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满院子等着贴车膜的,你说你要请假?滚回院子里干活去,马上!”

“张总,”马志国哽咽着说:“家严……过世了……”

“甭说你爹了,今儿就是你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贴车膜去!”

“姓张的,跟着**干老爹死了也得让奔丧吧!”马志国红着眼,怒斥道:“怎么跟着你干,还不让人回家尽孝了!”

“国民党是旧部队,队伍里面江湖习气重,讲究的是忠孝节义那些封建思想,你死了老爹当然得让你回家奔丧;可现在咱们是新社会,一切以建设国家为重,死了爹这种小事,你心里有就成了,不能耽误工作。”

听了这话,马志国气得笑了。张总敲打着桌面,问:“兄弟,你那继父死了有月把了吧!当初人家老头进你家门的时候,你不还叫嚣着要锤人家来着么?怎么如今三七过完了,你又想给人家当孝子了?到底有什么事儿,你直说吧。”

马志国皱起眉头,说:“什么继父,一拾荒老头罢了。今天我真有事,我妹子回来了。”

“你妹子?”张总撇了撇嘴,说:“你妹子她一直就没走吧!”

“也不是为了她来,这事儿吧,哎,我妹子要结婚了。”

说话的,是两位下岗再创业的苦命人。不过说他们是下岗职工吧,又有些抬举他们了。按理说,下岗职工是国企员工才配享有的称呼,可这哥俩原来就职的工厂到底是个什么性质,早已没人能够说的清楚。

中专毕业刚就业那会儿,工厂绝对是国有的。后来经过一系列变迁,厂子由国有变成股份,从股份变成私有,从私有转为集体,从集体并入集团,厂里的生产设备早就不知去向,当年的厂址如今已经变成了高档住宅区,当年的厂领导们如今依然在各个政府部门尽职尽责的领导群众,可马志国们,不知咋的就变成了三无人员。

真的是三无人员,连户口都没了下落的三无人员。马志国们的户口依然是工厂的集体户,可如今厂子的户籍管理人员早已不知去向,身份证过期三年了,马志国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个派出所办理更换。

没饭吃,真难过,老婆带着孩子跑了,疯疯癫癫的老娘还需要养活。幸而当年厂子里结交下的好兄弟张明义找上门来,领着马志国走上了一条自主创业的道路。

昌河小面包有没有4s店,这是一个谜团。不过在开发区老汽配城里,张明义与马志国的车具店正是挂靠在一个昌河面包4s店中的。

陈旧的跨院既买车也修车,顺便还做些回收旧车的皮条生意,不知不觉间,这家经营面包车的破旧院落就有了三个s:售车、售后、收回。既然已经有了这般成就,院落的主人索性收拾出一间偏房租赁给了张明义,这样一来,院落就有了第四个s:饰品装修,如此一来,这间院落就堂而皇之的变成4s店了。当然,咱们所说的s是汉语拼音。

说来可笑,实则辛酸。整个院落一年到头连蒙带骗不过能卖出十辆车,那么经营车饰品的张总其境遇便可想而知了。一句话,勉强活着罢了。

痛定思痛,昨儿个张总咬牙在4s店门前打出横幅,上书:夏日贴膜大优惠,雷朋防爆膜25元贴全车!

有投入,自然就有产出。张总花钱打了横幅,今儿一早果然就吸引来了几辆黑出租。半年来好算是买卖开了张,可在这个关键时候,唯一的员工马志国居然想开溜!张总的震怒,可想而知。

不过终归是兄弟,兄弟家中出了见不得人的事儿,怎么着也得让人回家看看。张总张明义一咬牙,毅然给马志国放了半天假。

亲妹子要结婚,居然成了见不得人的事。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作为哥哥的马志国竟然坦然接受了这种说法。

没法子不接受。十几年来,这个妹子身上发生的事几乎全都是见不得人的。从求学到立业,从出国到海归,几乎没有一件事能够见得了光。

说归说,这个见不得人的女娃子,实则是一位知音级别的传奇人物。

爹死娘疯,兄孱嫂悍。十六岁的她以高一学生的身份毅然参加当年高考,以426分的骄人成绩考入离家一千公里的上海某职业学院。暑期一个半月,坚强的妹子打工筹足学费,只身一人赶赴一线大都会。

做家教、做保姆,一面打工,一面完成学业。不但如此,她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做保姆期间,他遇上了一位澳籍人士。身处异国他乡,此国际友人得了重病。妹子不计报酬、衣不解带的伺候了国际友人七七四十九天,终于使国际友人避免了客死他乡的悲剧。

似水柔情感动了澳籍男子,黄浦江畔,男子手捧鲜花钻戒,单膝跪地向妹子求婚。朝气蓬勃的外滩再次见证了一对异国情侣喜结连理,半年后,妹子与爱人飞赴美丽的国度澳大利亚。

一切,似乎都可以成为马志国的骄傲。不过,事情的背面却又是另一个样子的。

街坊邻居乃至半个小城的居民都知道以下几个现实问题:

第一,妹子筹集学费时的打工地点,是火车站发廊一条街。

第二,在上海期间,妹子做家教、做钟点工保姆的薪水是三百元每小时。

第三,澳大利亚男子当年七十一岁,其染病地点为泰国芭达雅。

上述问题给人带来了太多的遐想,因而马志国的腰,渐渐弯了。

之后发生在异国他乡的事,马志国是从街坊们的口中知道的。老巷子很窄,巷口大妈们的闲谈,总会顺着潮湿的、布满苔藓的墙角回响在马志国的卧房中。

四年后,也就是在妹子拿到澳洲户口本的第二天,七十五岁的澳洲老头恰到好处的死掉了。老头的遗物并不多,只有一沓账单与小镇上的一间板房。遭遇丧偶的妹子时值二十四岁,在那间板房中,妹子开始创业。创的什么业,难以启齿。半年后,妹子被小镇上的疯狂主妇们联合起来驱逐出镇。

后来妹子去了墨尔本,后来妹子找到了一份移民中介的职务,后来妹子回国,作为移民成功人士开始授课,每课时薪水人民币一千元。

事情在向着好的一面发展,马志国渐渐感到了宽慰。正当马志国要由宽慰变作欣慰的时候,一个黄毛洋鬼子率领着两个翻译小后生来到了巷子中。

可恨的洋鬼子,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人权,什么**,可他们做的事,完全与人权**不沾边!洋鬼子拿着厚厚的一叠照片,向每一个街坊询问着相同的问题:为什么这个马姓女子在三年内结了六次婚?

问出这样令人难堪的问题,洋鬼子居然还振振有词。他对每一个街坊都这样解释:是的,我也认为马姓女子有通过结婚来帮助他人移民的嫌疑,可问题是,每一次我们夜间叩响马姓女子的住所,都会遇上此女子与丈夫行**。这样的尴尬场面,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假结婚的夫妻身上!所以,作为使馆的工作人员,我来此寻求一个答案。

街坊们笑称:马姓女子很敬业。

面对这种无耻的外国流氓,马志国果断拨打了110。民警们主持了正义,将试图窥探我国居民**的洋鬼子赶回了使馆。事实也证明了马志国是正义的:洋鬼子只是刚刚来到使馆工作的实习生,他不知道他的做法已经违背了使馆的规定,已经影响到了中澳两国人民的友谊。最后的结局非常符合国情:此事不了了之。但是,妹子的敬业精神再次成为了巷口闲谈的焦点。

如今,妹子又要结婚。

这种事,马志国是决计不愿掺和进去的。只是这次妹子的结婚对象有些特殊,为了今后的生计,马志国只好屈尊了。

吴坤,一个响亮的名字。至少在小城东南一偶,他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某国企小车班司机、后勤部副主任、物资科科长、经营副总;零四年因经济问题落马,双开,同年底创业,开办化工厂,零五年盈利六百万,截止一零年底,坊间谣传其身家已然过亿。

吴坤人生叫做历程。用马志国这辈子和人家比,谓之云泥之别。单单吴坤厂子里的一个普通员工,年薪就超过三万元,若是能找份这样的工作,马志国觉得这辈子也就可以了。

真妹夫,假妹夫,毕竟都是妹夫。马志国要求也不高,只求妹夫能从鼻孔里哼个“嗯”字,让他做个一线工人就成。国际假日酒店1108室,只要敲开门能见到妹夫,这事儿应该就能办成。

职业套装黑丝袜,金边眼镜马尾辫。怎么看,妹子也就是个二十三四岁的白领丽人,不过马志国他明白,妹子如今已是三十四岁高龄。

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颇有兴趣的盯着妹子,而妹子神采飞扬的讲述着。

“新的移民打分系统在七月一号已经正式使用了,与以往相比,此次打分系统更加细致,也更加严格。这也就是说,今后的面试环节将会多出许多新的问题。虽然您不一定会经历面试这个环节,但是做一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

中年男子微笑点头,表示同意这个观点。

妹子问:“比如说,几乎每次移民面试都会提出这样一个题:你如何定义幸福?”

中年男子回答:“生活富足,家庭美满。”

“回答不够全面。一个有公信力的政府,一个能够通过努力来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环境,这都是幸福的重要指标,回答上这两点,是会得到加分的。”妹子继续说:“下面一个问题,你将如何对待自己的选票?”

在套间门口等候已久的马志国好容易等到了一个空隙,连忙赔笑叫了声:“吴总!”

没有人理会他,中年男子专心致志的应对着妹子的问题:“我会郑重其事的对待自己那张选票,绝不会在金钱或暴力的驱使下出卖选票。”

妹子掩住小口,嗤嗤地笑了:“吴总,你会吓到澳洲人的。您只需回答:将会认真阅读候选人的施政纲领,找出最符合自己利益,或是政见与自己相同的一位进行投票。”

马志国再次弯下腰,毕恭毕敬称呼一声:“吴总!”

中年人皱了皱眉头,想要表达出自己正在忙碌的意思。妹子心领神会,厉声怒斥:“出去!”

酸楚、苦涩、百味交集。一声出去,像极了当年自己媳妇吼小姑子的腔调。马志国弯着腰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从走廊中关上房门。门扇离着门框还剩最后一丝缝隙的时候,妹子的声音又透了过来:“等等!”

妹子快步走出,洁白的手腕探过来,一卷人民币塞进马志国的上衣兜。妹子说:“给妈的。”

马志国没有做声,默默转身,走向电梯间。

“哥!”

马志国没做回应。

“少喝点酒!看你瘦的!”

马志国没停下步子,鼻孔中却不由自主哼出个“嗯”字。

“东坡猪肘子!香炸猪大排!红油猪耳朵!水煮猪肉片!”

“行了,张总,真的行了!”马志国劝阻道:“别逮着猪零件使劲了,咱炒个辣子鸡就行了!拉动gdp的光荣使命,咱还是交给更合适的同志们去完成吧!”

“别,兄弟,你别拉着我!今儿哥好好请请你,什么贵咱点什么!”张总合上菜单还给服务生,豪气冲天的比划着:“再来一斤猪肉馅的饺子!别往里塞些不值钱的虾仁糊弄我,要纯猪肉馅的!”

服务生知道今儿碰上了有钱的主,越发的唯唯诺诺,问:“先生用些什么酒水?”

张总:“茅台有吗?五粮液有吗?”

服务生:“店小,没准备这个,要不我去对面超市给您买两瓶?”

张总不耐烦地挥挥手:“麻烦!两瓶二锅头算了!”

马志国惶恐问:“张总,如此破费到底为了啥?”

“我听说,和你妹子领结婚证的是吴坤?”

“哎,是有这事。”马志国说:“哥你放心,我这两天正跑着这事呢,说什么,也得把咱哥俩弄进化工厂去!”

“只是去上班,一月也就三千块工钱。”张总眯起了眼睛,低声问:“兄弟,想不想一步到位?做一把,解决下半辈子生计?”

马志国凑过脑袋,问:“怎么做?”

张总说:“吴坤的遗产,全归他新婚媳妇。怎么样,敢不敢?”

马志国笑了。家里就剩一个疯老娘了,没什么不敢的。张总心领神会,越发意味深长的说:“皇冠花园,8号楼a座,从16层到楼顶全是他一个人的。前年我去安过空调,路,特熟。”

七十年代生人,但凡是字写得不错的基本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没办法,那时候叫得出名堂的字帖只有一个庞中华硬笔书法。按说模仿一个几乎是雷同的字迹不算难,可马志国哆嗦了十五分钟,愣是没写好开头俩字。

身高175公分,体重75公斤的吴坤勉强算是健壮,可比起坦克兵出身、身高185公分、体重100公斤、手持牛耳尖刀的张明义,他只能算是待宰的羔羊。背缚着双手的吴坤,乖乖注视着两位好汉的一举一动。

马志国仍然是哆嗦,张明义干着急也无可奈何。反倒是吴坤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马哥是吧,您不用惊讶,虽然您带着头套,可我一看您那驼背就知道是您老人家了。马哥,您别难为我,我对你妹子密斯马是真心的,我不是想要玩弄她!”

听到玩弄俩字,马志国周身血气一阵翻涌,双手奇迹般的停止哆嗦,一张字条挥毫而就。

吴坤探了探头,凑巧就看见字条开始俩字:遗书!这一看,惊得吴坤差点没尿了。他一张脸惨白,飞快地说:“马哥,大哥!杀人偿命你知不知道!咱无冤无仇,你妹子那为人你也知道,有些事也不全是我主动的!再说结婚证我都领了,我这不能算是耍流氓!马哥,你想想,你为你妹子至于吗你!要不,马哥,我给你钱,我给你钱行不?”

“少罗嗦!”张明义厉声说:“这年头,董事长跳楼的多了去了!把你从16楼扔下去,回头就说你自杀的谁还能不相信?给钱?你能给多少!只要你死了,你所有钱都是马家妹子的,都是我们的!”

“你们是抱了这个想法?”吴坤错愕半晌,不怒反笑:“密斯马能从我手中继承到什么?我的厂,我的房,早就是银行的了!我私募民间集资三千多万,想要还根本就门也没有!不止这些,单说我手底下那四百来号工人,个顶个的还有十万元的股份呢!这四千来万,早就没了!马哥,就这么给你说吧!我活着,还能折腾出俩现钱来,要是我死了,就剩个天大的窟窿等着你妹子补!两位哥,你们还别不信,实话给你们说,我不傻,我跟密斯马结婚也没打算着能拿到澳洲绿卡!我就是想借着探亲的名义走出国门,然后就在外国当黑户再也不回来了!”

张明义、马志国两人一阵惊愕,马志国撕下头套,嚷嚷说:“凭什么呢,凭什么呢!你欠债是与我妹子结婚前欠下的,凭什么让我妹子替你还!你懂不懂法律!”

吴坤说:“银行跟你**律这没错,可你也不想想,民间集资的那些人跟你**律吗?四百来号职工跟你**律吗?只怕我厂子前脚一倒,后脚那些人就把你妹子活吞咯!”

张明义一头油汗,焦急着说:“你那厂子不还在吗?好好干也没指望回本吗?”

“知道什么叫高污染高能耗不?知道什么叫节能减排不?八月一号就是咱们省关停高能耗的大关,换句话说,下个月初我那厂子就会被强制拆除!”吴坤说:“有指望,我才不跑呢!两位哥,明人不说暗话,我黄沟峪老家里屋的炕头下藏了个保险柜,里面二百来万,密码是9957,钥匙在我床头橱抽屉里。这些钱我出国也带不走,两位哥拿去花吧!放心,你们知道我的底子了,我绝对不敢报警抓你们!两位哥,觉得合适就放开我!”

张明义放开了吴坤,马志国取出了钥匙。两人正寻思着该说些什么话用作道别,身后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大门敞开处,一字排开了十几位警察同志。

当前一位警察浓眉大眼,绝对正派小生的好苗子。警察一张口,说:“谁是吴坤,跟我们走一趟!”

吴坤慌里慌张:“我干什么了我,我凭什么跟你走!”

警察说:“伪造发票,伪造合同,伪造公章,哪件事儿也不大,关键是你干的次数太多!合一块,够你判个十年八年的了。我们掌握了你大量的罪证,你难逃法网!麻烦你配合一下,省的我动粗!”

吴坤绝望大叫:“不可能!不可能!你们怎么知道的!”

警察大义凛然说:“你的新婚妻子,澳籍华人马志梅将你举报了!”

“行啊,你们兄妹俩真没个好东西!”吴坤恼羞成怒,指着马志国尖叫:“你们兄妹俩都算计我,都算计我!行啊,你们就等着补窟窿吧!”

警察挥挥手,闪亮的大铐子将吴坤栓走了。然后警察同志回过脸,问:“哎?你们两个是干什么?”

“我……我是吴坤的大舅子,来串门呢。”

“既然与本案无关,就赶紧回家吧!不要妨碍我们办案!”

尾声

半年,过得真快。

化工厂倒闭,四百多个职工围着市政府闹了一阵子,据说其间还发生过几次上访事件。不过这半年过去,事态也就渐渐平息了。

吴坤的罪名越加越大,从非法集资到经济诈骗,重重罪名加起来足够判上两次死刑的了。不过最后的量刑结果,是死缓。

澳籍华人马志梅涉嫌骗婚,她与吴坤的结婚证最终被判为无效。国庆前夕,她被外事机关勒令遣返回澳大利亚。

整整一个十二月,张明义、马志国两人只卖出一套车坐垫。没钱的日子真是难熬,张明义的老婆厌倦了这种生活,带着孩子回了山东老家。如今的张明义,有更多的时间陪伴马志国了。

马志国叹了口气,把玩着手中的钥匙怔怔出神。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最终只留下了一把钥匙作为纪念。

张明义凑过身来,说:“兄弟,吴坤给咱钥匙时说的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与钱有关呀!”

马志国回忆着说:“好像说是在老家里放了什么东西,用这把钥匙能取出来。”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张明义一拍大腿,说:“好像是藏了二百来万!”

“对对对,好像还有个密码是9957!”

“我靠!半年了,咱俩守着二百来万苦熬了半年!”张明义拍额大叫:“他老家在什么地方来着?李家集?北门店?”

“不对!好像是十六里铺,又好像是黄沟峪!”

“不是,不是,是南坡庄!”

“也不对,是马家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