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大。

暴雨如注,山上的树木多半是些楸梧之属,树叶阔大,被雨打得更是噼啪作响,几如金鼓。徐天德缩着脖子坐在清和观的三清殿檐前,看着檐溜流成晶晶亮的一条条,嘴一张一合,默默地背诵着《冲虚经》中的《力命》篇。

徐天德今年十六,本是个孤儿,十一年前师父徐妙应收留他时,他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丐,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原先是什么地方人。徐妙应是这个清和观的住持,十一年前一次下山采办食物,在镇外垃圾堆边找到这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小丐,不禁大发慈悲收留下来,给他取了个徐天德的道名。徐妙应通些医道,徐天德身子倒也强壮,好歹总算活了下来。

这清和观僻处山间,破败不堪,徐妙应独自在此清修,有徐天德做伴,倒是解除不少寂寞。这十一年来师徒两人相依为命,在清和观里开了片田,种点稻谷,养些鸡鸭,有时采点草药去镇上换些油盐,与世无争,倒也自得其乐。徐妙应本是士人出身,少日读过些书,收了徐天德这个弟子,耕耘以外,也教他识字读书。

今天徐妙应一大早就有事要去镇上,他知道徐天德是坐不住的,便命他趁着闲暇将《冲虚经》背一段下来。只是上午就下起了雨,中午徐天德烧得饭吃了,师父仍没回来。看雨下得这么大,徐妙应多半一时还回不来,他没事可做,在门口看着外面,一边将一段经文颠来倒去地背着。

《冲虚经》即是《列子》。徐天德长得浓眉大眼,手脚也很是粗大,伐树种田算是一把好手,背诵经文却当真要他的命。《列子》里有不少有趣的小故事,那些背起来还颇有趣味,这《力命》篇却多是以辩驳成文,辞句颇为古奥,背得他头昏脑涨。背了一段,心道:“‘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这几句是说,寿夭穷达贵贱富贫自有天命注定,以力求之都是枉空么?可是听说镇上陈大户以前也是穷得连裤子都没一条,他怎么能变成镇上首富的?”

那陈大户是山下小镇里的首富,徐天德随师父下山卖药,路过陈大户家时,见陈家建得甚是高大华丽,陈家子弟出来,年纪与他相仿,却服饰丽都,趾高气扬。他是少年心情,一见之下,心中便大是羡慕。此时看看身上这套半旧的道袍,上面打了七八个补丁,心中更是难受,平时师父对自己说的修道之士要清静无为之类的道理,此时想来,等如嘲弄。

正在胡思乱想着,眼角忽然看到山道上远远地出现了几个人影。雨中也看不清楚,不过可以看出不止一个人。徐天德一怔,忖道:“师父还带了人来么?”平时清和观里就没什么香火,这种雨天更是鬼影子都没一个,他想不通这时候还有谁会来。

雨中的山道泥泞不堪,便是徐天德平时走惯了,这样大雨天也不愿出去。但那几人撑着伞,在山道上走得甚快,步履却极是平稳。

那些人走近了。徐天德见来的是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长着三络长须,相貌极是清俊的老道,并不是徐妙应,不由吃了一惊,心道:“原来不是师父啊。”道士也有游方的,不过清和观地处偏僻,徐天德在清和观呆了十一年,一共也只碰到了四五回游方道士,今天居然来了三个。他收好了书,整了整身上的道袍,待那几人走近了,打了个稽手扬声道:“三位道长,小道徐天德有礼了。”这些话徐妙应也教过他,只是清和观极少有客人来,他向来没机会说,现在师父不在家,他该尽点地主之谊,架势做得倒是十足,心中忖道:“师父说过,叫人不蚀本,舌头上打个滚,对别人客气些总不会错。”

那三个人看见徐天德,却也略略一怔。当先那长须道人站住了,回了一礼道:“道长好。请问这里可是清和观么?”

徐天德本来还觉得这三人有可能是找错地方了,听那长须道人这般说,他心里打了个嘀咕,忖道:“原来他们真是找师父的。”忙道:“是啊是啊,不过家师有事出门,眼下不在观中,三位道长请里面坐吧。”

长须人淡淡一笑,道:“沈道长出去了?不知小师父如何称呼?”

徐天德道:“贫道徐天德,请问道长尊姓大名为何?”

清和观平时根本没人来,这些客套话对于徐天德来说也是破题儿第一遭,说来总有些不自然。那长须道人道:“在下松仁寿。”

这时另两人也已走了过来。那两人也都打着一把极大的油纸伞,走得近了,徐天德看清了那两人相貌,不禁吓了一跳。那两人中前面一个神情木然,还是个道士的样子,另一个年纪也不甚大,却长了一把络腮大胡子,身后背着个大酒葫芦。身上虽然着着道袍,但道袍外却束了一条宽大的牛皮带,目光灼灼,直如两柄利剑,哪里有个出家人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看到这大胡子,徐天德本想寒暄两句,一时间也被吓得吞了回去。

松仁寿也发现徐天德被吓着了,忙道:“小道长,这两位是我师弟。”

这松仁寿道长谈吐风雅,人也和蔼可亲,让人见了便心中大生好感,何况听意思,他们还是师父的旧识,他的两个师弟也定然不会是坏人。何况,就算真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恐怕也不会对清和观起意。徐天德定了定神,道:“好,好,三位请稍稍歇息,小道这就烧水去,三位道长洗把脸吧。”

雨下得太大,他们三人虽然打着伞,身上还是有不少地方被打湿了。徐天德记得师父说过,礼多人不怪,对人客气点总没错。他正待向里走去,松仁寿忽道:“小道长,不用忙了,这里有个毒龙潭么?”

徐天德道:“是啊,就在院后不远。”

松仁寿道:“小道长,请你带我们去看看吧。”

徐天德怔了怔,道:“现在去么?”

松仁寿道:“现在去吧。”

徐天德莫名其妙,看了看外面的雨。雨还很大,那毒龙潭是他们平常打水的地方,路也是平时踩出来的,在这么大的雨里多半已成了一片泥泞,要过去着实不容易。不过平时师父教诲他待人接物要有礼数,也不多说,点点头道:“那贫道去拿把伞。”

清和观里很是清苦,油纸伞也只有两把,好一点的那把徐妙应撑出去了,剩下来的那把伞骨都已快要散架。徐天德好容易把伞撑开了,领着那三人向后门走去。出了后门,是一个小菜地,种了些青菜黄瓜豆子之类。穿过那菜地,是一条细细的泥径。徐天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也没走多少,他站定了,指着前面道:“松道长,那便是毒龙潭。”

前面与其说是一个潭,不如说是一摊积水。水倒是清澈之极,一眼就看得到底,只是水深不过两尺有余,潭底尽是些沙砾碎石,方圆也不过两丈许。松仁寿一见,先是一怔,马上失笑道:“这便是毒龙潭?”

徐天德见他们颇有鄙夷之意,急道:“这当然是毒龙潭,你看壁上还有字呢。”

松仁寿定睛看去,只见对面壁上果然刻着“毒龙潭”三个大字。只是这三个字原本刻得就浅,又颇有些年头,字迹里的朱色早已褪去,看也看不清了。松仁寿道:“这里还有别的毒龙潭么?”

徐天德道:“这儿就这一个毒龙潭。松道长,您别看它小,这三个字可是当初文丞相过濠州时写的,常常会有人来看。前几天,还有一位张正言道长也专程来看呢。”

其实那张正言道长也是这两年来唯一一个拜访过清和观的道士,而且看了看就走。徐天德平常也不觉得这毒龙潭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听松仁寿三人大为不屑,不禁起了好胜心,好歹总要争辩两句。哪知松仁寿三人一听得徐天德说“张正言”三字,面上同时变色,松仁寿道:“什么?那张正言道长长什么模样?”

徐天德见他们对那个偶然过访的张正言道长如此在意,不由有些诧异,心道:“那张正言道长很了不起么?”只是张正言甫来即去,又隔了好几天,徐天德也记不真了。他想了想,道:“那位张正言道长很瘦,对了,腰间佩着一把木头剑。”

早些年徐天德还很小的时候,徐妙应也给他削过木剑玩。不过如今徐天德已长成了少年,当然不再玩这种木剑了。那天他见那位道貌岸然的张正言道长身上居然也佩了一把短短木剑,虽然此剑非彼剑,张正言的木剑做工精致得多,可终究也是把木剑,他现在说来仍觉好笑,可松仁寿三人听了却面面相觑,显得大为震惊。

松仁寿想了想,道:“希龄,你看看。”

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道人走上前去,到了潭边,从怀里摸出一根筷子往水中一插。筷子当然插不到底,但入水后却是直直地竖着的,徐天德大为惊奇,心道:“咦,他们是变戏法的么?”那道士看了看,拔出筷子来摇了摇头,道:“不是。”

松仁寿脸上也露出了失望之色。徐天德心想:“他们想必是见这毒龙潭名过其实吧。其实观景不如听景,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不过如此。何况这毒龙潭在濠州也算不上什么景致。”

几个人回到观中,徐天德见他们身上又湿了好多,道:“松道长,您三位要在这儿用饭么?我得去烧了。”

这话也是句客气。不过松仁寿似乎连听都没听到,看了一眼徐天德,还没说什么,那大胡子忽然抢上一步道:“松师兄,你们先走,我来善后吧。”

松仁寿转过身,轻声道:“九柳门的人时隐时现,高翔,手脚做干净些。”

那大胡子点了点头,道:“高翔理会得。”

松仁寿没再说什么话,快步向清和观走去。那道士似乎要说什么,但见松仁寿已经走了,连忙追上去。他们出了清和观,走了一程,这道士忽然小声道:“松师兄,该回去了么?”

松仁寿脚下却不停步,只是小声道:“为什么要回去?”

那道士呆了呆,道:“九尾狐惧怕我们,所以一直不敢现身。要是高翔落单,只怕……”

松仁寿把伞拉得低了一点,也小声道:“所以要让高翔独自应付。”

那道士有些犹豫,道:“九尾狐颇为不弱,只怕高翔他对付不了。”

松仁寿道:“高翔的本领实已在九尾狐之上,只是他一直不忍下手。只消他能狠下心来,杀了那个小道士,两个九尾狐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道士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只是他仍有些担心,低声道:“高翔的水火刀遇强则强,一见血光,九尾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我怕……高翔会不忍心下手。”

松仁寿淡淡一笑,道:“若高翔破不了此关,终究难成大器。与其活着给师父丢脸,不如就此了结吧。”

那道士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大胡子是他们小师弟,也是师父的独子,他还记得师父去世时要大师兄关照这个小师弟,他做梦也没想到大师兄会如此“关照”。他顿了顿,已不敢多说,心道:“松师兄……他只怕早就打了这个主意了。”

在清和观的那个毒龙潭边,松仁寿已有心杀了徐天德。以松仁寿的手段,说动手就动手,根本没有三师弟讨命的余暇。在那里有意不动手,其实大师兄早就有这个主意了吧。那道士越想心中越寒,松仁寿走了几步,见他落在后面好几步远了,停下来道:“希龄,走吧。”

那道士连忙快步走去,道:“松师兄,张正言那杂毛怎会也知道这本书?”

“这书原本就是他道门之物,只怕他另有消息。”松仁寿忽地笑了笑,接道:“不过此事要劳动张正言亲自动手,正一道当真后继无人。”

那道士不敢再多嘴。他跟着松仁寿下山,不时回头看看。原本杀个人只是举手之劳,但雨中的人只是心道:“高翔,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