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应将手搓了搓。水火刀并没有斫中他,他只是受到了间接的冲击之力,但知道了雁高翔年纪轻轻,居然就已练成号称术剑门绝顶刀法的水火刀,心中震惊实是难以言表。他看了看丈许外雨中的雁高翔,雁高翔此时也已抛掉了雨伞,人站在雨中,身形显得甚是模糊。徐妙应沉声道:“雁道友,你是松仁寿还是鹿希龄的弟子?”

雁高翔踏上一步,道:“徐公,某家雁高翔,竹山教第三弟子。”

地上尽是泥泞,雁高翔一扔掉伞,浑身就马上被淋湿了。只是雁高翔虽然淋得像个落汤鸡,眼中却神光四射,反而更为明亮。

徐妙应点了点头,道:“原来是雁公之子。”他忽地一抬头,又道:“竹山教行事,向来不留余地,雁道友定然来斩草除根了。”

雁高翔脸上声色不动,道:“松师兄说你机变百出,若是找你,恐怕找个十天半月都找不到;但只消你见我落单,便会现身出来。”

徐妙应暗自苦笑,道:“徐某虽然当年匪号九尾狐,不过和你松师兄比起来,当真差之千万。只是雁道友,你为何没将天德杀了?”

雁高翔面色一沉,道:“你那弟子丝毫不会术法,某家好男儿,岂能滥杀无辜!”

他这话说得正气凛然,徐妙浑身都是一震。这话从张正言嘴里说出来还不奇,他却想不到雁高翔也会这般说。在镇上见到了松仁寿要找自己,当年他与竹山教二子有过过节,知道以松仁寿的本领自己就没半点胜机了,不要说还带了两个人。原本以他的五遁之能,虽然不能说松仁寿定然找不到自己,但要逃跑的话也并非没有机会,只是观中的徐天德却什么事都不知,他关心之下,这才冒险回到观中。

见松仁寿动手要杀了徐天德时,徐妙应心如刀绞,险些不顾一切就要冲出来。等看到雁高翔独自留下,却放走了徐天德,他还觉得雁高翔定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要从徐天德身上找到自己的下落。可是雁高翔虽然不知道自己躲藏的具体所在,却知道自己是在清和观中的,那么他放走徐天德也是当真的了。

当年徐妙应为九尾狐时也非善男信女,杀人哪管他无辜有辜,听雁高翔此话,当真有如当头棒喝,他险些要屈膝跪倒,心道:“这雁高翔真是竹山教么?”

雁高翔却不管徐妙应在想什么,大踏步向前走来。他身材高大,行动又有龙骧虎步之势,雨点都被他逼得四处飞射。徐妙应不自觉地退了一步,道:“雁道友,你既然不滥杀无辜,可知我早已改过自新么?”

雁高翔走到徐妙应身前五尺许的地方站住了,喝道:“九尾狐,你当年也杀过人,那就做得某家刀下之鬼,来吧!”

他暴喝一声,手中忽地现出一柄两尺许的刀子。这刀子带着些褐色,却是透明的,在雨中更显得妖异。徐妙应心中一寒,又退了一步,道:“雁道友,你真要杀我?难道这些年我所行之善还不足以赎昔年之罪?”

雁高翔厉声道:“汝恶汝善,与我何干,某家要的只是你这条性命!”

徐妙应的心顿时沉了下去。雁高翔不滥杀无辜,让他觉得此人与竹山教旁人大不相同,也许会放自己一马。可是看起来雁高翔为人固然与松仁寿颇有不同,但一般杀人不眨眼,善恶于他来说,等如春风吹马耳。看来除了拼死一战,已没别的路好走了。徐妙应又退后一步,道:“这是你师兄之意么?”

雁高翔的脸上仍然木无表情,只是道:“徐先生,请接我水火刀。”

徐妙应心中已如水车般翻转不停。张正言与竹山教追查的一定就是毒龙潭之秘,而竹山教生怕这秘密被旁人知晓,所以要杀自己灭口。他突然有些想要笑出声来,当年九尾狐仇家遍布天下,他却连一处小伤都没受过;成为清和观的徐妙应道长后,他积德行善,却因为观后这个小水潭与张正言和竹山教所寻觅之地同名而遭到这等无妄之灾。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吧。

想到此处,徐妙应抬起头,笑了笑道:“雁道友,九尾狐请教了。”

此时的徐妙应眼神闪烁不定,已无方才的悲悯温和,却带了一丝狡诈阴险。自从他决心改恶从善之后,这许多年来心境平和,双眼戾气早已化尽,但此时知道生死就在顷刻间,一时间又幻化成了当年的九尾狐。

雁高翔的水火刀阴寒之极,只消与铁器相击,寒气立时逼入对方掌心,对手一瞬间半边身子都会麻掉。方才徐妙应若是全力出手的话,那时只怕就已中招毙命。只是眼下徐妙应已知道他这水火刀妙用,却仍敢以短剑相抗,雁高翔也不知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只是雁高翔性子极是好胜,也听师兄说过九尾狐昔年本领不俗,早就有意要比个高下,也根本不在乎他有什么打算。他将水火刀平平举起,突然舌绽春雷,暴喝一声,身形如疾电,掠向徐妙应。

两个人影一错而过。又是“当”一声响,雨水被激得四处飞溅,当中却有几滴化成了鲜红。

是血。

雁高翔的肩头衣服破了一条小口,血还在从中渗出,他却若无其事,淡淡道:“涂山寸手剑果然了得。”

徐妙应背对着雁高翔,在雨中动也不动。他知道雁高翔的水火刀碰不得,方才在出手的一瞬间以袖子卷住剑柄刺入雁高翔咽喉。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他的涂山寸手剑出手阴毒狠辣之极,以袖子出手也不怕水火刀寒气逼入手腕,只是这一招虽然得手,却不曾刺中雁高翔要害,只给了他一点皮肉之伤而已。看来,不要说是现在的自己,就算当年全盛时的九尾狐重现,只怕也不是这大胡子少年的对手。

徐妙应勉强调匀了内息,道:“雁道友,你们所谋何事,贫道也不想知道,只求雁道友能网开一面,贫道……”

他话还没说完,雁高翔忽然喝道:“哪来许多废话!”他虽然肩头中了一剑,但这等伤毫无妨碍,反倒更增他胸中杀气。先前还只是听从师兄之命要取徐妙应性命,此时却觉胸中烈焰熊熊,直欲磅礴而出。他手中水火刀在身前划了一道圆弧,刀气已似有形有质,连地面的泥水也被激得像有厉风吹过。

徐妙应方才接了一刀已是勉为其难,此时连闪躲都来不及了。他心中大惊,手中只有一把短剑,万般无奈之下,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腕便去阻格。他也知道以单手定然挡不住雁高翔这一刀,只盼双手尚可相抗。哪知刀剑甫一相交,他只觉仿佛有一根尖针刹那间刺入他的手腕,哪里还能使得出力道,水火刀却中宫直进,当心劈下。

“嚓”的一声。短剑被压了下来,水火刀去势却丝毫未减,一刀竟将徐妙应双手齐腕斩断。他疼得惨叫一声,人已倒在了地上,正在这时,却听有人叫道:“师父!”

那正是徐天德。

徐天德拼命向山上跑去,只跑了一程,突然想到:“若是师父此时回来,那不是正碰上这大胡子歹人了?”情急之下,虽然害怕,却仍是壮着胆子躲在清和观边上,不时打量着山路。等了半晌,却不见那大胡子歹人下山,也不见师父上来,他又是害怕又是焦急。

正在慌张之际,忽然听得观中发出了一声惨叫,正是师父的声音。徐天德大惊失色,再顾不得害怕,待冲进来,却见果然是师父倒在血泊中,雁高翔手中提着一柄奇形怪状的刀子作势就要上前。

他不顾一切,冲到徐妙应身前,叫道:“师父,你怎么了?”却见徐妙应双手齐断,鲜血长流,已将身下一片泥泞都染得鲜红。他急得不知怎么才好,突然想起师父说过,受伤之后要立刻止血。徐妙应懂些医道,徐天德虽然只学得了一两成,但包个伤还是会的。他伸手要从衣服上撕下布条来扎住徐妙应的断腕,但徐妙应伤势太重了,一张脸白得全无血色,只怕就算包扎好了仍然难逃一死。他正在包着,却听得身后雁高翔道:“小道士,你师父已没用了。”

徐天德也觉得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凉。人腕上血管甚多,自杀时就有割腕的,不要说徐妙应双手俱断了。他眼里已尽是泪水,慢慢站起,转过身道:“你杀了我师父?”

他痛恨雁高翔杀了师父,此时已全然忘了害怕。但一转过身,见雁高翔神情木然,一张脸上水淋淋的,却已毫无杀气。他怔了怔,心道:“这大胡子做什么?”方才雁高翔以让他以拿刀之名放了他,徐天德哪里会真个去拿那把菜刀。假如菜刀真在他手上,徐天德只怕会不顾一切一刀斩过去。

雁高翔看了看地上的徐妙应,却似在躲避徐天德的目光,道:“九尾狐已死了,你自去寻个出身吧,不要让某家再看到。”

徐天德怒道:“你杀了我师父,那就再把我杀了吧!”他一眼看师父的断手中还握着一把短剑,伸手便去拿。只是徐妙应的手将短剑握得甚紧,他一时间也拿不出来。正要扳开断手的手指,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阴寒,人已扑通一下直直摔在了地上。

雁高翔收回了水火刀,道:“小道士,你要杀我么?”

徐天德只觉四肢面骸尽都有寒气游走,人也快没知觉了。他不知这是雁高翔以水火刀敲中了他的穴道,只道这大胡子歹人使了什么妖法,躺在泥水中喝道:“只消我有三寸气在,定要将你杀了!”

雁高翔淡淡一笑,也不再搭理徐天德,一把拎起他走到毒龙潭边,找了个避雨的所在放下了。徐天德还在喃喃咒骂,只是他常年都在山上,骂人的话也不会几句,骂来骂去尽是“歹人”、“坏蛋”之类,气息也越来越弱。雁高翔将他放下,沉声道:“你眼下想要报仇,那只是送死。某家雁高翔,你记得了,他年你若有杀我之力,某家便等你。”

徐天德原本就已没打算再活,但听得雁高翔这般说,不由一怔,心道:“难道他真要放了我?”可是转念一想,就算自己逃得了性命,找个名师学武,恐怕一辈子也学不到雁高翔这等地步。一念及此,他顿时又心灰若死,忽而又想道:“也不是非要学武功才能报仇。我一个人斗不过他,但有朝一日手握百万雄兵,他还能与我相抗么?力命力命,就算天命注定,我终究要试试能不能扭转乾坤!”

在这个时候,这小小少年心中却突然涌起了万丈雄心。雁高翔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将徐天德移到一边后,他又走到徐妙应的尸身边。徐妙应还躺在血水之中,此时身下的血痕已被雨水冲得淡了许多。他拎起徐妙应的尸身,连那两只断手也拣了起来,走回清和观中,把他放在三清殿上,默默地看了看。

清和观的三清殿很小,除了三清塑像,几乎没有立足之地。雁高翔看着徐妙应的尸身,眼角忽地淌下了两行泪水。

徐妙应与他无冤无仇,此人虽然当年罪不容赦,眼下却已是个与世无争,倒是多行善事的乡间道士了,但自己仍然杀了他。

他向徐妙应的尸身躬身行了一礼,忽然又举起水火刀,一刀斩落了徐妙应的首级。徐妙应身上的血快流干了,此时头颅被斩下,反倒没什么血水流出。雁高翔提起徐妙应的首级,拿了块包袱皮包好了,水火刀一抖,这刀顿时化成一团烈火,将徐妙应的尸身吞没。

山脚下的一个亭子里,松仁寿与那道士正端坐在当中。看到山腰上忽然冒出一团黑烟,那道士道:“松师兄,高翔得手了!”

松仁寿淡淡一笑,道:“九尾狐狡黠之极,说不定是故布疑阵,未必是高翔得手。”

那道士一怔,心道:“松师兄难道还盼着高翔失手被九尾狐杀了么?”只是这话他也不敢说。他倒是盼着雁高翔能得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道。也没多久,只见山道上走下一个人来,正是雁高翔,他大为欣喜,道:“松师兄,果然是高翔。”

雁高翔走到亭子外,躬身行了一礼,道:“松师兄,果然在您算计之中,九尾狐首级在此。”

松仁寿打开包袱皮看了看,脸上终于露出霁色,道:“做得很好。”

他们为了寻找这毒龙潭,已转了不少地方。虽然濠州这毒龙潭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但也知道了张正言同样还不曾找到,松仁寿此时的心情倒好了许多。他将徐妙应的首级往路边草丛里一扔,道:“高翔,走吧。”

此时山腰上黑烟忽地浓了许多,远远地还传来“哗”一声响。雁高翔在清和观的三清殿上放了一把火,此时雨下得正大,火势烧不上去,但屋中梁栋被烧毁后,三清殿也整个垮了下来。雁高翔回头看了看半山腰,默然不语,转身跟着松仁寿和那道士向前走去。

雨还在下着。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有万千条长枪攒动,隐隐有杀伐之气,森严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