,“鸿烈,這个时候,假如燕都死了,东部突厥陷入内乱,大齐北部边境的威胁得到缓解,高纬对六镇怀柔武人的倚重就会有所下降,他会在祖珽和高氏宗室大臣的劝说下,竭力镇制斛律光等人,夺回他们手里的兵权。”

宇文护看看李丹,笑着问道:“你想想,在這种情况下,高纬还会下旨攻打关陇,把兵权和军队拱手让给以斛律光为首的六镇武人吗?”

李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高俨被杀的消息传到长安后,我曾派人出使大齐,查看大齐局势。高纬幽禁胡太后不久,也即刻派出使臣赶到长安。从高纬的态度来看,短期内他无意和我们开战,而山东高门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控制朝政的机会,当然更不会急于出兵。要知道斛律光和六镇怀柔人一旦利用开战的机会控制了军队,他们就占据了主动,随时可以迫使高纬把山东高门赶出朝堂。”

李丹暗自苦叹。如今看来不论燕都是否活着,都无法说服宇文护重开丝路了,因为未来一段时间内中土分裂局面还将维持,齐、周两国为了双方共同的利益,势必会齐心协力对抗突厥人。宇文护大概早就看到了大齐局势的变化,所以他并不担心大齐人会发动西征,也不害怕突厥人的威胁,相反,他雄心勃勃,要利用限制丝路的办法,把突厥人迅速拖向分裂,从而打破长城南北三方互相牵制的局面,为大周创造一统大河流域的机会。

“晋公,那我们如何回复突厥人?”

“拖到三月再说。”宇文护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正月十五之前,朝廷要忙于各类庆典和祭祀活动,没时间考虑此事。正月十五之后,可以和摄政王谈一谈,到了二月,再派个使者去大漠,探探大漠形势。总而言之,分裂的种子已经在楼兰海种下去了,不管燕都是否死了,也不管室点密是否西征,明年大漠都要发生剧变,突厥汗国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战乱。至于室点密的威胁,以我看不过是色厉荏苒而已,他想马踏长城,他有那个实力吗?即使他愿意放弃西土,首要之务也不是攻击中土,而是平定突厥之乱,再统大漠。”

李丹看到宇文护胸有成竹,不敢再劝。

宇文护对此次大漠局势的变化达到了预期目标很高兴,对李丹大加褒赞,随后便提到了增强国力问题。他认为大齐朝堂上鲜卑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随着和士开的死去,将会更加激烈。过去,大齐的鲜卑人和汉人互相打击,结果给了和士开机会,這个出身商贾的粟特人乘机崛起,执掌大齐权柄很多年,成为维持大齐朝堂稳定的重要势力,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现在和士开死了,大齐朝堂上的权力平衡被打破了,它需要重建权力平衡,這需要一段时间,时间的长短取决于大齐中间势力的兴起,而這段时间就是大周增强国力的时间。

大周要想一统大河流域,有个最基本的条件,那就是要有超越大齐的实力。没有实力,无异于以卵击石。关陇和山东两地鏖战三十多年了,过去关陇一直保持守势,等到宇文泰占据了巴蜀和荆襄后,实力大增,双方才逐渐进入僵持状态。宇文护为了打破這种僵局,以攻代守,曾两次东征,但两次大败,实力遭受重挫,到如今,关陇大周的实力和山东大齐比起来,依旧有着无法逾越的差距。

宇文护痛定思痛,决意先从增加财赋入手,但在大周人口和土地基本稳定的情况下,要想增加财赋,只能向佛道两教开刀。佛道两教占有大量土地,信徒也很多,平均每十个人中间就有一个,這些人不用上缴赋税,不用征服徭役,不但如此,朝廷每年还要调拨钱财给上万座寺庙以弘扬佛法,假如能够禁绝佛道两教,朝廷就能得到土地和人口,就能从這些土地和人口上获取惊人的财赋收入。财赋增加了,就能扩建军队,就能囤积物资,這样才有东征的实力,才有击败山东大齐一统大河流域的希望。

禁绝佛道牵扯面太大,稍有不慎就是国破祚灭的命运,所以宇文护筹划了很多年,他最需要的就是能够实施這个计策的天下大势,如今這个天下大势终于等到了。现在大周看上去内忧外困,危机四伏,旦夕不保,而实际上却因为突厥汗国分裂、大齐再度陷入激烈的汉胡内战、大陈困守江左一隅而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只要大周几年不打仗,只要大周能利用這个天下大势迅速实施一系列振兴之策,扭转国内困境,将来這片天下就是大周的天下。

“鸿烈,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皇宫。”宇文护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宇文氏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不自量力,他们忘记了大周江山是怎么得来的,也看不到自己身边的敌人。当年拓跋大魏有数十万鲜卑大军攻城略地,這些军队都忠诚于拓跋皇族,而宇文氏呢?宇文氏是在各方势力齐心协力的基础上才保住了关陇,其中有多少人忠诚于宇文皇族?当年拓跋大魏有十姓勋贵拱卫国祚,而宇文氏呢?宇文氏除了自己一个宗族,再也找不到身体里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兄弟,宇文氏只能靠自己来保护国祚。但是,宇文氏除了我叔叔太祖文皇帝,再也找不到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了,他们目光短浅,贪图权势,争先恐后地把宇文氏推向死亡的深渊。”

宇文护神色忧郁,黯然轻叹,“有些人刚刚做了皇帝,就要兄弟相残,有些人忍辱负重,目的不是振兴国祚,而是诛杀血肉至亲。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难道我死了,把我挫骨扬灰了,宇文氏从此就能江山永固,大周国祚从此就能世代相传?笑话,笑话啊。今日人性泯灭,骨肉相残,明日难道骨肉就会和睦相处?”宇文护连连摇头,“骨肉相残,也会世代相传,回头看看,在我们生存的這片土地上,這种事太多了。杀吧,杀到国亡祚灭为止。”

李丹骇然心惊。宇文护最后一句话已经把意思挑明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要出手杀人了。对于宇文护来说,宇文氏的国祚最重要,谁做皇帝无所谓,只要那个皇帝是宇文氏就行了。

难道国主宇文邕和独孤氏之间的秘密被他发现了。李丹想到此处,背心处不禁冒出一丝冷汗。宇文护选择這个时候把自己调回长安,统领禁卫军,目的极有可能是逼迫李家做出抉择,否则……李丹越想越是后怕,宇文护实施禁绝佛道之策的难度非常大,他需要更多人的绝对支持,即使最后演变成血腥杀戮,像大魏太武帝拓跋焘灭佛一样的杀戮,他也在所不惜,但這种斗争太残酷,当宇文护需要人出来顶罪的时候,李家可能会成为牺牲品。

文安殿。

大周国主宇文邕亲自出迎。

宇文邕中等身材,皮肤较黑,浓眉下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的短须修整得很漂亮,配上方方正正的面庞,看上去颇有几分威武之气。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服饰,他穿着很朴素,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很难想象這就是大周天子。

宇文邕的笑容很亲切,很真诚,说话也很谦恭和气,不管是对宇文护还是李丹,他的言辞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当李丹把大漠之行的细节说完之后,他马上把目光转向了宇文护,恭敬地聆听兄长的意见。

宇文护简要分析了一下局势,然后郑重提出振兴国力之策,希望能逐步禁绝佛道。

“先由朕放出风声吗?”宇文邕笑着问道,“要放出多大的风声?”

“禁绝佛道之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如果动作太快,激起的矛盾也就太大,最后有可能变成屠杀。”宇文护神情凝重地说道,“禁绝佛道之策的重点是重新分配各方利益,而重分利益的关键是如何让朝廷和各方势力合理瓜分未来所获得的巨大收益,這需要艰难的讨价还价。”

“兄长希望得到什么?”

宇文护笑笑,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疲惫,眼神也显得很苦涩很无奈,“我要看看其他人的要价,否则我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

“如果燕都死了,大齐局势恶化,我们或许明年春天就能开始实施了。”

“燕都已经死了。”宇文护笑道,“陛下的风声可以放大一点,看看我们能得到什么结果。”

李丹坐在一边,一言不发,专心聆听。宇文护和宇文邕随意商量了一会儿,随即起身告辞。

宇文邕把李丹留下,说皇后想见见他。

宣华殿。

阿史那皇后容貌端庄而清秀,眼神比较忧郁,好象在宫内过得并不快乐。她等李丹礼毕后,赐坐,然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這才出言问道:“你喜欢西海?”

李丹吓了一跳,半天都不敢说话。西海和自己的事属于绝对机密,如果泄漏,自己私通突厥的罪名算是背定了。

阿史那皇后看看四周的侍女,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西海都告诉我了。”阿史那皇后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如果你今天不告诉我实话,我马上派人把她送回天山。”

李丹哪敢说实话。這里是大周的皇宫,一句话说错了,全部完了。

“這里只有两个人,你说的话除了我,没人会知道。”阿史那皇后说道,“我是西海的姐姐,我不希望西海像我一样,待在万里之外过着凄惨的生活。”

李丹愣住了,从阿史那皇后這句话里,他隐约察觉到阿史那皇后在大周皇宫里的命运。

“西海……在這里?”李丹迟疑着问道。

“你马上告诉我。”阿史那皇后有些不满了。

李丹犹豫了很久。西海脑子发晕了,這种事怎能告诉皇后?如今之计,只能先稳住這位皇后了。李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喜欢。”

“你会娶她吗?”

“会。”

“你会一直待她好吗?”阿史那皇后停了片刻,又说道,“你会一直把她装在心里吗?”

“当然。”李丹说道,“我可以发誓。”

阿史那皇后默默地看着他。李丹觉得這样正视皇后太失礼,但如果把眼睛避开,又显得心虚,刚才那番话的诚意就不够了。他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西海那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李丹大喜,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臂,“西海……”

“哎,我姐姐问你话,你怎么吞吞吐吐的?”西海抱住他手臂,偎在他身边,很是生气地责问道,“我问你,這一路上你和那个灾星可有什么事?”

李丹愣了一下,“我和她……会发生什么事?”

“真的没有吗?”西海噘着嘴,眯起眼睛盯着他,笑眯眯地问道,“不要骗我哦,否则我要你好看。”

“没有啦。”李丹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一路上她都挂念着你,担心這个担心那个。对了,她在突厥寺附近还给你买了一套豪宅。”

“真的吗?”西海将信将疑,“你没有骗我?”

“明天你就知道了。”李丹笑道,“你请皇后叫我来,就是为了见我?”

“谁想见你啊?”西海鄙夷地撇撇嘴,“是你的姐姐要见你。”

“姐姐?”李丹吃惊地问道,“弘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