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长箭厉啸而至,犀利的箭簇撞在矛尖上,发出一声沉闷低响。断箭手臂酸麻,手腕颤动,矛尖擦着脖颈而过,带起一抹猩红血珠。“咻,咻……”不待断箭做出反应,两支长箭接踵而至,几乎同时间钉在矛杆上。断箭虎口巨震,痛得惨哼一声松开了手指。长矛一分为三,坠落于地。“好箭……”断箭低声轻叹,绝望而沮丧地低下了头。一缕鲜血从右手震裂的虎口处流出,淌过宽大的手掌,从指缝间悄然掉落,四分五裂。他的心就和這鲜血一样,碎裂了。当日自己和一帮兄弟们奉命杀出重围求援,有什么错?为什么会蒙受這等不白之冤?断箭站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就象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没人敢上去抓他,他手上还有刀,他的强悍和血腥让戍卒们感到恐怖。=沉重的脚步声慢慢传来。一双沾满灰尘的陈旧战靴映入断箭的眼里,接着他看到了一把弓。這把弓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是骑卒惯用的角弓。断箭盯着這把弓,心弦一阵震颤。刚才那三箭就是从這张弓上射出来的,射手箭术非常精湛,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這种神射手了。断箭的目光稍稍上移,他看到了系在箭手腰间的印绶,那是正七命高官的印绶。断箭蓦然狂喜,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有活命的机会了,我有活命的机会了。他猛然抬头望向对方。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将军,二十七八岁,相貌威武,两眼炯炯有神,嘴角带着一丝冷傲的笑意。断箭想跪下去,想高声陈述自己的冤屈,但他担心被戍卒冲上来抓住,失去唯一的机会。自从三个多月前自己杀出重围赶到龙门齐公宇文宪的大营后,就遇到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先是被抓,然后被叛流刑,没有审问,没有申诉的机会,甚至连一个有份量的官员都没碰上。断箭缓缓举起战刀,全神戒备,但因为太过激动,他握刀的双手轻微颤抖着。李雄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断箭的眼睛。微风拂过,断箭蓬散的长发随风而动,露出了他那张又脏又黑的面孔。李雄的眼里突显惊疑之色,他上前一步,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又看。良久,他向躺在地上声息全无的大胡子瞥了一眼,“他死了吗?”“他没死,我没有杀死他。”断箭摇摇头,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激动,嘶哑着声音急促叫道,“我有话说。我们不是逃卒,我们奉临贞公(杨敷)的命令突围求援,我们没有临阵脱逃。”“谁能证明?”“华山公(杨文纪)能证明。”“华山公?”李雄吃了一惊,“你是说华山公?”“正是。”断箭急切说道,“那天清晨,华山公带着我们一百铁骑强行突围。我们杀出重围后,华山公命令我留下阻击,他带着十四名亲卫疾驰华谷城而去。我无法摆脱追兵,只好选择最近的路线撤往龙门。”李雄脸色大变,转身冲着正急步而来的独孤风和十几个戍卒大声吼道:“退下去,都给我退下去。”=“這些话你对齐公(宇文宪)说了吗?”李雄一边收起角弓,一边走进了断箭。断箭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战刀横推,示意李雄不要逼近。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值得信任,但他依旧抱着一丝侥幸,他确信只要自己把话说完,对方肯定不敢置自己于死地。“我到了龙门就被抓了起来,根本没看到齐公(宇文宪)。”断箭怒声说道,“我带回来九个人,两个人重伤而死,剩下六个人和我一起被判了流刑。我实在不知道,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這么说,你一直没有机会说话?”“是的。”李雄摸了摸短须,稍加沉吟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华山公(杨文纪)在关西宜阳战场,他在陈公(宇文纯)麾下效力。宜阳距离定阳有七八百里,中间还隔着一条黄河。”接着他神情一变,冷声说道,“你在说谎。”“没有,我没有说谎,我认识华山公(杨文纪)。”断箭大声叫道,“我发誓,我可以拿脑袋发誓。”李雄盯着断箭连连摇头,“不可能,這绝对不可能。据我所知,华山公(杨文纪)一直在关西战场,他不可能出现在河东定阳城。当然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李雄压低声音,慢慢说道,“你说的這件事只能让你死得更快。”断箭突然想到什么,背心一凉,浑身上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脸色霎时变得极其恐惧,手中的刀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李雄望着断箭,不停地抚摸着短须,眼神渐渐凝重。“华山公认识你吗?”断箭摇头,“他不认识我。”“你是临贞公(杨敷)帐下的幢主,华山公(杨文纪)是临贞公的堂弟,他应该知道你?”“我不是临贞公(杨敷)的人。我过去是梁山公(李澣)的亲卫队主。去年宜阳大战,梁山公(李澣)和华山公(杨文纪)都在齐公(宇文宪)帐下听命,所以我认识华山公。斛律光击败我们后,梁山公(李澣)重伤不治而死,他的军队随即被齐公(宇文宪)收编,随其一起赶到河东战场继续对抗斛律光。”断箭把手上的战刀丢到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梁山公(李澣)的军队现在所剩无几了,临贞公(杨敷)的军队又全军覆没,没有多少人认识我了。”“你是梁山公的人?”李雄脸上再显惊色。“是的。”断箭跪倒在地,拱手说道,“梁山公的女儿是当今天子的弘德夫人,是皇太子的母亲,只有她能救我了。”李雄暗自骇然。他现在知道宇文宪为什么没有诛杀断箭,而是把他流放到敦煌,并且千里迢迢书告自己务必妥为照顾的原因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知道我是谁吗?”断箭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如果此将是杨家的人,自己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我是汝南公(李标)之子李雄。”断箭长吁一口气,瘫倒于地。=独孤风怒气冲天,挥舞着双手跟在李雄后面扯着嗓子连声吼叫,“你为什么放了他?他打伤了我十四个手下,重创了烽副,罪不可赦。”“放了他,还有他的六个手下,都放了,我要把他们带到镇将府。”李雄挥挥手中的马鞭,“石墩的新烽帅马上就到。你把烽燧的事交待好,即刻赶到镇将府来见我。”“嘉玮公……”独孤风一把拽住了李雄,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呼呼地说道,“你就让我這样灰头灰脸地离开石墩?”“怎么?要我派鼓吹来接你?”李雄不屑地撇撇嘴,“你小子在石墩是怎么带兵的?十几个人转眼之间就被打趴下了,這也叫精锐?我這张脸给你丢尽了。”李雄不再理他,冲着亲卫连连挥手,示意他们上马,离开烽燧。独孤风气得面红耳赤,瞪着李雄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咒骂。断箭带着六个手下飞身上马,跟在李雄的后面如飞一般冲出了营垒。“你叫什么?”“断箭。”“断箭?”李雄低声念了两遍,转头问道,“你不是梁山公(李澣)的家将吗?为什么不姓李?”“我是在寺庙里长大的。”断箭策马走进李雄,“从我记事时起,用的就是這个名字。”“你是沙门?”“不是。”断箭笑道,“我虽然在寺庙长大,却并不信佛。”李雄疑惑地望着他。“我是寺庙里的佛图户。”断箭解释道,“十七年前(公元554年),长安的军队杀进江陵(今湖北江陵),将江陵十多万百姓迁移到关中。梁山公(李澣)一家也迁到了长安。那座寺庙是梁山公出钱修建的,因此寺庙里的很多佛图户也随其一起北迁了。那一年,我八岁。”“你什么时候做为梁山公的部曲随军征战?”“十三岁。”李雄笑了起来,举起马鞭拍了拍断箭的肩膀,“我也是十三岁随父出征。打了十几年仗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出手如电的人。你的攻击速度太快了。”“将军的箭也是神乎其技,当世罕见。”李雄大笑,“你我都是汉人,理应坦陈相待,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切磋一下?”“敢不从命。”==注释:本书为了方便,一律取用汉姓。关于北周使用鲜卑姓的缘由。宇文泰出身散亡了的鲜卑宇文部,西魏君臣是鲜卑拓跋部人(汉臣及少数宇文部人除外),宇文氏灭西魏,拓跋部人自然并不甘心,八柱国十二大将军里很多是拓跋部人,宇文部人反居极少数。后来宇文政权轻而易举地转移给隋文帝,汉士族势力的增长和拓跋部人的归附是重要的原因。宇文泰想用汉人鲜卑化的方法来抵消鲜卑人的汉化。五五四年,宇文泰使改姓元的人(包括魏帝)都再姓拓跋。魏孝文帝改鲜卑人复姓为单姓,宇文泰使改单姓的人一律恢复复姓。宇文泰又使汉将帅改姓鲜卑姓,如李弼赐姓徒河氏,赵贵赐姓乙弗氏,杨忠赐姓普六茹氏,李虎赐姓大野氏,耿豪赐姓和稽氏,王勇赐姓库汗氏。宇文泰不仅使汉将帅改用鲜卑姓,并且使各将帅所统率的士卒都改姓将帅的鲜卑姓。宇文泰以为自将帅以至所统率的府兵都用一个鲜卑姓,可以恢复鲜卑部落的原来组织,保存鲜卑人的原始面貌,政权尽管汉化,政权的掌握者还是姓鲜卑姓的人,汉化也就对鲜卑政权无害了。事实上宇文泰這一作为,只能引起元氏为首的汉化鲜卑人的不满,更引起广大汉人的不满,杨坚作周相时,下令被改姓的文武官都恢复原姓。北周大象二年(公元580年)十二月十二日,诏凡西魏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宇文泰以诸将汉姓改鲜卑姓者,悉复旧姓。诸将所补九十九胡姓全部回复汉姓。以上引自《中国通史》=沙门:出家制度并不是佛教特有的,印度古代各教派都有出家的规定。其出家者统称为‘沙门’(旧称‘桑门’),义为止息一切恶行。印度其他教派既未传入中国,于是沙门也就成为出家佛教徒的专用名称了。世俗也称比丘为‘和尚’。和尚是印度的俗语,若用梵文典语则是‘邬波驮那’,义为亲教师,与习俗所称师传相同。世俗又称比丘中的知识分子为‘法师’,意谓讲说经法的师傅。其中比丘,沙门二词多用于文字;僧人,和尚多用于口语=佛图户:北魏时期属于一个寺院管辖的身份接近奴婢的人户。延兴前后,沙门统昙曜奏请以重罪囚犯和官奴婢为佛图户。其奏议获准,佛图户编入各州镇寺院。佛图户又称“寺户”,属寺院直接管辖。他们除为寺院服洒扫杂役之外,还须营田输谷。僧祇户属僧曹总领,每年输谷六十斛,一般不服杂役。佛图户身份比僧祇户更为低贱,处境也更为艰难。寺户在隋唐时期也称“净人”,唐中叶以后,在吐蕃统治下的敦煌地区仍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