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宫,李丹在长史赵松等僚佐的簇拥下,回到了位于长平里的府邸。

赵松大约三十多岁,身材健硕,长相英俊,笑容略显矜持,看上去老成稳重,但从他那谨慎而忧郁的目光里,李丹隐约感到了他深埋在心里的阴霾。李丹一直没有说话,他认为自己在没有彻底了解赵松之前,还是适当保持距离为好,言多必失。

回到府邸后,赵松看到李丹很疲倦,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先休息一下,然后到魏国公府上拜见老夫人。

“我母亲身体还好吗?”

“她一直念叨着你。”赵松稍加迟疑,接着又说道,“你回来了,老夫人一高兴,或许身体就好了。”

李丹黯然不语。赵松安慰了两句,说李雄正从敦煌快马加鞭赶回来,今年李氏子孙聚在一起陪老夫人过年,是从未有过的喜事,不过,這样一来,府内年关的开销就要增加很多。赵松接着這句话,把府内今年的收入大致说了一遍。李丹听到赵松的详细禀报,才知道哥哥手里到底有多少财富。江南和雅璇都说哥哥富可敌国,果然不假。

李丹的财富主要来自于丝路贸易。一部分在敦煌,由赵松掌控;一部分在塞外大漠,由龙竹和火鹦鹉控制;还有一部分在长安,由魏国公李晖掌控,一般用来贴补李氏家族,如果再把他投在江南手中的那笔巨额钱财也算进来,李丹等于把自己的钱财拆成了四份,不管哪里出事了,他的损失都能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还有东山再起的本钱。如今三足乌马贼被赶出了西域,在室点密没有稳定大漠局势之前,龙竹和火鹦鹉等人休想踏进戈壁一步,他本人又被调回长安,失去了河西道的丝路贸易权,所以现在他个人的财富算是遭受了巨大损失。

赵松特意选择在此刻禀报府内收支情况,显然是想提醒李丹,今年不像往年了,要出大钱了。过去在敦煌,路途遥远,只要备一些礼物送到京都,四处打点一下人情就行了,现在情况变了,你成了京官,上至天子皇后、亲朋好友,下至僚佐掾属、部曲仆役,都要打点,各项花费开销骤然激增。目前你的处境有些窘迫,收入减少而开支增大,如果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经营不善,没有开源的路子,那就要想办法节流了。

说到這里,赵松又问起了龙竹和火鹦鹉的情况。李丹轻描淡写把大漠之行说了一下,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赵松还是马上想到了留在楼兰海的那笔钱财。赵松问,龙竹和火鹦鹉带着三足乌一众马贼逃到敦煌后,无法在丝路立足,失去了生存的本钱,這些人将如何安置?留在楼兰海的那一批钱财用什么办法尽快转移出来?

李丹说,突厥人正在想方设法逼迫大周人重开丝路,而大周要想在中土鼎足形势中占据主动,就得和突厥人结盟,丝路迟早都要开,所以楼兰海那笔钱财暂时不要动,待形势好转,再派龙竹和火鹦鹉回西域,這条生财的路不能断了。

接着他把三足乌、西北狼和九尾狐三支马贼队伍两百多人带回长安的事说了出来,“他们需要时间适应长安,所以我把他们留在了昆明池,和摄政王的军队待在一起。”

赵松愣了半天。這些都是无恶不作的马贼,尤其是西北狼,能留在身边吗?另外九尾狐的背后是大齐人,你不把他们赶尽杀绝算是仁至义尽了,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长安?你应该把他们赶回阴山去。

李丹说,這里的事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待我有空闲的时候,我再详细告诉你。這两天我很忙,你抽空到昆明池去一趟,和龙竹、阿蒙丁、斛律庆等人见个面,把该交待的事交待清楚,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好,千万不要给我惹出什么祸事。

赵松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也不再追问了,只是他再一次提到了钱的事。李丹说,马上过年了,府内僚佐掾属要多给一点,部曲仆役也不能亏待了,他们随我戍边多年,好不容易回京了,要厚加赏赐。昆明池的那帮马贼也一样要安抚,不过,他们的事我亲自处理,你不要过问了。至于送给皇帝皇后、门阀权贵以及送给京城诸府的新年贺礼,你就看着办吧,别人送多少我们就送多少,无论如何不要逾礼。這是我出任京官以来在长安的第一个新年,你可不要让我成为众矢之的,更不要让我丢脸成为长安笑柄。

赵松捋须而笑,“鸿烈公,我还没有老,脑袋还清醒。”

黄昏时分,李丹走进了魏国府。

李丹初始惶恐不安,很是紧张,虽然江南给他做足了准备工作,甚至派人把李家主要成员的画像都弄来了,但突然走进赫赫有名的魏国公府,李丹还是感觉心跳剧烈,窒息难当,好在他曾是一个刺客,受过严格训练,长期徘徊在生死边缘,恐惧很难给他造成太大困扰。随着魏国公李晖亲切的笑容和温暖的话语,李丹迅速平静下来,并渐渐忘却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魏国公李晖大约四十多岁,身材消瘦,刚毅的脸上有两道粗黑的浓眉,眼神沉稳而犀利,不怒而威。他是李弼第二子,他之所以继嗣是因为宇文泰非常喜欢他,让他娶了自己的长女,并希望他继袭李弼的爵位。于是李弼长子李曜退居其次,失去了爵位继承权,但他也没有吃亏,宇文氏为了安慰他,赏了他一个邢国公。李晖年轻时候病魔缠身,差点一命呜呼,宇文泰为了救這个大女婿,不但延请名医,还破例下旨从内库调拨钱财给他买药,好不容易把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李晖身体康复后,一度成为宇文泰最得力的亲信手下,总宿卫事,主掌禁卫军。

李晖是李阀家主,家族中的很多事情最后都由他做主决定,也因为如此,他在家族中很有威望。据江南打探到的消息说,李晖自小就很喜欢李丹,当初李丹能到敦煌出任镇将就是得益于他的极力举荐。李丹不负重望,干得很好,并在其后数年一直掌控河西道的官商贸易权,让李家从中得到了巨大收益。其实,宇文护這么做,说白了就是对李家当初鼎力支持他夺取拓跋国祚的回报。

走往后堂的路上,李晖随意问了几个问题,都是关于昭武摄政王的,显然他对李丹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和摄政王具体谈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事,非常感兴趣。

“摄政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丝路。”李丹笑道,“二哥,对于她来说,丝路就是恶魔,丝路上的钱财就是恶魔对她的诅咒。”

李晖若有所悟,不再说话。

老夫人躺在榻上,义安长公主和一个漂亮女孩伺侯一侧。

李丹看过画像,知道這个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被哥哥从丝路上救到长安的厌哒国小公主。哥哥隐瞒小公主的身份也是无奈。突厥人太厉害,当年柔然可汗邓叔子投奔大周后,突厥人威逼宇文泰,迫使他背信弃义,把邓叔子和三千柔然人全杀了。假如突厥人知道厌哒国的小公主在大周,十有**要给大周带来麻烦,所以他干脆一瞒到底。不过,从老夫人对待小公主的态度来看,老夫人显然知道小公主的真正身份。

义安长公主的美貌无可挑剔,虽然人到中年了,那双眼睛还是很令人心动,但可惜她像宇文泰,皮肤比较黑,這让她的魅力大打折扣。义安长公主看到李丹叩拜完毕后,马上亲切地拉住他的手,把他拖到了卧榻旁边。

老夫人喜极而泣,哽咽难语,干瘦的手紧紧抓着李丹,半天才说道:“孩子,這次不走了吧?”

“不走了。”李丹望着老夫人脸上的泪水,脑海中想起哥哥临终前的嘱托,悲伤不已,颤声说道,“一直在家伺奉母亲。”

“這次是真的?”

“是真的,他不会再走了。”义安长公主凑到老夫人的耳边,笑着说道,“陛下说,只要没有特别重大的事,不会派遣鸿烈出京。”

“我要起来……”老夫人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鸿烈,快扶我起来。温柔啊……”老夫人转头冲着小公主笑道,“孩子,给我拿个靠垫……”

李晖静静地听完了李丹的述说,然后问了一句:“你确信燕都死了?”

李丹点点头,“晋公说,只要楼兰海铸像成功,燕都死不死,关系并不大。他认为,我秘密指使断箭刺杀燕都,纯粹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突厥人杀死了对他们威胁很大的蒲类海铁勒人,又杀死了可能会挑起大漠诸族叛乱的柔然人。”李晖想了一会儿,慢慢说道,“這几万铁骑的死亡,某种程度上抵消了燕都被刺给突厥汗国所带来的伤害,因为能够乘着突厥人内讧之时发动叛乱的对手都已经死了,突厥人即使内讧,也不会丢掉大漠,所以……”李晖轻轻叹了一口气,“室点密的西突厥实力太强了,目前情况下,不管是我们,还是东部突厥人,都希望室点密立刻去西征波斯,去消耗他的实力,所以,突厥汗国的统一局面还会继续延续下去,至少,在室点密还活着,在西突厥大军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或者失败之前,這种维持突厥汗国统一的局面都不会发生改变。”

李丹苦笑,“二哥,室点密也要西征,现在只有西征才能缓解西突厥内部的矛盾,因此,他要求我们立即打开丝路。”

“他说打开就能打开吗?”李晖淡然而笑,“鸿烈,室点密重开丝路的目的不是为了西征波斯,而是为了东征中土。你想想,齐周两国每年要进贡突厥人绢帛二十万段,丝路官商贸易的份额随着他开始西征准备也越来越大,這些都证明丝路一直是开着的,何曾关闭?”

“室点密這么做的目的是竭尽全力从中土掠夺物资,利用西征波斯之战,让中土变得更加赢弱不堪。”李丹叹道,“如果室点密在乌浒水和波斯人一打就是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突厥人将要从中土运走多少物资?中土没有物资储备,将来我们拿什么阻击突厥人南下中州的脚步?”

李晖停了片刻,继续说道,“以我的估猜,目前他手上的物资和后续源源不断的物资足够他攻打波斯两年了,所以不要看他一天到晚叫嚣着重开丝路,其实他真正的目的还是我们中土大地啊。”

李丹犹豫稍许,“二哥……室点密的重开丝路,其实就是重开私商贸易之路,他想让更多的珠宝玉器流进中土,继而从中土掠夺更多他所急需的物资,這里有个问题,那就是丝路贸易当真是阻碍中土发展的唯一原因吗?”

“当然不是。丝路贸易对中土的影响还是有一定限度的,不过丝路贸易飞速发展了,对处于分裂和战乱中的中土三国来说,也的确是个潜在的危机。”李晖说道,“但是,晋公如今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禁绝佛道两教,从佛道两教的信徒身上抢夺财富,必将失去人心,后果不堪设想。”

李丹沉吟良久,试探问道:“二哥……你反对……”

“我虽然不满意晋公把持朝政,但我更痛恨晋公手里的屠刀。”李晖说道,“此事一旦传开,必将引发一场血雨腥风,大周将有多少无辜生灵葬身血海?”

李丹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