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空上点缀着片片白云,耀眼的阳光照射在金色的沙漠上,掀起如浪般的滚滚热气。断箭汗流浃背,张大嘴巴剧烈喘息着,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身体正在被炙热的烈焰慢慢融化。过去自己曾随梁山公在阴山南麓的沃野城戍守边塞,那时候也常常进出于附近的弓弦沙漠和红公牛沙漠,但从没像今天這样,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骑着骆驼飞驰在无边无际的沙海里。此趟出关肯定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否则身居显职的高颎不会亲自带队进入西域。高颎(jiong)這个名字是李雄告诉自己的。听说高颎出自渤海高家,自己非常吃惊。渤海高家是山东(泛指太行山以东的河北和中原等地)的望族,和博陵清河崔家、范阳卢家、赵郡李家、荥阳郑家齐名,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大门阀。這种大门阀的子弟出入朝堂成为天子近臣不以为奇,但出现在边镇并且秘密进入西域就很不正常了。边镇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或者即将发生什么大事,难道突厥人或者吐谷浑人要在冬天来临前侵扰边郡?从敦煌进入西域,一般都是从玉门关出发沿着烽燧古道到达楼兰,再从楼兰选择南北中三道进入西域腹地,而高颎却直接出阳关,取道三拢沙漠,這种走法虽然距离楼兰最近,但似乎没必要横穿三拢沙漠。三拢沙漠地形狭长,南北两侧都是戈壁,从戈壁滩上纵马飞驰速度会更快。在自己看来,不管高颎出关干什么,他的第一站必定是楼兰,此去楼兰大约七百里,路途遥远,选择這么一条艰苦路线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断箭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高颎不会存心折磨我吧?断箭觉得這个想法很好笑,不禁自嘲地咧了咧嘴,回头望向高颎。高颎一身胡服,头戴风帽,脸上裹着一块黑布遮挡风尘,手里的马鞭凌空飞舞,正在驱驼急进。他這么急干什么?有人在前面等他吗?既然心急赶路,为什么不走一马平川的古道?断箭疑惑地摇摇头,接着眯起眼睛望去远处,当见后方沙尘飞扬,遮天蔽日,驼队完全被淹没了,根本找不到项云等人的身影。从阳关出发的时候,高颎只带了五个侍卫,加上自己和项云等七个人,一共是十三个人,不过带了很多牲畜,有四十匹骆驼,三十匹战马,满载着辎重,就象一支商队。這种规模的商队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高颎是不是担心暴露身份,或者担心遭到马匪的抢劫,才选择了横穿三拢沙漠去楼兰?=“停下,停下……”高颎抬头看看太阳,突然叫起来,“我们歇一下再走。”断箭闻言大喜,急忙勒住骆驼,拽下蒙在脸上的黑布,吹响了号角。驼队迅速停下围成一圈。高颎和向导说了几句话后,走到断箭身边坐下。断箭把水囊递了过去,递到半途,忽然想到高颎出身高门,可能自持身份不愿和下属共饮水囊,伸出去的手马上又缩了回去。“你喝完了?”高颎诧异地问道。“没有。”断箭尴尬回道。高颎立即明白了断箭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从断箭手上拿过水囊,毫不迟疑地仰头长饮。“你话一直這么少吗?”高颎惬意地吁了一口气,抹了抹嘴角的水渍,笑着问断箭道。断箭低头不语。十几年来,自己一直都是梁山公李澣的贴身侍卫,对一个侍卫来说,除了要有一身好武技,要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外,还要有一张永远闭紧的嘴巴。“此行非常危险,如果你我不能互相信任,彼此猜忌,极有可能葬身荒漠。”高颎把水囊递给断箭,语气渐渐严肃,“昨天晚上,你没有说实话,显然,你不相信我。”断箭接过水囊,避开了段颎的眼睛。“你好好想想。”段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如果你能说实话,我也愿意坦诚相待,告诉你应该知道的一些事。”断箭跟在段颎后面站起来,躬身行了一礼,拎着水囊向项云等人走去。高颎望着他的背影,眉头微皱,眼里露出一丝忧色。“我们這是去哪?他没有告诉你吗?”项云指指脸上的汗珠子,气恼地问道:“他为什么让我们吃沙子?”“我比你的疑问还多。”断箭淡淡笑道,“但不该知道的事,我们就没有必要知道。”“希望我们还能活着回来。”李天涯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這次出关恐怕凶多吉少。”李天涯這话说完后,站在四周的几个人马上失去了笑容。断箭轻轻拍了一下李天涯的后背,本想安慰两句,但找不到合适的话。李天涯原是梁山公李澣军中的斥候什长,擅长追踪之术,他的预感很灵验,曾凭借這种天赋多次化险为夷。我是不是应该相信高颎?断箭望着李天涯沮丧的面孔,心里开始犹豫。刚才高颎说了,此行非常危险,而李天涯也有這种预感,如果自己真的不明不白地死在西域,未免太冤了。自己打了十二年仗,蒙梁山公李澣的器重和提携,好不容易爬到了幢主的位置。如今梁山公虽然死了,但弘德夫人还在,只要自己能洗清冤屈,官复原职,将来还是有机会封爵拜将,享受荣华富贵,自己的這几个兄弟也能跟着沾沾光。自己活着的最大渴望是什么?不就是這个吗?为了达到目的,现在首先要保证高颎的安全。高颎只带了五个人出来,其中一个人还是向导,假如他死了,自己就算洗清了冤屈也前途尽毁。只要高颎活着,自己就有机会回到长安洗清冤屈,他是自己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搏一搏,没有第二条路了。但假如自己说了实话,丢了性命怎么办?断箭委决不下,茫然无措。“走了,我们走了……”高颎坐在高高的驼背上,冲着断箭连连招手,“快一点。”=入暮时分,驼队在向导的带领下找到水源,就地安营。断箭走进了高颎的小帐篷。他在颠簸的驼背上想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决定相信高颎。高颎不是亡命之徒,他是朝廷的内史下大夫,是参予国事机密的天子近臣,這种人不会置生死于不顾只带十三个人进入西域处理非常危险的事,换句话说,高颎要做的事其实并不危险,他不过是想用這种办法告诉自己,他值得信任而已。断箭惴惴不安坐在高颎对面,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高颎的表情就象当日李雄一样,也很吃惊,“华山公?你是说华山公杨文纪?”“我以脑袋担保。”“好,好……”高颎连连摇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好,好……”高颎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略微颤抖,“齐公(宇文宪)总算下了决心,好啊,這下有希望了,有希望了。”断箭疑惑不解地望着高颎,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這么说,嘉玮公(李雄)也知道了?”高颎说道,“他是不是告诉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此事,否则你就死定了?”“对,我很害怕,所以昨天晚上我没说。”“把它忘记吧。”高颎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神色平静地说道,“你的使命完成了,你就当自己是一个逃卒吧,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否则你真的死定了。”“逃卒?”断箭难以置信地望着高颎,一股被欺骗愚弄的感觉立时弥漫全身,怒气直冲头顶,“昭玄公,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是逃卒……”“你把后果想清楚了。”高颎马上阻止了他,“你是幢主,正三命的府军军官,相当于一个小县县令,你這种人被判流刑,需要奏报朝廷。华山公(杨文纪)即使不知道你逃到了龙门,也会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你没死,而且他还会调查到你是梁山公(李澣)的贴身侍卫,会估猜到你可能认识他。为了以防万一,他势必要杀了你。”断箭明白了。高颎這句话不过是安慰自己而已,从护送华山公杨文纪突围那一刻开始,自己就注定了死亡,是不是认识华山公杨文纪其实根本无所谓。“你骗我,你说要把我带回长安。”断箭怒不可遏,咆哮的声音就象垂死挣扎的饿狼一般让人毛骨悚然。高颎泰然自若,“我只是叫你闭紧嘴巴,承认临阵脱逃的罪名,并没有说不带你回长安,也没有说要代华山公(杨文纪)杀了你。”断箭将信将疑,右手握上了腰间的刀把,眼里杀气腾腾。“有些事我不能说,這你也知道。”高颎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齐公(宇文宪)把你当作逃犯流放到敦煌的时候,你就成了齐公的信使,或者更准确地说,你就是一份信。不管你是否认识华山公(杨文纪),也不管你是否告诉嘉玮公(李雄)真相,当你踏足敦煌的时候,你的使命就结束了。”高颎望着懵懂不知的断箭,又补了一句,“你只是一封信而已,你的生死现在已经没人关心了。”断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不想知道更多的内容,他也没有资格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死就行了。“你没有骗我?”“我为什么要骗你?”高颎笑道,“你值得我骗吗?”断箭松开了刀把,略带歉意地躬身行了一礼,“谢谢昭玄公。”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齐公(宇文宪)。”“你为什么要感谢他?”高颎笑道,“在他的眼里,你不过是一封信而已,他才不会关心你的生死。你应该感谢老天,是老天让你鬼使神差逃到了龙门,给了齐公(宇文宪)一个保住他哥哥江山的机会。”断箭不敢回话,低头不语。“好了,這件事到此为止。将来回到长安,随着局势的变化,今天的事情或许你能明白一些。”高颎轻轻拍了一下断箭的肩膀,郑重说道,“现在,我们来谈谈另外一件事。”“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到楼兰去见一个人,這个人对我们非常重要。”“取道三拢沙漠,就是为了隐藏形迹?”“事关大周安危,容不得半丝差错,我不得不小心从事。”事关大周安危?断箭有些错愣。這么重要?如果坐在对面的不是朝中参详国事机密的内史下大夫,断箭觉得這根本是个玩笑。十三个人,带着贵重礼品,取道沙漠,去见一个事关大周安危的人,這未免有点儿戏吧?中途如果出了变故,事情没办成,這大周不就危险了?难道高颎的才智如此超绝?“這个人和武泉公李丹交往密切,除了武泉公,他不会见任何人。”“武泉公?”断箭不认识這个人,也没有听说过。“他是魏国公(李弼)的幼子。”高颎解释道,“他曾是敦煌镇将,后来是瓜州刺史,戍守边镇多年,最近才回到长安。”“那我们去楼兰干什么?”断箭惊讶地问道,“武泉公(李丹)又不在這里,我们即使到了楼兰也无法见到那个人。”高颎望着断箭,微微一笑,“你假冒武泉公去见他。”断箭愣了一下,接着失声而笑,“怎么冒充?他不认识武泉公?”“当然认识。”高颎指着断箭的脸,笑着说道,“你的长相和武泉公(李丹)很像……不,非常像,如果不是朝夕相处或者很亲密的人,根本无法分辨。”断箭目瞪口呆,“昭玄公,事关大周安危,不能這样草率吧?相貌想像有什么用?言行举止差异太大,马上就会漏馅。這太冒险了。”“的确冒险,但没办法,我没时间了。”高颎苦笑道,“我们只能冒险一试,成败在此一举。”=注释:弓弦沙漠,即今库布齐沙漠。红公牛沙漠,即今乌兰布和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