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容从死牢出来, 便看到四周无人,只有堇色定定立在原地,似在等他。

他扬扬眉, “内卫呢?”

堇色:“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让他们退下了。”

堇容观察一下四周并无异样, 又见她模样低落, 便没有起疑心,反而对她沉痛的样子很是满意。

“如今见到了真人, 既然知道他没死,为何还是这幅模样?”

“陛下对无萧说了什么?”

堇容睨她一眼,不答。

堇色沉沉立在一旁,昏暗的光影将她单薄的身形剪成一道小小的影子, 她的声音亦是微不可闻, “陛下会放了无萧吗?”

堇容缓缓走在了前面,堇色追上几步, “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问完, 她一怔,自顾自道,“我会照顾好太后娘娘, 也会陪在陛下的身边, 如果这能换来无萧的性命安全,这样可好?”

堇容停住,回身,抬起她的下巴,定定看她焦急的神色, 嘲弄道,“堇色, 关心则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不过,这可不像平时镇定自若的你啊。”堇容端详道,说的堇色心中一紧,“你这面色下的真心,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别想耍什么花招,你该知道我的手段。”

堇色暗暗心惊,慌乱的表情维持不变,轻笑道,“我现在皆在你的掌中,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堇容勾起唇角,收回审视的目光,重新走到前面,“最好是这样。”

堇色将柳宴照顾的很好,虽然她的精神依旧时好时坏。她喜欢遣散走宫女,然后和堇色一直反复提起她以前的故事,故事的里面有堇容,有先皇后,还有堇色的母妃。

她说的断断续续,有的时候又全然想不起来在说些什么。

崇化殿里的香被堇容尽数移走,但柳宴还是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堇色只在白天过来这里小坐一会,不知道柳宴最近又受了什么刺激,她的身体虽然表面看上去好了很多,但是精神却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堇色看着柳宴的样子,面色不露声色,内心却胆战心惊。她知道柳宴是她和无萧最后的依仗了,一旦柳宴去了,堇容将再无仁慈之心。原来在自身利益面前,别人的生死在自己心里也可以变质,她第一次迫切地想去挽救一个人的命,竟然是首先将它当做保全自己的筹码。

心底苦笑一声,不知不觉间,她竟变成了这样的人。

宫女端来棋盘,柳宴道,“堇色,陪我下局棋如何?”

堇色一方面竭力的想让柳宴早点康复,一方面又对自己的罪恶感到深深的愧疚,忧心忡忡之际她选择欣然接受,两人对坐于棋桌,手起手落,黑白两子对弈在棋局中。

香炉悄无声息散发着幽幽的气息,四下寂静。

“母后腹背受敌,可要小心了。”

堇色素来精通棋艺,出手冷静果断,片刻后黑子便占了上风,此话一出,两人皆怔了怔。

只见堇容不知何时立在了柳宴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柳宴手指捻起一枚白子,闻言棋子便忽得跌了下去。

堇容款款坐下,拾起被柳宴掉落的白子,将之慢慢嵌入一片黑子之中。

他心情似是很好,无视柳宴瞬间变的难看的脸色,娓娓道,“继续吧。”

堇色亦是怔了怔,意识过来后,便又开始从容地下起棋。

于是,与柳宴的棋局,变成了堇色与堇容的两人对弈。这让堇色恍惚想起清明谷的一段时光,同样的人,同样的对弈,但如今已是大不相同。

堇容一步十算,论对弈,堇色不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节节败退。

堇容见堇色犹豫不决,知是她在考量,笑道,“有舍才有得,棋子终究只是棋子,没有用的自当是随意折了便好,长姐不必太过介怀。”

堇色轻轻皱眉,不语。

“一群死物罢了,你倒是心怀仁慈。”堇容道,“倘若你不是公主,在这宫里又该如何立足?”

此话便是另一番境遇了,堇色垂眸观棋,柳宴咳嗽几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苍白了几分。

“本宫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了。”柳宴道。

听她这么一说,堇容亦没有了下棋的兴致,转过身关切地看着她,声音温柔,“哪里不舒服?”

柳宴只是咳嗽,但堇容已经不自觉触到了她的额头,感受她的体温。她余光瞥向堇色,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扭捏道,“无妨,只是有些乏了而已。”

堇色起身,“那太后请好好休息,我先告退。”

行至殿门前,她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堇容目光始终落在柳宴身上,并不曾关注她的去留,背影不复以往的萧条,倒是凭添了几丝温度。

她默默看了一会,便出了宫殿。

日子流水一般的过去着,堇色千篇一律的游走在幽兰殿与崇化殿之间,柳宴的情况很不稳定,时而正常如昔,时而又浑浑噩噩。

堇色再也没有去看过无萧。

无论白天如何忙碌,到了夜里,她还是会一次次想起他,想起那温柔有力的怀抱,那滚烫的体温,那贴在耳畔浅笑缱绻的低语,梦醒过来摸着身侧冰凉的枕席,心也跟着荒芜了几分。

长夜中无人安眠,她缓缓坐了起来,借着月光再次将袖中纸条伸展开来,端详着。

上面写着:“——半月后大宴,火。”

想起地牢中那个人的脸,堇色从未想过会是他来救无萧。

不知那日是否能够顺利,想到此,她的心中亦是重新燃起希望。

只要能让他活着,她如何也无所谓,只要能让他逃离,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助他。

无萧,是时候,也让我为你做点什么了。

她怀着如此期冀,这几天的睡眠明显较之以前好了许多,然而某夜的一道惊雷还是将她从梦中惊醒。

堇色蓦地从床榻上惊醒。

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无萧没有逃离成功,亲手死在了她的面前,堇容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两人,然后他挥手,侍卫们冰凉的兵器刺向自己,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保住,化成一摊血水。

窗柩不知何时被打开,风引起一阵肌肤的战栗。

堇色顺着扬起的纱帐怔怔看过去,黯淡的烛火下,一道颀长身影坐在蒲团上,烛火将他的背影打的明灭不定,姿态清贵优雅,矜贵无双,朝她转过头。

堇容一身雪白暗纹亵衣,修长凤眸静静地望着她,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脸上神色。

“堇容?”堇色吓了一跳,恍惚问道,“是你吗?”

理智慢慢回到了她身上,她凝视着几米远的男人,也许是噩梦初醒,她惊恐未定,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你怎么了?”

堇容静静凝视着她,声音沉沉,“宴儿死了。”

堇色怔怔看着他,干涩的眼角倏然滑下一颗泪来,“什么?”

堇容没有理她,悠悠道,“她在这宫中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朕做这一切,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只是想给她自由,让她快乐……”

堇色紧紧看着堇容,声音微微发着颤,“柳宴……死了?”

堇容掩映在一片黑暗之中,脸上看不出是何表情,“朕从未将她视为棋子,朕说过会一直保护她,为什么如今拿到了这一切,她却要离我而去。”

“因为她爱你。”

黑暗中,堇容慢慢抬起头,“什么?”

堇色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因为她爱你,所以,她不忍心看你一步步沉沦下去,宁愿一人去承受所有的罪孽,只因为,她太过在乎你。”

堇色想起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子,心中涌起一阵苍凉。她是她在这宫里最为亲近的人,如今却已经香消玉殒,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她多么希望这是梦,然而深夜里到访的另一个人,在时刻告诉她不是。

她爱你,堇容慢悠悠回味这三个字,“你说,她爱我?”

堇色惨笑,“罢了,我想你是不会明白的。”

堇容不知何时走进她,坐到她的床头看她,“你慢慢告诉我,我想我可以懂。”

空气凝滞起来,气氛死一般的寂静。堇色心中悲戚,缓缓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走的很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对,也许她只是睡一觉而已,她只是在骗我,说不定明天就会醒来。”

堇色从没看到堇容这般模样,当下有些动容,“堇容,你……”

堇容回过神来,愣愣看她。

气氛沉默的凝不起一丝波纹,他的眼神重新恢复毫无温度的冷,这眼神却仿佛烫到了她,她一动不敢动,心中泛起死一样的恐惧。

半晌,堇容缓缓朝她伸手。

堇色怔怔看着他的手,一切在眼底都成了极慢的慢动作,象征着她的生与死。

他却只是停在她身边,慢慢握起了她冰冷的手,一瞬不瞬地看她,轻轻吐出几个字,“堇色,我就只有你了。”

堇色缓缓抬睫看他。

一袭夜风轻轻拂过,将她的周身吹得愈加冰冷。

堇容静静凝她,眸光幽深,长眸看不出一丝心绪,“永远待在朕的身边好不好?”

冰凉的手心温度传递给她,淡淡叹息的声音,仿佛蕴了分别样的脆弱和乞求,透过朦胧的夜色,缓缓传入她的耳际。

“朕,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