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盛躺在锦席上,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听到斛律雅璇低声饮泣,他慢慢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孩子,我要走了。告诉你父亲,要想成就大事,必须包容天下,不要重蹈尔朱荣的覆辙。”

“淳于公……”斛律雅璇抓住淳于盛干瘦的手掌,悲声轻呼,“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燕都明天就要到了,记住,一定要杀死他……”

斛律雅璇黯然落泪,“他要离开蒲类海了,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

淳于盛愣了片刻,低声叹道:“他很聪明,和他哥哥一样,不过他还是一头虎崽,而他哥哥早已变成一头吃人猛兽了……”淳于盛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去把他请来,我来劝劝他,他一定会留下来。”

断箭掀开帐帘,走到淳于盛身边默默看了一会儿,暗自悲叹,他的时间不多了,生命正从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流逝。

淳于盛朝斛律雅璇使了个眼色。斛律雅璇放下他的手,替他盖好裘褥,站起来看看面色沉重的断箭,樱唇微动想说什么,但旋即转身缓步走了出去。

断箭撩衣跪坐,轻声感叹,“不应该发生這种事。你不是去攻打伊吾,而是去诱敌,怎么会中伏?”

“可汗是不是怀疑你了?”淳于盛问道,“他怀疑你出卖了我,也出卖了铁勒人,是吗?”

“谁出卖谁,各人心里有算。”断箭冷笑,“短短数天内,庵罗辰就在蒲类海集结了五万大军,柔然人的实力真的很强悍啊。”

“但燕都也有五万人,高昌人的军队也正在急速赶来。”淳于盛说道,“明天是决战,一战决胜负,赢了就赢了。”

“对小叶护来说,這一战就是赢了,即使仗打输了,他也稳操胜券,达到自己目的,但是……”断箭嘴角掀起一丝嘲讽,“谁来保障柔然人的生存?小叶护吗?小叶护上面还有大叶户,室点密如果发威,你们还怎么生存?”

“只要杀了燕都,我们就能生存。”

“是啊,的确如此。”断箭说道,“燕都死了,佗钵要想登上大可汗之位,就要靠室点密的支持,而室点密实力的大小取决于西部突厥的稳定,为此,室点密和佗钵会竭尽全力袒护小叶护,遮掩他背叛的事实,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叛军身上。你们柔然人当然要防备出现兔死狗烹之局,所以你们拉上了大齐,大齐人肯定知道這个秘密,一旦室点密和玷厥杀了你们,大齐就会把這个秘密告诉摄图和大逻便,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

“所以,這场叛乱结束后,铁勒人将承担所有罪责。当年突厥人背叛铁勒人,把铁勒人出卖给了你们,而你们现在和突厥人换了个位置,出卖的依旧是铁勒人,我真的为铁勒人感到冤屈。”

“你们有了功劳,会代替铁勒人在蒲类海生存下来,成为东西两部突厥的缓冲,当然了,高昌也将成为西部突厥的藩属,东部突厥将失去丝路北道的利益,彻底从西域退出。”

“室点密、佗钵、玷厥、庵罗辰、大齐将因为這场叛乱紧紧捆在一起,而大周一无所获。”

“大周人和我哥哥殚精竭虑,最后却为大齐人铺平了统一道路,是不是?”断箭忿然问道,“淳于公,這一切,是不是你们和大齐,和小叶护早就谋划好的,就等着我哥哥跳进陷阱……我不会出手相助,虽然过去我是江左梁人,但现在我是大周人,我不能葬送大周人的性命。”

“对于突厥人来说,他们绝不愿看到中土北方的统一,這对他们没来说就是个灾难,這将重演柔然人和拓跋大魏一百多年的惨烈对抗,所以事情的发展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淳于盛说道,“我是汉人,你哥哥也是汉人,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土的统一,所有的计策都围绕着這个目的制定和实施,所有的计策都随着天下形势的变化而变化,只要有利于中土统一大业,我们就毫不犹豫地去做。没有谋划好的计策,也没有计策能像谋划好的那样一成不变,今日之局的出现,也没有背离我们的最终目的,你哥哥也没有跳进陷阱,你完全理解错了。”

断箭眉头微皱,凝神沉思。自己曾猜测哥哥的志愿是华夏一统,也曾猜想过哥哥很可能和大齐的汉人正在联手推动北方统一,而统一方向很可能就是高齐灭周,因为目前高齐的实力最强,天下形势对高齐最有利。难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哥哥在统一大业的驱使下正在背叛大周?而中土各国的汉人也正在为一统大业而努力?

“中土的兴衰和大漠密切相关,长城南北本来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有史以来,无论是春秋战国还是秦汉魏晋,大漠上的形势发展直接影响甚至决定了中土的命运。今日的中土在经历了三百多年的分裂和战乱,已经面目全非,统一更是遥不可及,而大漠却在突厥人的铁蹄下统一了,并且其实力的发展超过了大漠上过去任何一个民族,匈奴、鲜卑和柔然都没有像突厥人一样完全占据西域,而且把疆土延伸到遥远的西方,试想今日我们如果不竭尽全力分裂突厥汗国,削弱突厥人的实力,突厥人的铁骑将在室点密西征波斯结束后,飞速越过长城,直杀中土。”

淳于盛望着断箭,嘶哑着声音说道:“永嘉之乱后,长城以北的胡人蜂拥南下,华夏遭受了有史以来最惨痛的劫难,一百多年的杀戮让大河东西染红了鲜血,白骨盈山,但你注意到没有,那时候南下的是匈奴人、鲜卑人、羯人、羌人和氐人等很多外族,而不是一个统一的外族汗国,如果统一的强大的突厥汗国越过长城,四五十万铁骑从西北两疆呼啸而下,试问分裂的中土各自为战,如何抵御?”

断箭脑海中掠过那可怕的场面,呼吸顿时急促,眼里露出恐惧之色。

“所以,我们必须立即分裂突厥汗国,要不惜代价杀了燕都。”淳于盛的嗓音略略有些颤抖,“如果我们极力维护中土的分裂局面,在统一一事上踌躇不前,我们将葬送中土,葬送华夏。两者孰重孰其,还用得着仔细权衡吗?”

断箭心神震颤,连连点头,“淳于公,是我错了……我会尽力,我会不惜代价……”

淳于盛欣慰而笑,喘息数下后,继续说道:“突厥人得到了天神的眷顾,出了很多盖世英杰,土门、室点密、燕都,无一不是大漠豪雄,而佗钵、摄图、玷厥也是一代人杰,将来也是纵横天下的人物,我们今日的努力未必能阻碍突厥人强大的步伐,所以中土要想抵御突厥人,要想维持长城南北的抗衡,当务之急是尽快统一,最起码要实现北方的统一。”

断箭摇头低叹,“我看不到统一的任何希望。”

“不,孩子,你错了,统一的希望已经出现了,华夏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后,终于露出了一丝黎明的曙光。”淳于盛停了片刻,似乎在集蓄力量,过了一会儿,他慢慢说道,“外族南下建立王国,虽然称皇帝,行汉制,用汉臣,但军队却保留着草原部落传统,部落首领统军,士卒一律为外族,皇帝也是可汗,总揆军权。汉人因为身份低贱,只能给军队提供徭役和物资。汉人不能进入军队,不能主掌兵权,当然也就无法憾动外族的国祚。”

“从匈奴人刘渊建汉国开始,這种情况一直延续。由于各王**中没有汉人,都是外族人杀外族人。先是赵国(后赵)石勒的羯人军队屠杀匈奴人,接着燕国(前燕)的慕容鲜卑人南下,又屠杀羯人。等到秦国(前秦)苻坚崛起,氐人又把慕容鲜卑杀得横尸遍野,但淝水之战后,羌人姚苌称霸关中,羌人把氐人又杀得鬼哭狼嚎。這时拓跋鲜卑在代北雄起,他们越过太行山,把燕国(后燕)的慕容鲜卑杀得狼奔豕突。自此拓跋鲜卑纵横天下,鲜卑人的铁骑在太武帝拓跋焘的代领下,南征北战,统一北方,把匈奴人、羯人、氐人、羌人和慕容鲜卑人又杀了一遍。”

“等到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拓跋大魏的军队基本上以鲜卑人为主,其它各族虽然还有少量人口,但都被鲜卑化了,而汉人依旧没有资格进入军队,被死死压在最底层。”

“从六镇起事开始,這种情况逐渐发生变化。自六镇兵起,河北、关陇、青州等地又连续爆发起义,接着北海王元颢得梁人相助,由白袍陈庆之护送杀回中原,其后尔朱荣死,高欢又和尔朱家族的秀容川大军连番血战。在這十几年的战乱中,先是边疆的鲜卑人和中原的鲜卑人互相残杀,死伤遍野,接着秀容川的契人尔朱荣率军南下,对鲜卑人又是一番屠杀,在河阴之变中更是把拓跋皇族、十姓宗室勋贵和一部分山东五姓七家的汉族门阀杀得血流成河。”

“鲜卑人的大量死去,战事的频繁,形势的危机,导致朝廷一再下旨募军,先是汉人豪右可以率私兵从军,接着募兵对象从白民(平民)扩大到了伎作户和杂户,与此同时,只要是募民组织部曲应征、或输送粮食、或自行携带马匹兵仗从军、或有武艺出征者,皆可获得官阶乃至实官。汉人趁此机会,大量涌入军队。”

“等到尔朱荣死,高欢和秀容川大军作战时,虽然鲜卑人依旧是军中主力,但汉人豪族将领和汉人军队已经暴涨,成为战场上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很多人借此机会进入了高齐朝堂,成为显赫权贵,比如渤海高氏,但好景不长,由于孝武帝西奔,樊子鹄叛乱,给了高欢沉重一击,他随即裁撤禁止豪右私曲,使得汉人进入军队执掌兵权的机会再度消失。”

“高欢和宇文泰东西对峙的时候,双方又连续打了十几年,做为双方军队主力的鲜卑人再度遭到了致命的打击,人数骤减。山东高欢还能支撑,而关陇宇文泰则坚持不下去了,于是他置府兵,征募关陇六户中等以上的鲜卑良家子弟从军,但邙山一战,宇文泰惨败,折兵六万,不得不在关陇广募豪右,其后更是规定凡民有材力者皆可编入府兵军籍,這使得汉人大量进入军队,并逐渐控制了一定的兵权。”

断箭若有所悟。汉人若想在北方建立国祚,首先要进入外族王国的朝堂,其次要进入军队并控制军权,否则说什么都没用,都是空口讲白话。现在北方鲜卑人人口有限,齐周两国若想进行统一大战,当务之急是扩充军队,而要扩充军队,就只能征募汉人,這的确是一个汉人逐渐控制兵权的办法。

不过,目前大周实力有限,危机重重,就算汉人夺取了权柄,也未必能征伐山东,何况西边还有突厥人,南边还有大陈人的牵制。相比而言,大齐的统一优势就非常明显,大齐的国主是汉人,虽然高氏皇族是鲜卑化的汉人,但身体里毕竟流淌着汉人的鲜血,一定程度上容易得到中土汉人的认同,相比较而已,大周的宇文氏是鲜卑化的匈奴人,会遭到山东高门的一致对抗。其次,大齐朝堂上汉人的势力一直很有实力,這次虽然冯子琮和一帮汉士都死了,但和士开和一些鲜卑权贵也被杀了,双方打了个平手,如今斛律光和祖珽共掌权柄,如果祖瞎子把斛律光推翻了,重击六镇怀柔势力,那么汉人不但可以控制朝政,还能逐渐控制军队,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而一统北方的时间也屈指可待,反观大周朝堂,宇文氏和六镇武川势力主掌朝堂,关陇汉人尚没有与之抗衡的绝对实力,短期内根本看不到控制朝政的任何希望。

中土北方的鲜卑人和其它外族人越来越少是个事实,但汉人控制朝政和大量进入军队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正如淳于盛所说,這的确是一个统一的希望,从永嘉之乱到现在,這个希望还是第一次看到。

“南方江左还有没有举兵北伐,重拾山河的希望?”断箭问道。

“在北方大乱,尔朱荣和葛荣等人大战河北之际,江左梁国的确有北伐成功的希望,然而……”淳于盛惨然长叹,“梁武帝萧衍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试图帮助北海王元颢复国,并以此为契机分裂拓跋大魏,继而乘机北伐,以取事半功倍之效。当时山东大乱,流寇以百万计,贸然出兵北伐,不但粮道安全没有保障,更有可能遭到尔朱荣大军和山东叛军的前后夹击,所以他的想法也无可指责。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相州一战,尔朱荣以少胜多,击杀葛荣,然后各路大军呼啸而下,同攻洛阳,元颢败亡,陈庆之率部突围,仅以身免。”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高欢和宇文泰两虎相斗,梁国静待时机,打算做一个不劳而获的渔翁。高欢死后,机会来了,侯景和高澄翻脸,大打出手,而宇文泰害怕侯景,不敢接纳侯景,反而和大齐人联手夹击。侯景无奈,向梁国请降,梁武帝以为這是个天赐良机,答应了,一场巨大的灾难随即将临到苟安江左两百多年的汉人身上,而名扬天下的王、谢两族更是差点遭到灭门之祸。”

“侯景之乱的最大恶果不是导致了梁国的分裂和灭亡,而是让江左失去了巴蜀、荆襄和江淮,這是对江左毁灭性的打击。江左在南北对峙中屡屡占据上风,对北方保持了两百多年的威胁,凭借的正是巴蜀、荆襄和江淮這三道防线,尤其是荆襄防线,更是江左的咽喉,只要荆襄握在手中,江左进可以威胁中原,退可以扼守江、汉,完全可以确保江左无忧,然而……”淳于盛悲愤不已,痛苦不堪,“内乱,這都是内乱惹得祸,如果建康和江陵不是自相残杀,江左何至于走到今天這种险境。”

断箭唏嘘无语。他也是侯景之乱的受害者,也是江左内乱的受害者,否则现在自己也不会坐在這里等死了。

“如今江左无力威胁中原,大漠上的突厥汗国如果分裂,大周再陷入深重的危机,那么大齐人只要稳定了朝堂,上下齐心,则统一大业有望实现,但是……”淳于盛望着断箭,闭目苦叹,“鸿烈……他太自负了,野心太大了,他要假借宇文氏之手禁绝佛道,然后利用佛道两门的力量,推翻宇文氏,取国祚,继而统一北方,统一华夏。他眼里没有苍生,只有万世功名,所谓的天意所属更是自欺欺人的东西,何足为凭?”

断箭沉默不语。他对淳于盛這句话不以为然,他对大齐怀有很深的仇怨,他也不希望北方由大齐统一,而且大齐未必有统一北方的实力,淳于盛這句断语也是一家之言,不足为凭。既然大齐未必能统一北方,哥哥试图推翻宇文氏夺取国祚,有何不可?不过,哥哥有這样的实力吗?他凭什么有這样的自信?

“天意是什么?”断箭问道,“什么天意?”

“很久以前,有一句预言。”淳于盛睁开眼睛,看看他,无力哀叹,绝望地摇了摇头。

淳于盛不说,断箭也不想问,他对什么预言、谶图本来就不感兴趣,“预言不等于实力,成大事者必须要有强悍的实力,否则都是白日做梦。”

“他有這样的实力。”

断箭诧异地看着淳于盛,“我在长安很多年,怎么一无所知?”

“实力有两种。”淳于盛的声音越来越小,每说一个字好象都很艰难,“今日形势就象决堤洪水,奔腾咆哮。有人去堵,有人去疏导。堵,是一种实力,谁都能看到的强悍实力,成千上万的人聚在一个地方,气势磅礴,但堵塞的结果可能成功,也可能玉石俱焚,贻患无穷。疏导也是一种实力,无数的人分散在很远的地方,用了很长的时间,挖了一条又一条的沟渠,虽然悄无声息,没有显赫的功绩,但能让洪水改变方向,能让洪水流入大海,能让灾难消弭于无形,能造福子孙后代。”

“你告诉我,哪一种实力更厉害?”

断箭面显惊色,“他有這种实力?他有這种神奇的力量?”

淳于盛没有回答,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他也是白马堂的人?”断箭俯身抓住淳于盛的手,小声问道。

“白马堂。”淳于盛吃力地挤出一丝不屑之色,“不过是一群刀客而已。”

断箭愣然。淳于盛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這里有块玉璧,把它解下来。”

断箭顾不上心中的惊讶,松开淳于盛的衣襟,从他颈子上解开金丝绦,拿出一块绿色玉璧,上面平雕阴刻,镌有一个古朴的篆体“汉”字。断箭把玉璧放到他手上,淳于盛凝神看了很久,泪水忽然滚了出来,“我尽力了,尽力了……”说完他举起手,把玉璧颤巍巍地递给断箭,“将来……把它还给……还给主公……”

“谁?还给谁?”断箭没有听清,趴在他耳边大声问道。

淳于盛张大嘴,喘息声听起来非常恐怖,眼神也逐渐开始涣散。

“淳于公,淳于公……”断箭轻轻摇动着他的手臂,骇然高呼,“淳于公……”

“天骄……天骄……”淳于盛紧逼双目,用尽全身力气说了几个字,然后静寂无声,溘然逝去。

断箭站在地图前,神情冷峻,一言不发。

庵罗辰呆呆坐在席上,转眼间好象苍老了很多,良久,他忽然问道:“他怎么会死?谁会杀了他?谁能杀了他?他怎么会在這个时候死去?”

“战场上,流矢很多……”断箭安慰道,“可汗节哀,不要太过悲伤,免得让将士们知道了真相,动摇了军心。”

庵罗辰仰首悲叹,“明天,明天我就可以报仇了。你要多少人?”

“给我三百精骑。”断箭说道,“我手上还有两百多人,足够了。”

“当年你父亲在沙苑之役中,率六十骑出击,截断高欢主力,大获全胜,一战成名。”庵罗辰一掌拍到案几上,大声叫道,“鸿烈,不要辱没了你父亲的声名,明天在战场上,给我取下燕都的首级,报仇雪恨。”

断箭在地上划了一个简易的地形图,详细解说了攻杀之策。

“各队都有自己的攻击位置、攻击速度,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绝对不要有任何失误。”断箭的目光从帐内二十多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口气极为严厉,“即使你看到身边的人掉到了马下,急需抢救,也要视而不见,因为只要這一个延误,就会造成刺杀失败,数百人可能因此白白送掉性命。”

大帐内鸦雀无声。

“还有谁不清楚?”断箭问道,“如果都清楚了,那就一个个复述一遍,然后集结人马,从尖山埋伏处飞驰而下,演练到半夜为止。”

断箭站到了龙竹面前。龙竹咳嗽了几下,小心地问道:“你怎么肯定燕都身边只有一千人?假如他临时增加了卫队人数呢?”

断箭冷笑,“那你就杀两个人,在同样的时间内杀两个人。”

“不可能這么精确。”龙竹说道,“這是战场,不是在海头城外刺杀拜火祭司。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事都会发生,如果……”

“那就放弃。”断箭很坚决地说道,“如果出现了意外,立即放弃。”

“你说什么?”龙竹惊讶地问道,“我没有听错吧?”

“没有。”断箭笑笑,“燕都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再冲上去,就是白白送死。我不会拿五百个人头换一个人头,這种事我绝对不会干。”

大帐内本来很紧张的气氛立时松弛下来。龙竹嘿嘿一笑,“我还以为必死无疑呢,原来是這么回事。金乌,下次说话说清楚点,吓死人了。”

“如果這一仗打败了,我们往哪撤?”火鹦鹉小声问道。

“這一仗必败无疑。”断箭稍加沉吟后,缓缓说道,“即使我们杀了燕都,也是必败无疑……”

众人目瞪口呆。

断箭转头望着一脸怒色的阿蒙丁,郑重说道,“你已经出了一次错,导致国相死了,這次你千万不要再出错,无论刺杀成功与否,撤退号角一响,立即带人向尖山方向逃亡,一路不停,直到逃到敦煌为止。”

阿蒙丁勃然大怒,刚想说话,断箭突然冲上去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你不过是一把刀,国相大人都会死,何况你?你算什么?”

阿蒙丁骇然瞪大了眼睛。

“事情要结束了,知道秘密的人都会死,虽然你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但足够砍下你的脑袋。”断箭松开手,摸了摸他的大胡子,“对我们来说,目标不是刺杀,而是逃亡。”

大帐内霎时死一般寂静。斛律雅璇苦笑摇头,黯然无语。

“我说得很清楚了。”断箭面对众人,微微笑道,“杀人的事,由我带着三百精骑完成,你们是掩护和策应,一旦我吹响号角,你们掉头就跑,不要有任何犹豫。”

“黑乌鸦……”阿蒙丁担心地望着断箭,“你怎么办?”

“他们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杀你们,如果我跟你们在一起,你们就死定了。”断箭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我不会死,我们敦煌再见。”

深夜,月光如银。

断箭坐在篝火旁,轻轻擦拭着凤凰刀。斛律雅璇轻轻走过来,坐到他身边,抱着双膝望着天上的繁星,默默无语,良久,她低声说道:“对不起……”

“我经常会失控。”断箭回刀入鞘,语含歉意,“十几年来,我一直活在生死的边缘,常常喘不过气来,有时候我会做梦,都是噩梦,梦里也是這样,会被自己的吼声惊醒。”断箭笑笑,笑得苦涩落寞,“我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解脱,但我想,我杀人,人杀我,总有一天我也会人头落地,到那时我就解脱了。”

斛律雅璇打了个冷战,全身蜷缩到一起,“我很冷。”断箭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柔然人会死吗?”

“不会。”断箭说道,“死的是铁勒人。”

“你会死吗?”

断箭没有说话,他想起了阿史那西海,想起了她临走时的嘱咐,嘴角不由掀起一丝笑意。

斛律雅璇娇躯微颤,忽然转身抱住断箭的脖子,悲声哀求,“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杀燕都。”

“天山這段路,阿蒙丁熟悉,出了天山,龙竹就可以带路,但到了敦煌,只有靠你的身份才能走进玉门关,否则他们很难逃生。”断箭抚摸着她的长发,小声劝道,“虽然我杀人,這些人的性命对我来说也无足轻重,但我痛恨突厥人,所以我就是要救他们,我倒要看看突厥人怎么灭口。”

斛律雅璇无声落泪。

“不管我刺杀是否成功,燕都估计都难逃过這一劫。”断箭轻轻替她擦去眼泪,低声笑道,“玷厥做出這种事,室点密怎么办?难道他杀了自己的儿子?他只能牺牲燕都,這样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只不过是个替罪羊而已,哈哈……”

“你哥哥会救你。”斛律雅璇说這话的时候,觉得苍白无力,内心歉疚而痛苦,泪水如注。

传言当年乙息记可汗科罗就是被断氏白马堂所刺,今天燕都也是被断氏白马堂所刺,這种安排天衣无缝,可以帮助室点密、佗钵和玷厥解决最棘手的问题。断箭本来就是被派到大漠送死的,他的使命就是献上脑袋一颗。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断箭看到斛律雅璇痛苦的样子,有些好笑,“即使没有你,我也会赶到蒲类海,而且,我已经知道上当了,之所以没有逃,不是因为你的关系,也不是因为我不想看到龙竹他们死于非命,而是因为我已经知道我必须留下来的原因,更何况……”断箭亲吻着她圆润白嫩的耳垂,调笑道,“你把身体给我了,我也要报答你啊,当然了,如果你能给我留个孩子,我就更加感激涕零了。”

斛律雅璇玉脸羞红,蝇呐低语,“我们回去吧,我给你生个孩子。”

断箭大笑,“你不怕你父亲一怒之下杀了你?他杀了你,我倒未必心痛,但杀了我孩子,我肯定悲伤欲绝。”

斛律雅璇气恼不已,挥动粉拳狠狠打了他几下,忽然张开小嘴,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断箭失声痛呼,连连求饶。

“我现在相信崔季舒的话了。”断箭捧着斛律雅璇那张美艳绝伦的玉脸,做了个极度绝望的表情,“像你這种妖媚女子,真的是红颜祸水啊,你想想,我這种落魄刺客坠入你的情网后,都甘愿奉上头颅,更不要说那些君王家主了。”

斛律雅璇眼含泪花,妩媚轻笑,“我生下你的孩子,就到少林寺找僧稠大师,请他把我们母子送到断氏白马堂。”

断箭头皮一阵发麻,仰身倒地,望天哀叹,“天啊,白马堂完了,完了。”

战鼓如雷,号角长鸣,战马的奔腾声和激烈的厮杀声响彻了蒲类海上空。

美丽的草原上,突厥汗国大可汗燕都指挥铁骑向柔然人发动了猛烈攻击,一队队的铁骑就象潮水一般呼啸奔腾,气势如虹。柔然人奋起反击,其高昂的士气和凶猛的反扑一度遏制了突厥人的攻势,但突厥人随即调整了攻击方向,从两翼强行冲阵。

庵罗辰抵挡不住,阵势逐渐混乱,中军开始缓缓后撤。

“鸿烈公,进攻吗?”柔然人的军主急切问道。

断箭躺在草地上,抬头看了看战场,“燕都的中军还没有出动,现在他身边至少有五千人,我们纯粹是去找死。”断箭重新躺倒,懒洋洋地说道,“不要着急,你先去睡一觉吧,慢慢等。”

(以下不计字数)

注释:

葛荣(?——528年):

北魏河北农民起义首领,鲜卑族人。初为怀朔镇(今内蒙古固阳西南)镇将。六镇起义失败后,他投靠鲜于修礼,孝昌二年(526年)杀叛将元洪业,接着领导起义部众。当年九月,博野白牛逻(今河北蠡县)一战,斩杀章武王元融,自称天子,国号齐。后乘胜进军,杀魏军最高统帅元琛,占据河北数个州县,拥兵数十万。起义过程中,他欺凌汉族的民众,拉拢豪强地主,又偷袭杀死杜洛周,导致起义部队的分裂。

528年七月,葛荣率军围邺城,众号百万。九月,尔朱荣率精骑出滏口(今河北磁县西北),与义军展开会战,尔朱荣派侯景为前驱,高欢阵前诱降。葛荣轻敌,尔朱荣出奇兵,表里合击,义军大败。葛荣被侯景所擒,被俘。义众星散,为契胡分头押领。十月,葛荣牺牲于洛阳。

府兵最早的来源,《邺侯家传》中云:“初置府兵,皆于六户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

陈寅恪先生以当时分民上,中,下三等。“六户中等以上”指的是上、中两等中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合为六等。此六等居民皆有一定经济基础,他们也最需要军队来保障他们在政治经济上的利益,同时他们也有力量来供养一支军队。這涉及到一个“良家子”从军的问题。虽然“良家子”从军自古就有,例如西汉重视“良家子”尤其是六郡良家从军,而且地位与一般“卒”“徒”不同。良家子是身份地位最高的。不仅本人必须属于地主阶级,而且其家门第也比较高,凡是父兄犯罪或家世微贱,就不能列于良家子之列。所以李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班固“徙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驰射上林,讲习战阵。”

当然另外一方面,六户中等以上是三等九品中财产最多的,即田宅奴婢最多,依照赋调法令的规定,交纳的粟和绢也比下三品的要多。愈是户等高,赋额也就愈重,被籍为兵后,免其身租庸调,对于這些人来说,便有着眼前的实惠。他们参军入伍的积极性就有所保证。

可是,入伍府兵的条件:一,鲜卑人。二,六户中等以上。三,家有三丁。這样看来,能够入伍的实在是太少。他们一方面警卫,另外一方面还要参加作战。经过西魏和东魏的几次较量,尤其是发生在大统九年的邙山之战,西魏一败,折兵六万,当真非同小可,府兵损失殆尽,就在這一年,府兵征兵有了重大改变。

《周书――文帝纪下》记载大统九年:“于是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

陈寅恪先生认为:“然则府兵之性质,其初元是特殊阶级,其鲜卑及六镇之胡汉混合种类及山东汉族武人之从入关者固应视为贵族。即在关垅所增收编募,亦止限于中等以上豪富之家,绝无下级平民参加于间。”再过了七年,复拣取人民之有材力者编入府兵军籍。又说:“最初府兵下之将卒皆为胡姓,即目胡人。周武帝募百姓充之,改其民籍为兵籍,乃第一步府兵之扩大化即平民化。此时以前之府兵皆是胡姓,则胡人也,百姓,则夏人也。故云:是后夏人半为兵矣。”

這样,他们征兵由六户中等以上扩大为关陇豪右进一步扩大为人民之有材力者,仍然具有可靠的质量—人民之有材力者,和稳定的数量—改民籍为兵籍,成为世兵制。由此观之,则较南朝之临时征发与流民北府兵,北朝府兵完善的征兵制度为其提供了强大战斗力的保障。

――――――――――――引自《论府兵制之适于发挥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