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头城。海头城短短时间内已经人满为患,闻讯而来的大漠诸族四部众(僧、尼、善男、信女),包括南来北往信奉佛教的商旅们挤满了小小的城池,方圆数里范围内帐篷如云,车马如龙,人海如潮。大齐、大周两国使团一前一后到达楼兰海,因为使团规模较大,而且都带着护卫军队,所以驻守海头城的吐谷浑人在距离海头城五里的鹦鹉洲上建了一座迎宾大营,请两国使团入驻,其它赶来参加无遮大会的西方波斯、拜占庭使团、西域诸国使团、金山南北诸族部落使者们也住在這座大营里。海头城馆驿数量有限,吐谷浑人要优先安排突厥汗国的王国权贵们,只好委屈其它使团、使节了。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吐谷浑可汗夸吕特意抽调了两千铁骑戍守這座大营。在楼兰海边,还有几座规模更大的军营,那是大设佗钵、小叶护玷厥和摄图、处罗侯、大逻便等突厥汗国特勤们(突厥王子尊号)的营帐,戒备森严。各国使节利用這个难得的机会,互相拜访。這种非正式的会晤对各国进一步了解大漠形势,促进东西方商贸往来非常有好处,然而,這种友好融洽的气氛还没维持多久,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流言破坏了。楼兰海有传言,萨满圣母在雪山之巅偶遇天神,得知阿史那佗钵将成为突厥汗国下一代大可汗,安宁和富裕将降临饱受战乱的万里大漠。萨满圣母高兴万分,乘着金色凤凰急速赶来,她要把這个惊天喜讯传遍大漠,她要把欢乐带给大漠上所有的部落。更有人甚至言之凿凿地说,佛祖将在无遮大会上显灵,把吉祥如意赐给佗钵,让他带领大漠诸族告别战乱,告别苦难。无遮大会的主旨本是弘扬佛法,但這个突如其来的无法甄别真假的流言,让這场法会立刻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四部众高声欢唱,佗钵的名字回荡在美丽的楼兰海上空。=深夜,断箭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回到了李丹的军帐。他现在是以李丹的身份出现在海头城,而真正的李丹已经消失两天了。亲卫什长李征点燃了烛台,然后走到断箭身边接过他的皮甲,恭敬地问道:“鸿烈公,还有什么吩咐吗?”“没有了,你也累了一天,去休息吧。”断箭自己是侍卫出身,知道做贴身侍卫的辛劳,对李征说话非常客气,“如果有事,我会喊你。”李征躬身告退,“鸿烈公,你也早点休息。”断箭目送他走出军帐,长长吁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坐到锦席上,闭上了眼睛。告别萨满圣母回到楼兰城的第二天,自己就带着龙竹等人赶到了海头城,虽然一直想和阿蒙丁再度取得联系,但那头西北狼无影无踪了。大周使团到了海头城,李丹即刻派人把自己请到了军营,叫自己冒充他和各国使节见面。两天来,自己战战兢兢,唯恐身份揭穿,身心整天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疲惫不堪。自从军开始,自己就是梁山公(李澣)的贴身侍卫,十几年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无论是豪华的高门大族,还是威严的六官府,自己都频繁出入,甚至连气势恢宏的皇宫,自己也都有幸进去过。皇宫不是随便出入的地方,有些官僚终身都没有机会走进皇宫。梁山公因为自己的女儿是弘德夫人,所以进出皇宫的机会相对多一些,而自己因此沾了光,曾经数次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当今天子。但這种经历只能说明自己见多识广,或者比普通人知道更多的秘闻而已,并不能证明自己有能力假冒李丹出入正式场合,所以当李丹提出這个要求的时候,自己一口拒绝了。让自己假冒李丹和突厥王庭的王公贵族、和各国使节见面,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了,一旦出事,自己不但性命不保,还会牵连到李丹。然而,李丹态度非常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且要瞒着随国公杨坚和使团其它人员,這几天你必须冒充我。在大周使团中,身份最高的就是随国公杨坚、燕国公于寔(shi)和谭国公宇文会,一般事情都由他们处理。以我的身份,也就是跟在他们后面做个陪衬,没有说话的机会,那些突厥的王公贵族和其它各国使节也不会主动找我说话。我现在是大周国的司卫上大夫,负责皇宫宿卫,他们能和我谈什么?所以你只要穿戴整齐,保持礼仪,一言不发就可以了。随国公到哪,你就到哪;随国公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随国公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你闭着嘴想自己的心事就可以了;随国公带你参加筵席的时候,你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不要拘谨就行。如果有人馈赠金银珠宝或者歌伎舞女,你就坦然接受。這些东西都是你的了,算我给你的奖赏。你可不要小看這些馈赠,那可是一大笔财富,转眼之间你又有钱又有女人,這种好事哪找去?李丹说得很简单,钱财女人的诱惑也很大,但自己依旧很害怕。现在刚刚有了个做马贼首领的机会,這个机会可是来之不易啊。将来如果做好了,自己不但可以立功升职,还能暗中积敛一批财富。回到长安后,也能买地盖房娶个女人,过上安稳日子。相比起来,自己觉得做马贼更安稳些,這些天冒充李丹的事屡屡受挫,危险性太大了。李丹看到自己畏畏缩缩的样子,很是不屑,但他又不好强行硬逼。要冒充就要成功,就要让对方很愿意冒充,很坦荡地冒充,否则一旦暴露,功败垂成,他私下要做的事肯定就要暴露,所以他说了一番话,這番话让自己很吃惊。=李丹说,你担心的不过是怕人认出你,但你知道吗,大周认识我的并不多,甚至连我的兄弟都对我知之甚少,大漠上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你知道我在敦煌为什么一待就是十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魏国公(李弼)的嫡子,而是庶出。在家族中,嫡庶的区别你是知道的,两者的人生可谓天壤之别,不管是财产承继还是仕途,都没有任何指望,除非你有出众的本事和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我没有出众的本事,但我有一个好父亲,有一个好母亲,而且我们李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好机遇。我的亲身母亲在我出身的时候就病故了,我是由主母带大的。我的主母是鲜卑代北人,出身侯莫陈氏部落,她的弟弟就是前朝(北魏)名将侯莫陈悦。你是不是很吃惊?当年尔朱荣的秀容川大军里有四大名将,贺拔岳、侯莫陈悦、高欢、侯景,我舅舅就是其中之一。大概因为我从小失去生母的缘故,我的养母对我非常溺爱,加上我父亲准确把握了朝堂形势,我们李家在大周一门显贵,极为尊崇。我十三岁随大哥征战,从幢主一直做到镇将。到了敦煌后,我有三个身份,一个是敦煌镇将,一个是和西部突厥保持秘密联系的特使。晋公很早就察觉到了突厥分裂的隐患,他不惜代价帮助室点密西征,他认为只要室点密西征成功,突厥必定分裂,而大周也能因此得到发展壮大的机会,实现统一黄河南北的梦想。我还有一个身份也是秘密的,就是官商,我這个官商是见不得光的,主要是利用营商的机会,采用一切手段在大漠上搜集各种消息,收买、贿赂、刺杀,我无所不干。表面上我代表朝廷经营正当买卖,但私下我主要经营不法买卖,比如贩卖奴隶等等。我不但要给朝廷创收,还要给晋公(宇文护),给自己的家族创收。至于马贼,不过是为了做事方便而已,算不上什么秘密身份。十年来,我回长安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超过一个月,不管小时候的朋友、同窗,还是朝中大臣,几乎把我遗忘了,甚至我的家人,对我都感到非常陌生。我每年大约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在大漠,还有几个月带着马贼兄弟做些棘手的事。回到敦煌后,我就更忙了,我要巡视烽燧,要和长安取得联系,要准备运往大漠的各种货物。说句你难以置信的话,镇将府里的有些僚佐十年都没见过我一面,更不要说长安的人了。我之所以這么干,這么拼命,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能得到家族的承认,能像几个兄长一样身居高位,受人尊敬。即使我是庶出,我也希望我有一座豪华的府邸,家里有用之不竭的财富。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的血汗得到了回报。晋公很赏识我,他不顾朝中大臣的反对,执意让我在敦煌干了十年。這是不可相像的事,像我這样的人在敦煌待上十年,势力会变得很大,甚至会影响到河西的稳定,但晋公知道我這些年都干了什么,他对我很放心,他知道我志不在敦煌,而在长安。他甚至对我的庶出身份视而不见,向母亲主动提出了联姻。我成了晋公的女婿。士为知己者死,我当然要报答他,所以我干得很努力。自和亲之后的四年里,大周和突厥人的关系每况愈下,我再也没回过家。這四年里,我大部分时间奔波在大漠各处,甚至两次长途跋涉,亲自赶赴波斯和拜占庭。如晋公所愿,突厥人强大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他们要开始分裂了,但是,晋公自己也遇到了麻烦,长安的危机越来越严重,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我被调回了长安,出任司卫上大夫,统领皇宫卫戍军。我是晋公手上的一支奇兵,我在长安的出现让京都危急局势得到了遏制,但這种遏制是暂时的,晋公要想彻底稳定局势,首先要缓解来自大漠的威胁。只要突厥人陷入内乱,自顾不暇,大周边境无忧,晋公就可以整治朝堂了。大漠上的事,我最熟悉,所以我跟随大周使团又回来了。我如今依旧是晋公和室点密之间的秘密特使,有些事只有我出面才能谈,但今日朝堂上的局势对我非常不利,我夹在各种势力之间,稍有不慎就是玉石俱焚之祸,我不能让我多年的努力化作泡影,所以我打算还是甩开随国公杨坚等人,秘密会见室点密或者玷厥。你的出现帮我解决了這个难题。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没有多少人认识我,更没有多少人了解我,相反,你随梁山公(李澣)一直住在长安,跟随梁山公出入京城各处,你认识的人、知道的事可能比我还多。退一步说,即使你出了什么错也没关系,等我回来了,还可以弥补,怕什么?=李丹说完后,逼着自己对着镜子,把胡子修理了一下,又嘱咐了一些服饰和言行举止方面的细节,然后匆匆就走了。這件事只有李雄知道,自己在李雄的照顾下,战战兢兢过了两天,虽然很累,但侥幸没有出错。李丹在大漠上显然很有名气,每次介绍到他的时候,各国使节都很热情地和他招呼。自己這位假冒的李丹有些吃不消,除了鲜卑话和突厥话,其它语言自己都不会说。好在正式场合下,各国使节都说本国话,由翻译为双方解说,自己有一口纯正的洛阳话,勉强也能搪塞过去。這两天自己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很多闻名遐迩的大人物。早在长安的时候自己就认识随国公杨坚和燕国公于寔(shi)了,那时自己是侍卫,不过远远看一眼,现在坐在一起,听他们说话,感受大不一样,尤其是杨坚,他沉稳的性格和渊博的学识让自己大为惊叹。大齐国的使团由太尉、兰陵王高长恭,尚书左仆射唐邕、侍中穆提婆、领军韩凤等人为使,在规格上明显要高过大周国,這也看出来双方现在和突厥人的关系。那晚萨满圣母说得不错,晋公的态度很强硬,他用這种办法向突厥人暗示自己坚定的立场,他绝不向突厥人妥协,换句话说,他也在冒险,一旦东西两部突厥互相忍让,继续保持突厥汗国的统一,大周的局势就更艰难了。看到兰陵王高长恭,自己的心情很复杂,虽然高长恭英俊潇洒,名震天下,自己对其也是仰慕有加,但毕竟是生死仇敌,握手的霎那,自己甚至有一股杀了他的冲动。這两年齐、周交战,多少兄弟死在他的手上,想想都让人怒不可遏。突厥汗国的大设佗钵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个人豪爽开朗,谈吐不凡,词锋稳健而又犀利,一看就是个不凡人物。如果没有听到萨满圣母的话,自己或许也会被楼兰海的传言所迷惑,天真的认为這个人可能真的是大漠未来雄主,但现在笼罩在他身上的神秘光环被自己看穿了,在他的背后,没有天神的庇护,只有血腥而残酷的厮杀。=断箭仰身躺下,想起刚才参加的豪华筵席,心里十分感叹。自己一直都想过上好日子,但什么样的日子才叫好日子,自己的概念一直很模糊。现在知道了,但感觉也更加沮丧了,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太大了,就像萨满圣母说的,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要好,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或许会更快乐。突厥汗国大设佗钵代表大可汗燕都,设宴招待各国使节,他举办的這场盛筵非常奢华,规模超过了断箭這些年陪同梁山公(李澣)在长安参加的所有筵席。断箭没有参加过大周一年一度的朝会大典,但大周从太祖开始就奉行节俭之策,而现在的大周国主和总揆朝政的晋公宇文护也都是节俭之人,想来朝会大典也不会有什么奢华。“吃了去死吧。”断箭突然愤怒地骂起来。大周一年要进贡突厥人十万段绢帛,如果再加上其它的东西,那是一笔巨大财富,而這些财富都是大周人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创造出来的,大周人自己享受不到,却白白送给了突厥人。“你在骂谁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断箭一跃而起,又惊又喜,“鸿烈公,你总算回来了。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怎么?突厥人很小气?没有送给你珠宝和女人?”李丹一边脱下身上的长衫,一边笑着问道,“這两天过得好吗?”“突厥人很大方,珠宝、女人,应有尽有,但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还不是我们送的?”断箭走到李丹身边,接过他手上的衣服,忿忿不平地说道。“也不能這么说,现在突厥人非常强大,四方王国为了自身安全纷纷朝贡,這些东西也不都是我们送的。”李丹笑道,“我们先祖的大汉天朝,不也有过這样的辉煌吗?虽然昔日的辉煌不在了,但你我都是汉人子弟,如果有重建天朝的机会,我们兄弟还是应该一往无前,虽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断箭听到他说“我们兄弟”,心里不禁一热,一股淡淡的酸楚慢慢涌上心头。我们怎么可能是兄弟呢?以你父亲的权势地位,侍妾生个儿子还会丢?那不成了笑话。李丹注意到断箭表情的变化,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好象要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他伸手拍了拍断箭的肩膀,“好兄弟,还要麻烦你做一件事,非常紧急的事。”“说吧。干什么都行,杀人也可以。”“你连夜出营找到龙竹和火鹦鹉,准备刺杀拜火教祭司。”李丹说道,“大可汗燕都接受了室点密的提议,同意在法会上铸像,但他要求摄图、大逻便、玷厥都参加铸像,谁铸像成功,谁就是突厥汗国下一任大可汗。燕都之子大逻便有拜火教祭司相助,铸像肯定会成功,所以必须把那个祭司杀了。”断箭苦笑,“鸿烈公,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提這个建议。”“這一切都在我们预料当中。”李丹冷笑道,“惟有如此,才能挑起纷争。”断箭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没有人会铸像成功,是吗?”“对,没人会铸像成功。”李丹脸显杀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大漠维持两雄相争的局面,则必定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