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手脚都被捆绑起来,象即将被推上火堆的猪。但是鞑靼人并不打算烤他们,而是准备了另一种更为残忍的死刑,使他们受尽折磨,慢慢死去,以报当初使者被杀之仇……愿基督惩罚真正的肇事者加利奇公……

我与其他一些小贵族们被迫服役,充当刽子手们的助手……我们从那些被拆毁的大车上搬来厚木板,压在已经被放倒在地,排成一列的公爵们身上……然后,鞑靼人将我们驱赶开来,又有三百多名鞑靼人冲上了木板,在上面大声喧哗着,叫嚷着,又蹦又跳,来回奔跑……

(在此,我不得不做出解说这个因风俗不通而造成的误会。蒙古人在处死身份高贵的俘虏时,会让对方不流血而死,这样就可以保持其精魂不散。因为蒙古人相信,灵魂是凭依在血液之中的。所以说,这并不能做为蒙古残忍的一个例证。)

我看不见木板下面的人是什么表情,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们的表情与声音都是痛苦至极的,这样一种处死的方式是我平生仅见。我们都哭了,为亲眼目睹公爵之惨死而放声痛哭……在我们的哭声中,我听到鞑靼人在唱歌……

后来,我奇迹般获释……只有我一人得到了这种幸运……因为,鞑靼人打算让我做为信使,要罗斯人用金钱来赎回公爵们的尸体和其余被俘者……我在越过迦尔迦河后的翌日,遇到了罗斯的部队,那是苏兹达尔的尤里大公和他的侄儿罗斯托夫公瓦西里科为首的部队,现在他们取代了基辅,成了罗斯人的盟主……他们的部队没能赶上鞑靼人,只找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鞑靼人不留痕迹地撤退了,尤里公没敢追……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那些公爵们的尸体在哪?也不知道和我同时被俘的人在哪?他们是被魔鬼般的鞑靼人杀死了还是带去了什么地方,都无从得知……

我只知道,是公爵们的不和与短视造成了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他们勾心斗角、彼此敌视,无法组成一支团结牢固,指挥统一的大军,使得这条"运铁之路"不但没有将我们引向光荣伟大的胜利,反而变成了一条充满悲情与血腥的"死亡之路"……在这里,数不清的罗斯人留下了自己的生命,累累白骨和殷殷热血犹如无声狂啸,震动着每一名罗斯人的心……这些话,来那位尤里公身旁的盲目歌者的浩叹,随即他开始唱起歌来……是那讲述悲剧英雄伊戈尔的歌……他的歌声象哀哀秋风,充满了悲凉……

自从与长春真人晤谈后,成吉思汗虽然不可能完全采纳这位有道之士的意见,却也多少听取了其中一部分自己认为合理并可以做到的成份来施行。由于札阑丁的远遁,各路反蒙古势力群龙无首,很快被蒙古军或削平、或降伏,再也掀不起任何需要特别关注的风浪。因此,自纪元1223年初春起,被派往各地平息反乱的人马也陆续回归于大汗的金帐之下,杀戮焚掠的事件也趋于减少。至夏初时,除了者别与速不台这一路之外,就连远征印度的朵儿伯多黑申和八剌两部(1)也相继赶来汇合。他们虽然攻陷了许多城市,却没能找到札阑丁。终因无法适应当地的炎热潮湿气候,全军撤回。

到了这样的时候,所有士兵的思乡之情已是溢于言表,于是成吉思汗正式决定班师返回蒙古。但是,在选择旋师路线上又产生了分歧。除了原路返回的意见之外,另一些将领则提出了新设想:乘势南下渡过申河,再攻印度,彻底歼灭札阑丁,然后折向东北征服吐蕃和唐兀,最后返回蒙古。对于这个新鲜而大胆的计划,时年已六十有一的成吉思汗表现出极为浓厚的兴趣。

对此持反对意见最厉者正是耶律楚材。在成吉思汗看来,这个温和干练的男子一但嗅到战火兵燹的气息,立刻就会变身为坚忍不拔的斗士,不遗余力的阻挡战事,争取和平。对于这种精神,成吉思汗是相当欣赏的,正如他欣赏那些在战场上骁勇果决的武士一般无二。成吉思汗一向认为: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和平,战争的规模越大,所换取的和平就越长久。因此,他静静地听着楚材用激昂慷慨的口调驳斥那些南下派提出的战略计划。

"天竺人收留札阑丁,固然有其应伐之罪。然则,当伐与必伐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天竺僻于南奥,其地之广大,不逊于花剌子模,今若往征之,必致况日持久。况我军已历数载远征,军心厌战,大汗方思回师,于途岂可再启战端?此一不能伐。"

"那么其二呢?"成吉思汗问道。

"臣之其一已言尽,其二则由朵儿伯多黑申将军进言。"

"朵儿伯?残疾者朵儿伯会反对战争?"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所有的蒙古将领无不露出惊疑不定之色。但是,在接下来由那位永远如新砺之标枪般散发出锋锐森寒之气的男子所作出的发言中,众将听到了那个神秘的南方大国的真实情况。

"当我们的部队渡过申河之后,就仿佛走入了一座巨大的蒸笼。炎热潮湿的气候使我们的战马根本无力快跑,走上几步都会大口喘气。许多士兵都得了不知名发热病症,手软地拉不开弓弦。如果不是我与八剌那颜当机立断地撤退,所有的人都会把性命丢在那里。所以,我想大汗不应该再对那个国度用兵,即使真的想征服他,也要经过精心的准备,至少要找到防治热病的办法。"

听罢朵儿伯多黑申的陈述,成吉思汗陷入了沉默之中。凭心而论,他是多么想去看一看那个与蒙古、河中、呼罗珊乃至阿富汗迥异的国度,亲身体验一下朵儿伯口中提及的"灼热而潮湿的风"。不过,身为天下之合罕,是决不能做出这种任性轻佻之事的。如今,每当他心中生出征战的念头时,角瑞的话语就伴随着忽阑的形貌出现在他的脑海:

"回去吧,回去吧!将你的最爱留在这里,然后回到出发的原地。"

如今,这个声音有一次响起,在忽阑的飘忽倩影之中共同飘忽。

"好吧。"大汗用干涩的声音说道,"既然最博学的薛禅与最勇猛的把阿秃儿都认为远征是不可行的,那么就让我们原路返回自己的故乡,早些嗅到那久违的青草芬芳!"

"大汗英明!"

看着眼前拜倒在地的人群,成吉思汗忽然发现其中少了几个人。者别与速不台远征未归;者勒蔑最近突然中风;博儿术的身体也不好;还有木华黎,英年早逝的木华黎……

当然,那个被自己冷落已久的郭进也不能另外,可是他不打算就此解冻,他还要继续冷落下去,就算是女儿埋怨也一样.直到自己死的那一刻.郭进的实力,实在太过强横了!

"草原的雄鹰、无敌的勇士、左翼万户、国王、太师木华黎再也不能齐飞了!他年轻的儿子,新一代把阿秃儿孛鲁继承其遗志,为大汗东征西讨!"

报告这个消息的博儿术用飞快的速度说完话后,忍耐多时的眼泪恰似断线珍珠般扑簌簌地落下。而成吉思汗在那一瞬间的感觉却仿佛被人一刀砍断了自己臂膀,险些失去了平衡。当时,他只是下令全军为木华黎戴孝一个月,自己则默默地回到金帐内,整夜回忆着那位英雄人物的音容笑貌……

今天,他在念及忽阑之际,忽然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尤其是关于木华黎的故事。但是,他依旧不想当众说出,只是在挥退众将后留下了博儿术,让他陪同自己去看望瘫痪在床的者勒蔑。

者勒蔑明显瘦弱了许多,黝黑的脸色更加黯淡,只有一向平和的眼光依旧。他凝望着帐幕的穹顶,脸上一副有所思的神情。成吉思汗不许别人去叫他,只是带着博儿术轻轻来到他的身边,静静地端详着这位儿时的伙伴,朴实的朋友,忠诚的家臣。成吉思汗知道,者勒蔑的耳朵自从去年就已经完全失聪了。

就这样,成吉思汗与博儿术在床榻前站了很久,者勒蔑一直没有发现。直到他那已经驼背落齿的老妻手拄拐杖,颤微微的走入后,成吉思汗才向她悄声询问了几句者勒蔑的近况。老妻的口齿也不清楚了,成吉思汗几次将自己的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夫说他没几天了……"

就是这句话,使得成吉思汗就像逃跑一样冲出了帐幕,因为他不想让者勒蔑的老妻看到自己久盈眼眶之中的热泪喷薄而出……

曾经与自己同甘共苦,纵横四方的那些蒙古狼老的老,死的死,纷纷远离自己。只剩下这日趋衰老的身躯留存在苍茫天地之间踽踽独行。那一刻,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

数日后,蒙古军欣然首途,再度翻越兴都库什山脉,象河中地区进军。这道高峻的山脉将原为一体的大陆分为两个世界,山南的阿富汗在饱经战火的洗礼与摧残之后,已是满目疮夷;而山北的河中地区却在为时两年多的和平之中渐渐恢复了生机。因此,蒙古大军又一次看到了他们数年前初临此地时所看到的富足情景。在牙剌瓦赤父子的悉心治理下,战乱中的幸存者渐渐走出了隐身的荒山地洞,返回故园,在瓦砾上重建自己的生活。

在撒麻儿罕、不花剌、忽毡等曾经惨遭兵燹的地区,随着春讯的传来,青苗就像抽泣人的肩膀在跳动。每个黎明,总有夜莺在枝头与斑鸠唱和着,在吊唁过那些王孙公子们年年畅游嬉戏之园林,夜夜声色犬马之舞场,日日倾酒消愁之花丛之余,更多的则是为新生的人类而欢啼不已。它们听到清凌凌的水声冲过久已干涸的渠道,滋润着枯萎的大地重披绿衣,因而感到喜不自胜。这些情景对于看惯了战火热血,金戈铁马的士兵们而言,不谛于从地狱一步跨入了天堂,身心上的安泰愉悦,至于无以复加之境地。与之相似的是,远近山林田野间放牧耕作的当地人,似乎对于军队的突然出现并无任何一丝畏惧之意,当然也没有欢迎的表示,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而然,互不相干。

当成吉思汗的部队接近撒麻儿罕城的时候,牙剌瓦赤之子麻速忽已经从其所驻跸的不花剌赶来接驾,在他的身后稍远处,是去年年底已经抵达此地的长春真人及其诸弟子,再后面则是由河中地区的众位伊马目和达鲁花赤们所组成的人群。

做为行政总管的麻速忽径直来到成吉思汗所乘的巨大宫帐前躬身施礼,恭请其他前往曾经属于摩诃末算端所有的皇宫之中居住。成吉思汗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用温和的言词对这位兢兢业业,政绩斐然的青年民政家褒奖了一番,并给予厚赐。然后,当对方再次提出邀请后,他才缓缓地说道:

"不必了,这座城市里充满了我不喜欢的味道,还是阔克撒莱宫的环境更使我感到愉悦。听说丘真人也住在那里,我想和他接近后,能多得一些指点。"

虽然拒绝了入城,但是成吉思汗还是想看看这座城市的新面貌,尤其是在多次听耶律楚材与牙剌瓦赤对自己讲述城市的优点之后,他很想亲身体验一下。对于成吉思汗而言,他并非对城市有深刻的仇恨,只是无法了解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会为自己以及自己的民族带来何种益处。但是,当他提出要前往大清真寺的时候,还是令伊玛目们大吃一惊。

在城门前换乘马匹后,成吉思汗一行穿过街市,向那座曾经在三年前的笼城战中受到严重损伤的大清真寺而去,顺便观赏街景。

三年多来,同河中许多城市一样,撒麻儿罕有一次恢复了他的昔日繁华景象。城市之中一下子就涌入了大量的男女,将战火与屠杀的痕迹彻底掩埋了起来。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化作滔滔大河之水,将城市灌注得满盈欲溢。这样的情景与战前全无二致,惟有那些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还保留着那场令人心悸的恶梦余韵。

成吉思汗一行沿着街道缓缓行进着,走在前面的士兵们所到之处,行人自动地向两旁闪避开去。一切行动都是那样井然有序,默然无声。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给本城带来恐怖厄运的异族首领时,脸上并未现出憎恨,眼睛中也没有任何敌意。做为东西方交通要冲的撒麻儿罕居民,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的被来自西方和东方的各种民族所征服、占领,然而每一批征服者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包括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人也不会例外。虽然他们所带来的破坏比前人更为猛烈些,却也未能让撒麻儿罕人产生更多的畏惧。这或者可称为一种弱势者的麻木,抑或也可称为在饱经风霜后养成的淡定从容。在他们看来,这些走马灯般来来去去的征服者有些早已销声匿迹,有些则干脆融入了当地人之中,成为了这个不断扩大的群落之中的一分子。

在这些相貌与众不同的当地人脸上,成吉思汗看到了古代栗特人、突厥人、吐火罗人、汉族、契丹人、唐兀惕人、波斯人、阿拉伯人的特征,还有一些他最为熟悉的蒙古族人的影子。这些自己的部属如今混杂在当地人的行列之中后,脸上居然也露出了那种从容淡定的表情,就连他们的装束也明显沾染上了当地人的特色。他们看到自己的大汗后,居然也同样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激动的表情,只是沉着地凝望着成吉思汗,那目光中所透露出来的完全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漠视,仿佛彼此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属于一个民族。

"在我走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成吉思汗的心中微微一紧,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陪同在侧的麻速忽。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年轻的政治家轻声说道,"这里的土地似乎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魔力,足以将任何外来者包容下来,最后同化为自己人。"

成吉思汗有些不信:"这不可能!我的士兵们都是苍狼白鹿的后裔,他们的家园在草原上、马背上,城市决不是他们的归宿!"

"至高无上的陛下,您的力量无远佛界,您的威名深入每一个角落。但是,您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个人权威所无法匹敌的。"

"是什么?"

"岁月。"

"岁月?我们蒙古人正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无坚不摧的把阿秃儿,横扫了骏马可以达到的所有民族,占领了目光可以触及的所有土地!我们是这些民族与土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