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缘没管那些,既然哭开了头,他就要痛快地哭下去。他要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恸天地泣鬼神。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痛快淋淋。在大哭特哭中,他的脑海中闪过无忧无虑的童年,闪过的踌躇满志的少年,闪过春风得意的青年,然后就是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种种奇遇,最后,他看见了血迹,看见了冷冷的匕首在他熟悉而美丽的脸上割出鲜血。赵缘哭得更厉害。以前的生不如死都是假的,什么负债累累啊,什么杀人如麻啊,那些痛苦与心上人婚礼上的一幕比起来,简直是滴水之与大海!简直就是小丘之于泰山!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仇人戏弄,而且是因为自己被仇人戏弄,这是男人的奇耻大辱!!赵缘纳闷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婚礼上他装疯,他失掉所有的尊严,是为了救许丹,为了救那么多无辜的人。进了精神病院后,他就打算寻死的。他想以死向许丹谢罪,以死来躲避龙族的纠缠。只有死,才会让他有真正的安宁。可是,到了精神病院,看到那些道岸貌然的医生,看到他们对精神病人的无情,赵缘又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反正他已进精神病院了,反正他已失掉尊严了,别人都不把他当人看了,那么此时,他正可以为所欲为,把这个胆敢把他当作精神病人收进了的精神病院闹个人仰马翻再寻死。这样一想,赵缘感觉浑身上下顿时轻松了不少。虽然疼痛是难免的,可那与一个人的将死之心比起来,简直只是痒痒而已。赵缘才发现,自己竟很有演员的天分,想怎样出丑,就能怎样出丑,想怎样捉弄,就怎样捉弄,都不用思考和酝酿。同时,赵缘还发现,做一个疯子,真是自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随时随地都可以随意而为,别人不仅拿你没办法,还得按时送饭来。

终于,好景不长,他终于把大夫们折腾够了,他自己也折腾够了。他想,他该离去了,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一个糟老头,他没有再装下去的**了。他要离开了,他要向许丹说再见了。他只能以此种方式求得她的原谅。也许只有此种方式,才能使她记得他一些。在这个世界,除了许丹,他不希望别人再记得自己。他希望大家都把他忘了,就当他从没来过,从未活过人世间。

赵缘一个人在这里边哭边想,边想边哭,完全听不见那老道的笑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自己的哭声都不见了。他哭够了,哭累了。这些日子装疯卖傻耗去了他不少体力,他要留点力气想一想自己该怎么死。首先,他想应该死得痛快一点,不要拖泥带水。跳楼是不行了,这里是平房,上吊呢,房子平平的,没有可悬绳的地方,而且,那也不是一个男人死的方式。那么,还有什么方式呢?淹死也会很快,可是不可能。怎么办?怎么办?一开始赵缘是蜷在房间角落的破草垫子上哭,现在,他坐起来了,环视四周。四周空荡荡的,除了八百年没粉刷过的墙外,就是一只看不出颜色的小角柜,一把斜扭着身子的椅子,一双帮和底脱开了的脱鞋,一个塑料脸盆。除此之外,连个玻璃碴都没有。想到玻璃碴,赵缘眼前一亮,他想到办法了,割腕。割腕是一种很有勇敢的死法。他记得,割腕自杀的人,多是很有骨气的。想到这里,他踉踉跄跄站起来了。用什么割腕呢,他得再找找,细找找,一定会找到的,一定会有个玻璃片什么的。

赵缘双眼紧盯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刚要迈步,一只大手压在了他的左肩上,同时,一股呛人的气味直往他鼻扎里钻,他刚要抬头,大手却有千斤重,压得他扑嗵的一=声,又跌倒在草垫子上。

“小子,你接着哭啊,我陪你!”老道沙哑着嗓音冲赵缘喊,目露凶光。可在赵缘看来,那凶光一点儿都不吓人。赵缘希望这个老道再厉害些,最好一下把自己的脑袋砸碎,就不用找玻璃碴了。想到这里,赵缘倒一咧嘴笑了:“噢,好啊。你过来吧,看能不能把我打哭。”赵缘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不会再哭了。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是不会有眼泪的。更何况刚才他已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完了。

“你不哭了?那好,轮到我了。我笑了,小子,你给我好好听着!哈!哈!哈!”

赵缘抬头,看见老道走到窗前,伸开双臂,冲着外面晴朗的天空仰头长笑,或者叫长啸更合适。因为这笑,在赵缘听来,特恐怖,它尖利刺耳,时长时短,时高时低,它比赵缘的哭要难听百倍千倍,让人想起人类的祖先猿猴,在进化初期,大概就这样在森林里笑个不停。这种笑,代表了某种孤独,某种痛苦,又好像在呼唤某种希望,绝望中的希望。赵缘艰难地听着这声音,好像五腑六肺都要出来,但他不想阻止,他闭上眼睛,将两只手指紧紧塞住耳朵。

“你是装的。”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很哑,但很清晰地传入了赵缘的耳朵。赵缘疑惑地睁开眼睛,这个声音很陌生,难道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没有别人,他的面前,还是立着那个老道,赵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笑完的,只觉得自己似乎睡过去了,又似乎死过去了,反正很好受的。让赵缘睁圆眼睛的是,老道的身上,多了两个活物,他的一只肩上歇着一只小鸟,另一只肩上趴着一只野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