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得财虽然姓孔,少年时也读过几年书,但是和曲阜圣人家已经毫无关系了,现在他只是个看守义冢的守墓人,喝了两盅后倒抱着自己那床油渍麻花的被子倒头倒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死人活人只差一口气。”

义冢就是埋些无家可归尸首的坟地。这年头兵荒马乱,皇上爷只知在大都寻欢作乐,和番僧整天弄些“演揲儿”。“天魔舞”之类,全然不顾天下已闹得水深火热。在这湘西的偏远小镇里也时常见得到倒毙路旁的死尸,有时是本地孤寡无依的老人,有时是被打了闷棍的过路行商。不管是穷是富,是老是少,死了,都是直条条的一根,也总得卷个蒲包埋了。孔得财的生计,就是把死人拖到义冢埋了,向那儿的人讨些赏钱。虽然得财不多,但多少也是财,埋一个死人,两三天的酒钱也就有了,所以对他来说,人死得多并不是件坏事。

今天大概是个黄道吉日,镇上的第一大富户,开酒坊的麻家院墙外居然倒了三具死尸。那三条汉子长相差不多,大概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也不知是前世欠了孔得财多少钱,一下子死在一起,孔得财推着那辆小车去装死尸时,不但从麻家一下子拿到了三份赏钱,还额外地灌了一葫芦酒。把三具死尸埋成一堆后,弄了点兔头鸡爪子啜了大半宿,带着陶陶然的醉意躺下,此乐诚南面王不易也。

睡到后半夜,他被一阵口渴逼醒了,睁开眼,正想到粗木桌上摸一下那把缺嘴的茶壶,灌一肚子凉茶,手刚碰到冰凉的壶身,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细的铃声。

铃声若断若续,如果不注意,当真还听不到,可一旦听到了,那声音又象把小小的锥子,正不断从他耳朵里扎进去,直扎到后脑勺。他有点恼怒,摸索着欠起身,探头向窗外看去,准备呼喝两声。

他的眼角刚抬到超过窗台,看到外面的景像时,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月光很亮,照得周围一片惨白。今天也正是十五。

七月十五。

义冢因为不是家坟,这一片荒地只是孔得财一个人在看着,而他做的事无非是把来刨坟的野狗赶开,给年久颓圮的旧坟培点土,别的事也不想做,所以到处都长着深可没膝的草。

现在,在这片荒草中,有个人正绕着今天刚埋下去的那个大坟包走着。

这人穿着一件青布的长衫,头上是一顶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在他腰里,围着一根黑腰带,腰带上则挂着一个布包。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铃,正在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走。

虽然看上去是一瘸一拐的,但并不是因为这人是个瘸子,这人走的是禹步。禹步是道士行法时一种特异的步法,因为传说大禹治水时历尽千辛万苦,摩顶放踵,成了个瘸子,才传下来的这套步法。

这个道士在这儿要做什么?孔得财胆子也够大的,看管义冢的人,胆子不大可不行,可是现在他的心头却有了一阵阵的寒意,好像背后有人正往他的脖颈里吹气一样。

道士每走一步,小铃就“铃”地一声响。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周围死寂一片,不知为什么,连平常的草虫也一声不鸣,这铃声便显得极是突兀。

转了五六个圈子,那道士又一下站定,手中的铃却越摇越急,铃声响起一片,直如暴雨来临。头顶的月亮圆得怕人,月色凄冷,这副景象更显得妖异之极,孔得财在屋里,身上虽然还披着被子,可是觉得身上已是冷得象要结冰了,三十六个牙齿都在捉对厮杀。他赶紧捂住嘴,防着被人听到——其实那道士在屋外相隔有几十步,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牙齿打战的声音。

那道士突然弯下腰,伸手在腰间摸出一些粉末往地上洒去,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隔得远,他念得又轻,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