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龙凤呈祥

自那以后,霖漓仿佛对我仍旧有愧于心。数月之内除了我的仙颜殿以外不再留宿于其他任何宫殿,连带着晨贤嫔亦只有在白日方可与皇帝照面。月曦和望舒都曾为了我此刻圣宠太过而忧心不已,而我只是置之一笑。只有如此,方能叫人知道我在霖漓心目中的地位不是么?而许多时候我也会隐隐忧心,后宫诸妃惧于我的盛势,自然不敢说什么。然而朝中众臣却不是如此,他们一向以干涉宫闱之事为荣耀,最容不得的就是天子专宠,更何况他们中许多人的女儿亦在宫中为妃。

母亲得知我的担忧后却是笑了:“柔儿多心,我朝官员大半忠于朝廷,柔儿是大齐的有功之臣,况又身怀龙种,他们希望皇上对你多加照拂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怨言?”

我便也释然,即使少数朝臣心怀不满,他们毕竟也晓得,在这个时刻站出来的人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日子就这样过去。虽然我身怀有孕不能侍寝,霖漓亦夜夜与我相伴,每日之时睁眼对上的都是他的笑意溶溶。不论承乾宫内外,对着我的都是人们的笑脸,我无心去追究那些笑脸背后的阴险狠毒和切切诅咒,那与我毫无关系。只要有霖漓的爱,只要我时刻提防着宫中主人的明枪暗箭,那么我所走过的人生路途,便都会是平坦而安全的。

岁月静好,我想,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

美好而安详的日子往往飞逝,如秋天的落叶在一瞬间被冬季寒冷的风吹去,消失在天际。十二月间下了几场小雪,雪花飘落在庭院中化作梅树梢上的点点梅花,清香之气萦绕整座宫殿。

与霖漓在院中支了羽绫伞遮雪,被他宽大的玄色狐狸氅裹在温暖中欣赏雪景。或是在焚着百和香的暖洋殿阁中,我亲手调了花粉制成的颜料,在案上铺了雪白的纸,回身向侧卧在榻上的他笑:“三郎一路前来想必路上景色甚美,画给润儿看好不好?”心知他不善作画,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了取笑罢了。霖漓思忖片刻,走过来举着毛笔在纸上空挥了挥便转头笑道:“好了,你瞧瞧怎么样?”我不禁愣了:“什么也没有呀!”他贴上来拥住我道:“冬日景色本就是净白一片,又何需再以笔墨加以渲染?何况,润儿本就最喜欢纯白之色么!”我撑不住笑弯了腰:“哪里找这样赖皮之人呢!自己躲懒不画罢了,倒还用花言巧语来堵人家的嘴。”说着把了他的手,教他画出最美的雪梅。

间或回首,对上他的目光,亦是溶溶的爱意,这甜蜜几乎可以将人化成水。

年华如诗,我们不过才是二十四岁与十七岁罢了,“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应该是这样的。

伴随着一场鹅毛大雪,奉天九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到来。宫中遍挂五彩、贴门神、挂桃符,鞭炮声噼噼啪啪震耳欲聋,四处弥漫着喜庆的气氛。早起霖漓已去上朝接受群臣朝贺。月曦与江嵚在殿内外率领宫人们行三扣九拜大礼向我贺喜后我方掀帐下榻。月曦服侍我换下寝衣、穿上遍绣金丝翟凤牡丹滚边玉珠缀花大红正裙,质地轻绵,色泽华彩明艳,行走之时散发着浓郁的牡丹花香,走过的路上皆留下串串芳香,日光照耀下裙上珠玉与金银丝相互呼应闪耀出惊心动魄的贵不可言。披一条七彩龙凤双飞长飘带,刺绣龙凤时镶嵌数以万计细小金珠,飘带流苏亦是涂七色金珠制成,如同夜空星光灼灼其华。

亲手绾了繁复华美的缕鹿髻,发丝环环相扣环环饰以珠玉。髻中插入一支黄金梅枝长钗,两侧各支出长长花枝直至额前相合为一朵金梅,垂下七七四十九条细如牛毛金丝,点点起落在双眸之间微酥酥的凉。长钗花枝上亦“开”满红宝石雕成的精巧梅花,花色细嫩,宝光流转。发髻底端拖下金丝制成长长拖地金带,如一朵金云在身后飘浮。

妆容亦画得贵气华美。成套的黄金饰物各置于颈上腕上臂上以至于腰间指上。袅袅婷婷立于落地镜前,采苓不由在一旁拊掌笑道:“娘娘丽质天成,真的是好美好美呢!”

雨棠正着我护甲上一颗海珠,笑意莹然道:“咱们娘娘从来都是极美的,今日不过又添几分贵色而已。”

我摩挲着如凝脂般白皙嫩滑的面颊,轻声地笑了。其实贵不贵气华不华丽都无关紧要。我所在意的,唯有霖漓是否永远认为我是他所见过最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是否永生永世我都是他心中的仙子。

妆饰完毕亦费了好些功夫,才送一口气便有小陵子进殿笑禀:“请娘娘移驾殿外。”

轻移莲步,腰间玉带上的金铃细细作响,如同山谷间黄莺微鸣。披了件水红金花绣边鹤氅踏出殿门,尚未站稳已有人扑过来笑拉了我的手:“姐姐怎么这时候才出来?叫妹妹等了好久呢!”

幸好没有被她扑到,我刮着她的鼻子笑道:“这个子真,总是大大咧咧的,这么多年脾性一点儿都没改!”

子真笑着吐舌道:“人家想姐姐了么!姐姐轻易不出门,好容易我们见了面还不许子真和姐姐亲热亲热?”

我便笑:“鲜见这是胡乱编的借口了!我们昨天不是还在一起喝茶聊天?”

她有些不好意思,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无辜而可怜的光,端正站好行下礼去:“妹妹承乾宫盈修仪大胆冒犯宸妃娘娘,还望娘娘大人有大量饶恕则个?”

我撑不住笑着去扶她:“子真可是愈来愈会玩笑了。”

子真“噗”地一乐,拉着我的手指道:“子真亲自看着小太监们把鞭炮都安置好了,就等姐姐一同燃放祈福了。”

顺着她的手看去,果见已有长长两挂红衣鞭安置在殿门上方。一旁小文子小熙子递给檀香来:“娘娘请,小主请。”我含笑接过一支,子真亦接过另一支,两人一同点燃鞭炮。震耳欲聋的喜庆之声响起,声彻云霄。子真与我皆捂着耳朵笑得弯下腰去。

神思一个恍惚,却仿佛仍在当年,上官府中我与姐姐带着侍女小厮们燃放爆竹庆贺新年。

却原来,时光可以改变一切。

往昔的欢声笑语,经历了沧海桑田,完全变得面目全非。

整日,宫中诸妃齐聚溯宇殿,娇声俏语热闹非常,贺喜之声此起彼伏。却独独不见晨贤嫔的影子,正要开口却已明了,她的身孕已近十月,只怕这两日便要临盆,自然是不会来的。果然望舒侧过身来压低声音向我道:“听说晨贤嫔的产期就在今日。”

我蹙眉忧心道:“若如此,今晚的合宫欢宴……”

望舒为难地摇头:“谁又知道,且看皇上如何也罢了。”

然而晚宴依旧如期举行,集瑞台上布置得奢华无比,几百座黄金烛台上燃着硕大而鲜亮的红烛,烁烁光芒将整个大殿照得明亮。

因是合宫欢宴,宫中所有嫔妃,无论得宠与否全都到了。每个人身上皆是盛装华服,笑容明丽如三春光辉。完颜溢漓作为亲王自然也在席上,不知怎地,在我目光触及他的一刹,心中还是会隐隐作痛,是我与他之间,有太多纠缠了吧。

身边的霖漓似是发现了我的失神,握一握我的手关切道:“怎么?身子又不舒服了?”

我侧首,对他露出一个明媚而温婉的笑:“没有,不过是臣妾目睹了今日一切,皇上与臣妾并肩坐在此处,忽然想起了曾经,我们天涯相隔的那些日子。”

他爽朗一笑,握住我的肩道:“此后朕再也不与你分离了,我们就这样一直并肩相伴直到永远。”

我娇声一笑,道:“那么‘长相思’呢?也一并不要了么?”

霖漓微微一怔,“自然不会不要。”而他另一侧的望舒却笑道:“臣妾虽不晓得什么‘长相思’,却清楚咱们皇上无时无刻不思念着柔妹妹,正应了那一句‘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我不好意思地嗔怪:“姐姐嘲笑妹妹可有什么好处么?”

望舒的笑容消失了霎那,转瞬如常:“妹妹何需过谦,合宫谁人不知皇上对妹妹的好,胜过历朝历代任何一朝的皇帝呢!”

我一时惭愧,这些日子以来因为我的缘故霖漓对望舒亦是冷落不少。望舒到底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最重要的盟友,她受此等待遇,而我却高枕殿上,这样做我实在有愧于心。于是肃了声音轻语霖漓道:“皇上许久不曾去溯宇殿了,倘若臣妾是舒姐姐一定会伤心的。”

霖漓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旋即有悔意漫上面庞,很快转视望舒顿了片刻低声道:“朕有些日子没有去瞧贵妃了,舒儿你……”

“臣妾没什么。”望舒忙接口,而她的笑容中却隐着一抹苍白的落寞。我何尝不明白,即便她淡泊容华贵宠,身为女子,哪里能够忍受没有夫君疼爱的孤寂岁月,何况她正值青春妙龄。她的姿态是那样温婉的娴淑,克尽贵妃之责:“皇嗣要紧呢!臣妾巴不得皇上日日陪着柔妹妹。”

霖漓抚一抚她的手,似是安慰:“苦了你了。”想了想又深深看着她道:“今晚宴散后朕去溯宇殿瞧你。”言毕走下去与溢漓闲话。

望舒面上隐隐约约的一丝喜悦很快便被隐去,垂了头只顾摆弄着桌上的金杯。透过她发髻上金凤步摇垂下的丝丝流苏,我看得到那双隐含忧愁的眸子。暗暗叹息,以望舒的家世姿容与心计,她何苦不试着争宠,反而一味隐痛受苦呢?

举目四望见众人笑语晏晏之余目光皆定格在霖漓身上,没有人理会我此刻在做什么,我便侧过头去低声对望舒道:“最近柔儿很对不住姐姐,姐姐没有怪我吧。”

望舒的笑似乎从不会变样,道:“怎么会?我早已说过自己并不在意恩宠多少,之期望平平安安一生罢了。倒是柔儿你,占尽圣宠之余也该提防着那些会对你不利之人。”

我装作欣赏殿上歌舞,“我明白,前些日子之所以太平大半是因为晨贤嫔身怀有孕、自顾不暇、没有考虑我的精力,其他嫔妃没有她的指挥自然成不了什么气候。而过了这几日,晨贤嫔诞下皇嗣之后,这后宫可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望舒轻轻一笑:“说道晨贤嫔的身孕么,柔儿希望她诞下皇子还是帝姬?”

我捻一枚鲜红的樱桃吃了,掩去唇角的冷笑:“姐姐自知道,又何必问我?”

望舒撇了撇嘴,正要说话却听得霖漓一声惊呼,“你说什么?!”

他身边是紫宸宫掌事太监汪启冶,依礼恭敬垂着头,声音却带着难以抑制的焦急:“回皇上的话,紫宸宫睎露殿晨贤嫔娘娘即将临盆。”

这一下集瑞台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目光集聚在霖漓身上,却是各怀心事。我与望舒连忙来到霖漓身边,问汪启冶道:“可确切么?贤嫔今日便要诞育?”

“奴才不敢欺君!”他急切道:“娘娘在殿内痛得死去活来,却挂念着皇上要主持宫宴,便只叫了太医而不许惊动皇上,奴才是好不容易才赶来的。”

霖漓一听便急了,口中轻唤一声“祥儿”便什么也顾不得径自跑了出去。我不免要心内恨恨,洛云祥的隐瞒不报总是刻意叫霖漓一心挂念于她而根本不顾大局。

一干随侍宫人连忙疾步跟上,唯有薰谕人想了一想止步回来向我与望舒道:“皇上去了紫宸宫,这未了的宫宴还需两位娘娘解决啊。”

望舒点点头,向我道:“宸妃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不如先回承乾宫吧,这里本宫自会照料。”说话间那眼睛把薰谕人一瞥,向我递过一个眼色。

我如何不知她的一丝,今番洛云祥如果真的诞下皇子,日后权势未免更大。我若再不采取行动只怕就要来不及了。而今日霖漓身在紫宸宫,宫中诸人的心思也都在晨贤嫔身上,自然没有人会注意我在做什么,趁这个时机与薰谕人挑明也好。

我“嗯”了一声道:“那么有劳舒姐姐了。”言毕低首向身侧的薰谕人轻语:“谕人随本宫来一下,本宫有些话要单独和谕人讲。”

与集瑞台的热闹形成巨大反差,宫中的甬道今晚显得阁外安静些,一盏盏的宫灯中稍显昏暗的火光无力而无奈地跳跃着,却是甬道中唯一的动感。

宫人们皆远远跟在后面,我和薰谕人静静地走着,并不发一言。良久,她终于忍不住问:“不知娘娘唤奴婢前来是为何事?”

我言语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没什么,不过是闲来无事想与姐姐聊一聊罢了。”

她轻轻一笑:“娘娘有兴致,奴婢自当奉陪。”

我抬首仰望漫天繁星,闪亮如迸溅的水银珠子,滚在一望无际的黑蓝色天鹅绒天幕上,璀璨光辉被习习凉风吹来,使得心情也祥和了些许。我的声音便如这夜色一般清亮:“如果我没有记错,薰姐姐打小便在咱们皇上身边侍奉,到今日也有十几年了吧?”

她笑道:“娘娘所言不错,奴婢侍奉皇上已有十六载之久。”

“能够成为皇子的近侍宫女应该是十分不易的吧。”说话间已经到了承乾宫门口,我在一棵粗大杨树前止步,回身向她轻笑道:“不过姐姐的容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家世也是不错——吏部员外郎的女儿,姐姐能够坐得这个位子也应该受之无愧。”

薰谕人垂眸低低一笑:“娘娘取笑奴婢了,奴婢在娘娘面前就犹如萤烛光芒比之日月之辉。”

我走上前几步端详着她道:“薰姐姐过谦,其实我倒是觉得像姐姐这样的人物,如若没有天下最优秀的男子疼着,便如那金子被沙土掩埋不见天日了。”

薰谕人警觉地抬眸将我一瞥,很快敛了神色,不疾不徐道:“娘娘素来爱笑话我们这些作奴婢的,娘娘也知道,奴婢……这一生都要在宫中为奴为婢了。”

我笑着抬手用护甲轻拨着睫毛上穿着的玫瑰红金珠,慢慢地道:“我倒不是取笑姐姐。只不过是为姐姐不平,姐姐不应是奴婢之身啊……”言至此处却不再讲下去,只侧眼瞧她。

她有一瞬间的动容,旋即笑道:“那么依娘娘之意,奴婢该做什么?”

我垂下手笼在袖中,说话是口中吐出的白气在这个夜晚也满带着浓重的友善与亲和:“姐姐是个水晶心肠玻璃人儿,还用得着我明言么?薰姐姐与皇上相伴一十六载,说起来姐姐与皇上在一起的时间比我还要长上许多。这么多年的相知相随,莫说别的,感情也应当是相当浓厚了吧?”我拉长了声调,只笑看着她:“特别是爱情。”

她眸光一跳,抬头问道:“娘娘什么意思?”

我拉了她的手:“看来今儿不说明白是不行的了,那么我就直说了薰姐姐,我的意思是,姐姐应该得到一个正经的名分。”

“名分?”她兀自笑了:“奴婢从未想过要谋一个名分,怎么娘娘比奴婢还要关心此事么?”见我微有愠色忙又行礼道:“奴婢不知分寸胡言乱语,请娘娘恕罪。”

我长长呼一口气,复又有笑容漫上面庞:“本宫也不过是一心为姐姐想罢了,薰姐姐若不领情,本宫也无话可说。”我盈盈转首望向远处,耳上的金枝碎玉坠子滴滴答答轻响:“不过么,姐姐须知你若一生为婢未免可惜了。”

薰谕人垂首思考许久终于道:“娘娘曾说奴婢与皇上相伴十六载,感情一定是有的。”她抬头看我,“奴婢从不敢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只是如今既知娘娘之意,奴婢也就不得不讲了。其实,奴婢是真心仰慕皇上。”

果然!我含笑道:“这不是正好么!姐姐既然仰慕皇上,若作了天子宫嫔,便刻意名正言顺地和皇上在一起。日后若有幸得子,生下的皇子皇女也算有些地位。”

“不是的娘娘,”她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奴婢的意思是……”她深吸一口气:“恕奴婢口出狂言,奴婢私心以为,宫嫔尚且不如宫女。”

我好奇:“此话怎讲?”

“奴婢虽然卑微,却可以时时相伴于皇上身侧,时时仰望心中所爱慕之人。这对于奴婢来讲,已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了。而奴婢如果成为后妃——奴婢也晓得,宫中能得皇上宠爱的娘娘小主不少,何况有宸妃娘娘您为皇上心爱之人。即使奴婢身为宫嫔,一定也不能得皇上日日在身边。到时候便是独守空房孤灯映壁,奴婢见过太多过着那样凄苦生活的女子,实在不想和她们一样。所以,”她的目光牢牢定格于腕上一串红玛瑙钏:“奴婢宁可不要名分不要荣华富贵不要锦衣玉食,只要作一个小小的谕人而侍奉在皇上身边,奴婢就很满足了。”一阵凉风吹来,使得她的容颜亦添了几分澄净。

我留神细看那一串红玛瑙,只见它质地纯粹色泽柔美,更以纯金镂以花纹,极为精致华美,绝非等闲之辈可拥有,想必是霖漓特意赐给她之物。一时间不由得为她对感情坚定的执着所感动,在这个为利是从的世间,竟还有这般真挚的感情存在。叫我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即便我与霖漓真心相爱,在他身边我亦时时刻刻保有一颗私心。

正要说话,却见薰谕人面色在刹那间变得惊慌而恐惧,大呼一声:“娘娘小心!”我未及回头已有一巨大而沉重之物忽然自头顶砸下,薰谕人惊叫着扑上来一把将我推到一边。我的身体没有来得及保持平衡,一个趔趄已然倒在一边,腹部正击在一块青石上。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由不得我思考一星半点。只觉得浑身剧痛无比,尤其是小腹,仿佛有千斤捶在一下下地敲击。耳畔呼喊声惊天动地:“宸妃娘娘!”

月曦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上来跪在我身边,抓住我的手臂大声唤着:“娘娘!娘娘!”

我费了极大的力气,欲抓住她的手:“去紫宸宫……”然而我却没了丝毫的力气,伸出的手就停留在半空中,勉强挤出的四个字也是一顿一顿地虚弱苍白。

月曦费力地将我扶起靠在她怀中,紧紧拥住我给予我力量:“很多人已经去紫宸宫禀报皇上了,皇上很快就回来,娘娘您一定要坚持!”

腹中又似有利爪在不停地抓挠着、撕裂着,每一下都让我有抽搐的痛楚,冷汗森森冒出,浸湿了额前的刘海,就连那烁烁闪光的金花也被这疼痛折磨得经受不住,就此瘫软在额头上。视线愈发模糊,倏忽之间天空中好似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可是,可是,或许是我发昏了,竟觉得那平日里纯白无暇的雪花在此刻皆被染成了殷红,鲜血的颜色,就这样一点一点落在身上,将我的整个身体逐渐浸没。

“三郎……”恐惧将我折磨得发疯,三郎,你会救我,一定会的。就像我之前所言,润儿一直都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保护我。

然而为何,为何过了这么久我还是没有看到你的身影?“三郎。”清醒之中我最后一次唤你,你若再不来,只怕这真的就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呼唤了。三郎,我好怕。

是你来了?!真的是你!我嗅到熟悉的龙涎香气,你那坚实的手臂一把将我抱在怀中。“润儿你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你这样说,我无力地瘫在你怀中。没有恐惧,只觉安全。真的,有你在,一切都是那么安全和祥和。三郎,润儿曾以为自己对你究竟是担心多一些,唯恐你爱上其他人而将我抛却,时至今日,时至此时此刻,我在真真切切感受到你对润儿的牵挂,以至于可以为我而完全抛却在为你诞育皇嗣的晨贤嫔。

只是,说到孩子……我感受到你哭了,有咸涩的泪水滴落在我的唇上。三郎,你我在为同一件事情而担忧吧。我并不想叫你知道我腹中此刻正怎样翻江倒海地疼痛,可是,我真的好担心,因为这痛楚要胜过那一日在紫宸宫中失子的感觉,体内的温热随着鲜血被一层层剥离身体。

三郎,我想说,我不能够再失去这个孩子。已有一次失子之痛曾使我肝肠寸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有第二次。

你不要着急,只听我说吧。我想了很久,这个孩子已经有八个月大了。若要强行催产,也该能安然保住,而我……你要知道,世事往往不能两全。

三郎,我想起了那一日的乾和行宫,我们的初见,就像戏文里唱得一样,美好的邂逅。

想起了你带我走出宫狱,不顾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加封我为九敛嫔之首。

想起了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你对我说我们要世世为夫妇,你对我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想起了你我天涯相隔时以《长相思》传情。

想起了梨花院落中枝上梢头绝美梨花花开灼灼,惊心动魄。

想起了得知我身怀有孕时你欣喜若狂的样子,你叫我“娘子”,我是你的娘子。

可是,自那以后我们之间的美好似乎就没有从前那般无缺了。你对我的感情是我所越来越不能够信任的,而我,要一次又一次地作违心之事。譬如从冷宫中请出龄婉仪,再譬如刚才,我要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引领薰谕人成为你的妃子。

三郎,我们该不该相信爱情?有人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当真存在盛开的爱情之花,那么它一定是绽放在布衣夫妻之间,而金碧辉煌的宫廷之中,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利用和算计。是真的么?

我也是在利用你吗?用你的宠爱去换取更多的宠爱?

三郎,我没有法子再想下去了,因为我听到无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用力!”“用力!”

你在做什么?我无从得知,就如我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一样。只是一门心思觉得耳边的喧嚣热闹以及朦胧之中目之所及这一片奢美华丽都是虚浮的。哦,我晓得了,我正在作白日梦吧,梦想着你对我说过的话。“有朝一日能够离开皇宫的富贵喧嚣,离开所有限制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的人。寻一个依山傍水的清绝之地,与一个自己真正爱的女子在河边山脚建一间简单的竹坞。两个人每日吟诗作画谈书下棋,清晨采露酿酒,日暮湖上泛舟。不羡鸳鸯不羡仙,与她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平淡无奇不起波澜的过一辈子。”这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啊。可是你也说,“最简单的愿望往往最难以实现。”是啊,这也只能是梦中的人生了,我们永远都不可能逃离这些虚伪的华丽去往那样纯净无暇的生活。

三郎,我有点生气了,为什么你我之间隔着那么那么多的“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它们阻碍了一切,叫我不得安宁。

耳边忽然响起婴儿的哭声,三郎你听见了吗?是孩子呢。不过,什么孩子?谁的孩子?你我的孩子?会么?!会么?!会是么?!

心内一急,我竟然就此坐了起来,立刻有无数人惊喜道:“皇上皇上!娘娘醒了!”随后一团耀目的明黄贴近身边。他扶住单薄而瘦弱的我,轻声唤道:“润儿,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来!”

双眼才睁开不久,有些不适应殿内明亮的烛光,我微眯了双眼,手下意识地去摸小腹,然而那里已经完全变得平坦,我失声喊道:“孩子呢?三郎!孩子哪里去了?”我满目凄惶地盯着他的双眼,凄凄然道:“不要告诉我这个孩子也没有了!”

他连忙心疼地揉着我的肩膀:“哪里的话!润儿吉人天相,自然不会又失一子。”说着向身边一干宫人微挑剑眉,殿内数百名宫人如排山倒海一般跪下去,喜悦而大声一齐道:“贺喜皇上!贺喜娘娘喜得龙凤子,母子平安!”未及我多想霖漓已然朗声笑道:“可听见了么!润儿你诞下了龙凤双子!这在大齐国皇室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润儿,是不是该高兴?”

这一瞬间的我仿佛是由海底浮上睡眠,重见了明媚阳光的无比喜悦将我紧紧围裹其中,所有的黑暗阴霾彻彻底底在世界上消失,内心的喜悦给予我力量,我急急忙忙拉住他的手:“我们的孩子在哪里?快抱来让我瞧瞧!”

整个仙颜殿都沉浸砸欢天喜地中,霖漓的声音如三春和煦春风:“两个孩子都是早产,乳母喂完奶后须得太医好生检查。”他贴近身吻一吻我的面颊:“不过既然润儿想看,我便命人抱上来。”说着扭头吩咐一旁的月曦:“娘娘想看皇子和帝姬呢!”

月曦的语调轻快飞扬:“奴婢遵命!”

少顷两个孩子都被裹在大红锦绣襁褓中抱了上来,我心中急切,忙要伸手去保。霖漓接过来递在我怀里。之间两个小小的生命都仍旧闭着眼睛,四肢蜷缩着睡得香甜,均匀的呼吸声叫我心神愉悦。这是我的孩子啊!使我经历了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孩子。何况,我还记得,许多次他们濒临四王。而现在,两个可爱的孩子竟然就在我的怀中,他们都很安全地降临了这个世界。也许是身为一个母亲,为了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哪怕是献出自己的生命。

一颗心似被柔软的春水浸在其中,荡漾着的是无比的欢喜。我禁不住喜极而泣:“三郎,润儿从没想过会有今日……”

他小心翼翼抚着小帝姬的面颊,好似稍不小心就会将它弄破,口中和言道:“可是今天就在眼前呀!润儿,你送了我大齐一对龙凤呈祥!多大的祥瑞!”听我哭泣连忙又过来为我拭去泪水:“好好的哭什么呢!该高兴才对!”

雨棠听了这话便上前凑趣道:“是啊小姐,小姐且看小皇子,他生得可是与皇上分毫不差呢!”我闻言一看皇子,又仔细瞧了瞧帝姬:“的确呢!”

霖漓却一心盯着小帝姬,语调欢快道:“咱们帝姬是和润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才生下来就看得出鼻若悬胆、口若红樱,长大后一定和润儿一样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儿!”

我掌不住被他逗乐了:“刚生出来怎么看得出呢!三郎又在扯谎了!”

一时乳母上了来:“皇子和帝姬该到喂奶的时候了,娘娘交由奴婢来吧。”

我虽是不舍却也不得不激昂两个孩子交给他们,然而他们被抱下殿后我的目光亦是被牵得老长,恋恋不舍。

霖漓紧紧搂住我:“润儿,谢谢你,谢谢你给予我这样大的惊喜,谢谢你使我一下子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也谢谢你给了大齐这样好的祥瑞!”

我将头抵在他胸前:“三郎不要这么说,为了三郎、为了孩子,润儿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霖漓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唤李禄海上前道:“瑞凌宸妃诞下双生子,传朕旨意,即日晋封宸妃为皇贵妃,尊号封号仍存,例比皇后。另外诏告天下、大赦天下、臣民等欢庆三日!”

我本能地要拒绝,却被他掩住嘴唇,摇头道:“这都是你该得的,不必推辞。”他已经这样说了,我倒是不愿意叫他因此费心。

李禄海领旨下去,殿内宫人忙又一起跪下贺道:“恭喜宸妃娘娘晋封大喜!奴婢等参见瑞凌皇贵妃娘娘,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福寿永延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只静静倚在霖漓怀里,看他让众人勉励平身、又赐宫内上下人等赏半年俸禄,承乾宫上下赏一年俸禄、绸缎五匹。信中满满腾腾皆是为人母的喜悦。却是如何封赏都不要紧,皇贵妃的名分我也不在意,只要有孩子、有霖漓,平平安安过下去我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孩子,两个小小的孩子,有他们在,我此生不枉为人矣!

昔日在宫中为奴为婢时我又如何想过,自己会有诞下双生子的一天?!

这两个孩子,当是我一生呵护的心头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