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来自中国的人道主义者丘处机不顾七十二岁的高龄,艰难跋涉于荒芜一片的北亚草原中之际,上演于呼罗珊舞台的庞大悲剧正走向其**的顶峰。

烈火肆虐,无限扩散,腾腾赤焰直冲苍穹,势欲毁天灭地。奉父命主持征伐的拖雷,将大军兵分几路,向各个城市发起了进攻。

马鲁(1),旧塞儿柱克朝的王都,绿洲文明的典范。它是中亚著名的优质棉花和棉布产地,同时还盛产粗蚕丝和丝织品。自上个世纪以来,它就做为贸易中心而斐声于阿剌伯诸国。假如一位商人来到这里,不去纺织品区,铜器商区和陶器商区,那么他就等于白来一趟;而一位观光客来此,若对那拥有巨大的青绿色穹顶的桑扎儿(2)算端陵视而不见,亦形同身入宝山却空手而还。然而,以上的一切还不足以涵概马鲁的全部,真正使其名扬天下的则是那部至今家喻户晓的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它便是诞生于此地并逐步走向世界。

就是这被称为“可与天堂媲美”的城市,如今成为了花剌子模残党们反抗蒙古入侵的主要堡垒之一。由一位名叫抹智儿木勒克(3)的前花剌子模官员在这里挑起战旗,集合起了一支队伍。他们趁蒙古军主力远离之机,夺回了周围的一些城镇,斩杀了蒙古人指派的达鲁花赤。他认为,要想击退蒙古军,就必需制止不加抵抗便合城归降的情况再发生下去,因此,他这些软弱者之中选择了一座名叫撒剌哈夕(4)的城市,使之因恭顺于蒙古而付出了血的代价。再之后,他幸运得抵抗并击退了一支蒙古军偏师,虐杀了六十名战俘,树立了强者之威。他甚至于认为自己可以继承花剌子模的事业,成为新一任算端。

然而,这一连串的胜利却已耗尽了他的全部好运。为了短时间内壮大力量,他的部下之中混入了诸多不法之徒,这些人打着反抗蒙古的旗号为非作歹,惹动民怨,加之血洗撒剌哈夕的*,终于激怒了全体百姓。他认为自己是在惩罚叛降,却忘记了这些市民是在失去了本应保护他们的官员和士兵之后,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策略。真正失职的是太平时期享受他们供养,一遇危难便弃之而去的公职人员,这其中也包括已故的摩诃末算端。这种时候,人民正如失去父亲的孩子般渴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来依靠,而不是翻脸无情的刽子手。于是,本已聚集起来的民心就这样悄然散失。当蒙古军主力将马鲁团团围困后,抹智儿木勒克才如梦初醒地发现,竟然没有一座城镇肯来援助,反而在蒙古军的旗下却出现了志愿加入的撒剌哈夕人。毋庸置疑,他们是来复仇的。

对于这座不肯驯服的城市,拖雷亲自上阵来指挥这场复仇之战。他陈重兵于薛合里思坦门(5)外,展开了壮大的阵势,发动强攻。

一旦亲身体验到蒙古军那可怕的攻击方式,城中高昂的反抗热情立刻如被从天而降的暴雨所扑灭。诚然,那自半空之中飞落而下的巨石与火矢,挟死亡之火与霹雳之声,倾泄于众生之中,带走无数的灵魂所造成的人心震怖,是任何空洞的大义名份所无法抗衡的。众人开始报怨起抹智儿木勒克来,认为眼前承受的一切灾祸都被是他的野心所连累,甚至于一些伊玛目们暗中商议起怎样将其杀死或捉起来献给蒙古人,做这求和的礼物。这一阴谋并未能得逞,抹智儿木勒克及时发现并立刻对参与者下达了死刑令。然而,情况并未因此而好转,杀死伊玛目的行为遭到了全体市民的反对,人们愈发憎恨他了。

在众叛亲离的无奈困境中,抹智儿木勒克只得率军突围,然而拖雷对此早有准备,连续两次都被无情的击退,反而折损了许多人马。至此,他才发现自己已走入了山穷水尽、四面楚歌的境地之中。

回历618年穆哈兰月8日(纪元1221年2月13日),绝望的抹智儿木勒克终于听从了市民的劝告,放弃抵抗,宣布投降。这座一度轰轰烈烈的复国运动中心只经过七天的反抗便臣服于蒙古军的铁蹄之下。

在之后的四天四夜中,包括一万二千名突厥族守军在内的全体市民被驱赶至城外的旷野之中。除了四百名能工巧匠和二百名富翁之外,余者概无赦免,悉数处死,只留下一些儿童分于各营服役。据志费尼有记载,在这场屠杀中,每名蒙古军至少要杀死三百至四百人。拖雷亲自主持了整个杀戮仪式的全程,他于屠场之上设下金色的王座,自已端坐于正中,看部下挥舞屠刀,俘虏人头滚滚。根据约作于1223年之前的波斯文献《全史》估计,马鲁之屠中共有总数在七十万以上的人口被杀。当那二百名富翁还未从劫后余生的欢喜中清醒过来,让他们后悔为何要生下来的酷刑如当头棒喝般将他们打得体无完肤,直至他们供出了所有的藏金才得以生还。最后,当一切生灵都归于寂静之后,拖雷效法大哥术赤对玉龙杰赤的办法,下令掘开了附近的木尔加布河(6)河堤,彻底毁灭了这座名城。

如今,当你再经过这座遗址的时候,除了一些星散于荒原之上、风化严重的小土堆之外,唯有属于桑扎儿算端陵寝的大清真寺还奇迹般的保有着较为完整的轮廓。但是,你再也不会看到那美丽和谐的青绿色穹顶,因为它已经在那次劫难中遭到彻底的破坏。如果你比较细心,你会不时在黄土之中找到一些斑驳的釉砖和残破的墙垣基址,它们默默地静卧于漫漫黄沙之中,以无言的方式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光荣与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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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排下马鲁的命运之后,拖雷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下一个战场。这又将是一场复仇之战,对象是著名的你沙不儿,原因则是这座英勇的城市偶然杀死了成吉思汗的女婿,拖雷的姐夫——脱忽察儿(7)。这个不期而至的胜利虽然最终导致第一次你沙不儿围攻战的胜利,却为此后的万千条生命灰飞烟灭种下了可怕的祸根。

果然,在毁灭马鲁之后,拖雷的大军立刻就转击此地,在回历618年的春天,一个本应万物欣欣向荣的美丽季节里,将无情的兵燹降临于这些敢于反抗的市民头顶。

你沙不儿人在击退了蒙古军的第一次攻击后不久,便从趁敌军撤兵混乱之际逃出的两名俘虏口中得知自己闯下了无可挽回的滔天大祸,于是在这一段暂时的平静之中也在积极备战。因此,当脱雷军围城之时,城壁上已经预备好了三千张强弩和三百具投石器以及弩炮,至于滚木檑石和随时可以烧焦敌人的火油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当他们看到多如天上繁星的蒙古军和多余他们无数倍的攻城器具时,还是不由自主得心惊胆战起来。抱着一丝希望,他们派出使者向拖雷求情,希望通过金钱赔偿来赎取自己的生命。

这个要求被拖雷当场拒绝了。死去的脱忽察儿的妻子秃满伦是他最为亲爱的姐姐,即使将全世界的黄金都堆在面前,也不能动摇他的复仇执念。他以斩使毁书表示了诉诸武力的决心,彻底断绝了你沙不儿人的最后生机,战争就此在两个彼此均无意或无法和解的民族之间直接爆发了。时间是回历沙法儿月的12日(纪元1221年4月7日)。

被称作“人身之瞳孔,天空之金星”(8)的壮丽城市立刻被如天边黑云般蜂拥而至的蒙古大军所催逼着、压迫着,摇摇欲坠,危在旦夕。令守城者绝望的是,蒙古军可以随意从周边的村落城邑内征调当地人充任扯里克,来填入城壁下的壕堑之内,无休无止。人命在这种时刻甚至不及一匹战马的更具价值。

战况最为激烈的场所就发生于那座被称为“驼夫之门”的城门前。顾名思义,这里在和平的年代里有着无数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所进出,如今却已经化作了尸体陈列场。各种种族、肤色、死状各异的尸体枕籍堆叠,形成一座又一座惨淡阴森的山丘。后续跟进的部队却对此完全视而不见,甚至于以这种山丘为壁垒,或将投石器、弩炮之属架于其上,继续向城内投掷死亡。

不久,城壁就被巨石砸开了几个大豁口。负责战场指挥的博儿客(9)此前曾以脱忽察儿的副将身份参加过第一次你沙不儿攻击战,心中一直在为自己护持不利导致主将阵亡而万分悔恨,此时他志在雪耻,恨不得一步便迈上对面的城壁。他手下的攻城部队大多也是参与过那次攻城战的人,心情也大多如他一般无异,是以虽战况激烈,犹自士气高昂,勇猛向前。

城壁上的守御方开始喷射火油,立刻将这片开阔地化作一片火海。燃烧的尸体发出浓烈的焦臭之气,铺天盖地,熏人欲呕。而正在城壁下准备登城的士兵们立刻全身起火,发出撕心裂肺惨呼哀号,不久后便被吞噬殆尽。

“混蛋!放火吗?那么也来尝尝我们的反击!”

博儿客怒不可遏,立即下令还以火箭。一声令下,万弩齐发,尖锐的啸声之中,城壁立刻被不绝于耳的爆炸声和烈焰燃烧肉体的古怪声响所充斥。原来,一些火箭正巧落入城壁上的火油桶中,引发了一系列的爆炸。那些适才还在燃烧别人的人,自己立刻便品尝到了同样的烈火焚身的滋味。这真是“不久将知其信息”(10)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趁城壁上一团慌乱之际,博儿客立即命令回鹘工兵们推着不畏烈火的轒辒车直薄城壁之下,迅速扩大着适才被投石器砸出的豁口。及至城壁上的火势被控制住后,几条足够骑兵突入的通道已被开辟了出来。

“关键时刻,不要放松!突击!”

博儿客大喜之下,不由自主得便学起了成吉思汗在战场上的口头禅来。长久以来,大汗的战场英姿始终是蒙古军中最为称道的风景。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也是一种偶像崇拜了。也许,世界上最为古老的粉丝,就是这些情感率真简单的蒙古军中的各级兵将吧。

背后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骑兵们立刻发出震人心魄的呼喝之声,铁蹄踏破黄昏的残阳,战刀劈开遥远的天际,掠动摧枯拉朽的狂飚,向仇恨的焦点——你沙不儿城发动了总攻!

围绕着各条街巷的白刃战随即展开,自分必死的你沙不儿人鼓动起残存的勇气,将心中的绝望化作死战之意,以兵器、血肉对抗着这些来自异域的夺命煞星。这一场恶战较之城壁上下的攻防而言,更加惨烈上十倍百倍。放弃了所有侥幸之念的人们,将彼此的仇恨尽情倾泄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身上。刀刃折断了,就以手脚继续拼杀;手脚被砍断了,迸溅的鲜血之中露出牙齿的森森白光……上天造物主安排予人类进行文明沟通的种种器官,在这一刻全然改作野蛮厮杀的工具。人性在烈火中被燃烧殆尽后,留下的只有兽性的沉渣,浮泛荡漾于生死之间……

由于市民们的决死抵抗,蒙古军付出了重大的牺牲,耗费了比攻破城壁多三倍的时间才彻底压制了你沙不儿全城。

当这个消息被传递到位于三帕列散之外的脱雷的大帐时,他正陪着一位满面戚容的少妇说着宽慰的话。这少妇正是脱忽察儿的未亡人,成吉思汗的四女儿秃满伦别姬。算来,二人自成婚至今也不过数载,突然生死永诀,也难怪秃满伦会有着如此不绝的忧伤。

在战场上,脱雷是沉着勇猛、刚毅果决的常胜将军,但是面对自己的姐姐,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现在不免心生悔意,若是将自己的妻子莎儿合黑塔尼带在身边就好了。比较女人之间比较容易说话,也免得眼看着姐姐如此难过,却束手无策。

他终于无话可说了,只能站起身来在帐内来回烦躁得走动着,同时心中暗骂博儿客无能。正是此时,他等候已久的捷报终于传来了,他那越结越紧的眉头终于抒展了开来。

“姐姐!你听到了吗?”

他兴奋地大喊着,疾步奔到秃满伦的面前。

“听到了。”

秃满伦的声音里犹自带着哽咽之声,但脸上也露出了欣慰之色。随之,这种脸色被另一种骤然升起的神情所代替。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憎恨之意,经过一段时间的压抑之后喷薄而出,转化为无边的杀气!

“我们走,去城市!”

她的声音因脸色的转变,亦化作冷利的刀锋,仿佛瞬间就要斩向杀死他丈夫的仇敌之身。她知道,这个愿望距离实现的那一天已经为期不远了。

翌日,脱雷终于理解了这种脸色背后所潜藏的力量是何其强大,比之任何男人都毫不逊色。姐弟二人并列坐在设于城外的开阔地的金色大椅上,冷漠地看着士兵们押解着一队又一队的市民走来他们面前,集合起来,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从他们那惊恐的目光之中,可以看出他们早已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见,只是在还未降临之前依旧希图可以逃避。

“哼,这些该死的,如今知道害怕了。我现在就去好好的骂他们一顿!”

脱雷轻蔑的目光掠过这一张张被恐惧所折磨的扭曲变形的脸孔,发出小声的咒骂。

“没有和他们废话的必要!”

此时的秃满伦别姬无论是面色还是内心都如铁般坚硬,萦绕在内心之中的那团杀机通过瞳孔直透而出,如两道冰冷的利剑。她的嘴唇紧闭着,如两扇毫无容赦的修罗之门。

在他们谈论之间,更多的俘虏又被送到了这里。人群拥挤着,如同膨胀的棉花套,软弱而苍白。当汇合来的人流渐渐稀疏的时候,脱雷向姐姐示意,可以开始了。

秃满伦霍然起身,双目如电般逡巡一阵,紧紧闭合的嘴唇猛然张开,以全部的力量吐出了许久以来酝酿于胸的三个字:“全杀掉!”

脱雷默然无语,只是将手臂高高举起,在半空之中停顿片刻后,便如劈向敌人的头顶般奋力下落,如同截断命运的利刃!

无数人的命运在这瞬间被判决——不,自从那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箭射入脱忽察儿的胸膛的一刹那就已经被决定了!甚至是在那个贪婪的亦纳勒术使蒙古商人流出第一滴鲜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而眼前的这场屠杀只不过是因之而生的种种连锁反应之中的一环而已。恶梦的锁链绞紧了新的一扣,下一扣又将落在谁的头顶呢?

火,一旦燃烧便不再由人控制。何况点燃这火的人也根本无意控制什么。因而,它任性地蔓延着,向着那些残存的地域一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