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 中秋佳节如约而至。

皇宫灯火通明,处处衣香鬓影,今日宴会上出席的皆为皇亲国戚, 还有来自翰天的二皇子慕容修和使臣,连久居宫中的太后都出席了, 规格已是非同凡响。

太后久伴青灯古佛, 从来不许任何人叨扰,这时今年的第一次出面, 她与堇容慈爱地说了一会话,又与堇凌、堇言等依次见了面,见到堇色时,太后恍惚了一下, “嘉儿?”

堇色跪地深深一福, “皇祖母。”

太后一听,沟壑的皱纹堆起了慈祥的纹路, “回来就好, 来,坐到皇祖母这里来。”她细细端详了堇色一阵,眼角微微湿润, “多年不见, 竟出落的如此标致,真不辜负容妃的苦心啊……”说到容妃时,她脸色的皱纹便凝固住了,良久低低叹了一口气,“过来坐吧。”

一旁的小柳皇后朝堇色亲昵地眨了眨眼, 示意她过来挨着坐,然而堇言不知道是怎么了, 看到她时倒是脸色一白,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堇色坐到太后身边,与小柳皇后挨在一起,又朝对面的堇容颔了颔首,随即视线便落到大殿的金柱旁。

几乎是一眼,她在一众铁甲红衣中飞快地认出了无萧。

无萧立在金柱下,颀长的身量在一众侍卫中出类拔萃,似是有感应一般,他抬起头,亦是恰巧向她望了过来,朝她挑眉勾唇一笑。

她知道他对这样的场合并无兴趣,纵使她为君,他为臣,但是他的神情很是平淡,看不到丝毫对高位者该有的敬畏和谄媚,他抱着胳膊,回落的眉目长久地停留在殿内一个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堇色凤眼弯弯,眼中染上了点点光彩,堇凌不知道她为何在笑,但那素来冷淡不显山水的美人确实是微微弯起了眼睛,笑容就像冰封的雪地上一朵初融的寒冬腊梅。哦,原来竟还有两个梨涡,小小的,像载了一些绮迤的美梦似的。

那夜惊恐的意外并没有打磨掉堇凌的锐气,尽管他失去了三根手指。人流如织的衣香鬓影中,那惊鸿一瞥的一笑就这样被堇凌饶有兴味地举起酒盏,化在了美酒里,然后一饮而尽。

他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主,那个刺客他一定要找到活剐了解恨,堇色这个人,他也不会放过!

皇帝坐在最高位,举起手中的盘龙酒盏,目光略过大殿芸芸众人。

“今日中秋佳节,诸位齐聚于此,一同共襄盛会,定要尽兴而归!”

在座的诸位均起身,举起手中酒盏,“多谢陛下!奉天国泰民安,是我万民之福。”

皇帝拍拍手,一众盛装的宫女随即从殿门流水般进入,琴姬在大殿两侧落座,优美的琴瑟之音便飘扬而来,舞姬开始翩翩起舞。

琴舞和鸣,熏香阵阵,宫殿内处处灯火通明,恢弘富丽,无不展示着奉天的繁华与鼎盛。

酒过三巡,慕容修缓缓起身,优雅朝皇帝一揖,“陛下,小王从翰天带来了一绝妙歌姬,此女声若天籁,绝妙无双,特来为陛下助兴。”

皇帝闻言,慵懒眸中透出兴致,“哦?二皇子有心了,那朕可要好好聆听一番。”

片刻后,一碧蓝水裙的女子款款步入殿内,向高台的皇帝柔柔一福,“陛下万福。”

声音婉转清冽,似勾着袅袅的回味之音,一出口便真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叫什么名字?”

“香兰。”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倒是人如其名。”皇帝眯了眯眼打量她一下,“那就开始吧。”

香兰凝了凝神,微扬起优美的脖颈,朱唇轻启,灵动的声音便在殿内悠悠**开。

绝妙的声音百转千回,如同一道涓涓的溪水汩汩流淌在众人心间,那低眉婉转处,又有着欲说还休的余味与缠绵,柔肠寸寸,似是说不尽的绮迤,一时间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那声音,无愧为天籁。

一曲结束,座上宾们半晌没了言语,静默中皇帝率先鼓掌,“甚妙!”众人才皆清醒过来,纷纷附和,赞叹香兰绝妙的歌喉。

“二皇子的歌姬,歌声宛如天籁,今日一听果真是名不虚传。”

慕容修微微一笑,“多谢陛下夸赞。”

立在皇帝身后的国师笑道,“这般美妙的歌声,独唱实在可惜,如若有其他表演交相辉映,想必更是绝妙无双。”

“嗯?”皇帝眉头一挑,慵懒的目光慢慢朝高台下望去。

大殿内一片安静,众人皆屏息以待,皇帝的目光扫过善筝的皇后、善舞的锦妃、善笛的淑妃,最后扫到默默坐在太后旁边的堇色,定住。

“既如此,那便让长公主一舞助兴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微微变了脸色,香兰也脸色一凛,跪地道,“奴婢身份卑贱,怎可与公主殿下同台表演,陛下切莫折煞奴婢。”

“长公主,你可愿意?”皇帝不理她,只看向众目睽睽下的堇色。

堇色缓缓起身,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儿臣……”

“既无异议,便退下准备吧。”

皇帝摆了摆手,随即几名宫女便自皇帝身后倾身而出,柔声将堇色“请”出了殿外。

无萧望着那一道离去的纤弱背影,又看了看高台上神色微醺的皇帝,冰冷地皱起了眉头,眼神染了抹不耐的戾色。

大殿之人各怀心事,尤其是那些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的大臣们,心中更是疑惑重重。那长公主回宫一事一直极为低调,又无任何风声传出,何况她生来不详之身,想必宫中素来不喜,陛下今日让她在众人之下公然展示,意欲何为?

“这长公主殿下久久不出,莫不是临阵脱逃,还是要惊艳四座?”

这么一说,众人便打起了十二分兴致,倒是要看看那个十七年未见的长公主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过了片刻,殿门缓缓拉开,有裙矩飘飘。

笛声自殿门飘来,众人循声望去,六名粉色衣裙的舞姬款款向殿内走来,莲步轻移间,手中轻纱飘舞如飞,所到之处似片片绯色花雨落下,引起香风阵阵。

众人被缠绵的香气默住了言语,纷纷注目。

舞姬各执华美团扇,均是身姿如柳,面色如三月桃花,行至殿中央,粉色衣裙的舞姬向四周扩散,便现出中间一名绯红色的女子。

堇色一袭绯红衣曳地,乌发如墨,身姿修长,舒展的手腕执着一方团扇,半遮不遮住容颜,只那半张面便可引人无限遐思,众人屏息以望,只等那团扇落下。

笛声悠扬婉转,片刻后,团扇缓缓落下,露出了那一张惊鸿落梦的容颜。

眼若黑曜,唇似朱砂,一眉一目皆是上天最完美的镌刻,眉心处的三瓣梅花烙尤为魅惑,像是一抹遗落在尘世中的艳痕。

她的美貌从未如此有攻击性,又如此令人震撼。

无萧目光紧锁于她,抿唇不语,幽深的眼底似被那猎猎红衣灼伤了一般,燃起了燎原火焰。

堇色站定,无视众人各异的神色,矜雅地朝皇帝福了福身子,深楚冷清的气质完美地压住了红衣的俗媚,于是那像鲜血一般艳猎的绯红,穿在身上却有了另一种别样的韵味与妥帖。

皇帝从怔忪中缓过神,扬了扬衣袖,示意开始。

香兰也缓了过来,识相地退到一旁,轻轻地唱起来。

缠绵的歌声响起,堇色垂眸,长臂一展,舒展开腰肢。皓月般的手腕滑落开衣袖,露出莹白的盈盈一截手臂,轻轻将团扇挡在眼前,随着歌声,她步履曼妙,绯红衣袖随着微步拂动,团扇悠悠的摇晃,露出一双动人的眼睛。

曼妙的身姿随着团扇而转,绯色的水袖随即舒展来,随着盈盈摆动而舞,翁口一般的腰肢被束腰更显盈盈一握,一举一动间,环佩叮咚,悦耳婉转,团扇盈盈于眼前,沉腰、落肩、摆胯,缓步轻摇间,步步生莲。

六名舞姬起舞在四周,粉色水袖飘盈而落,似流云若雪,而中间的红衣女子宛如从最深的烈焰中走出的女神,身姿曼妙,容颜无双,一颦一笑便可霍乱天下。

一曲将至,堇色盈盈起腰,团扇轻转,玉足轻点,将团扇拂下,定身。

她微喘着,福了福身子,久久定在大殿中央,清冷的面色染上了薄薄一层绯色,明明没有笑,却异常动人。

漫长的寂静令她不安,她轻轻蹙起眉头,攥紧了手心。

“甚好!”

静默之中,皇帝赞了一声,然后席间便纷纷响起了称赞声和掌声,比刚才香兰独唱一曲更甚。

堇色呆怔了片刻,轻轻环了一下四周,正对上高台之上小柳皇后赞赏的眼神,她点点头,冲堇色微微一笑,堇色也回之莞尔一笑,目光随即便朝金柱旁望去。

那个玄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却已经是不在了,望着空**的金柱,她眸中略显失落。

“长公主殿下国色天香,舞姿无双,真乃人间绝色。”

慕容修起身,朝堇色遥遥举起酒盏,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的,高台之上望向她的眼神多了丝撩人的微醺。

皇帝把玩着盘龙酒盏,目光停留慕容修一瞬,又看了看高台之下的堇色。

“二皇子,你觉得长公主如何?”

“殿下才貌双绝,姝艳无双,自是世间不可多得。”慕容修放下酒盏,郑重朝皇帝行了一揖,“陛下,此次前来贵国,小王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慕容修温煦的面色笑了笑,一派儒雅从流,“求陛下,将长公主殿下赐予小王。”

太后欲言又止,皇帝摆了摆手。

一句话,殿内的一切都安静了,慕容修声音温和,继续缓缓道,“小王对长公主殿下一见倾心,倾慕有加,请陛下割爱,将长公主殿下嫁给小王。”

皇帝面色装出几分惊讶,沉吟道,“长公主是朕的第一个女儿,二皇子这般请求将长公主许配给你,朕心中,可很是不舍啊。”

慕容修深深看了堇色一眼,道,“只要陛下同意,小王必定对长公主殿下呵护一生,另外禹城十三座城池,我翰天将永不再踏足。”

翰天的老皇帝还不知活到几何,太子又昏庸无能,如今大部分兵权都归属在了慕容修手里,新帝人选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异议。皇帝眉头一挑,心中早已心动,装模作样道,“一桩联姻换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倒是一段佳话,但如此大事,朕不能擅自做主,也得问一下长公主的意思。”

见台下无人回应,皇帝蹙眉,又叫了一遍,“长公主,你可愿?”

堇色怔怔抬起头,恍惚望向高台之上的皇帝。

皇帝慵懒倚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袭冰冷的明黄映在眼里,竟是如此的刺目。

原来,这一切,都是利用……

让她学舞,不过是拿来骗她的借口,只为了在宴会上让慕容修垂青,然后求娶于她。

回宫后,他从不曾关心于她,对此她并无怨言,依旧把他当做唯一的父亲,得知他中毒,她便潜心研究药方,为他调养身体,他偶尔给她的恩赐,她受宠若惊,他让她学舞,她便也学了,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她从不怨恨于他,也期冀过他能够多看自己几眼,心甘情愿地做这一切,可转眼间,竟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抛弃,作为一枚利用的棋子。

可悲!可笑!可叹!

堇色痛苦地闭起眼,从未有如此心灰意冷过。

“长公主殿下,你可愿?”慕容修温柔的声音传来,动情地看着她,“小王曾经对您说过的话,都作数。”他会带她去看翰天的绝美景致,去领略大好的山河风光,日后,他成了皇帝,那她便是他唯一的皇后。

堇色重新抬起头,望向高台之上面无表情的众人,目光掠过神色各异的一张张面容上,他们位高权重,他们冷冷而坐,冷眼看着,而自己正置于冰冷的漩涡中央。

那些人的眼神中有错愕、有不舍、有怜悯、有痛快,她目光无意识掠过他们,又下意识转向金柱。

皇帝让她应,她怎么能够不愿?

“儿臣……”

她看向那抹早已远去的身影方向,嗫喏着唇角。

她早已明白自己的结局,从一开始,她就很明白,可是如今到了面对之际,竟生出了些悲悯的不舍来。

自己如今,究竟是在不舍什么?

愿意两个字,仿若重于千钧,就是无法宣之于口,她目光眷恋地停住在金柱上,自己到底,还在挣扎什么?

“那么,就这么定了。”皇帝似疲倦极了,不耐地拂了拂手,无视掉堇色错愕的目光,“行了,长公主,你先退下更衣吧。”

离开了欢谑的大殿,堇色几乎是仓皇的、六神无主地逃离而去。

她面如白纸,眼珠漆黑一片,像是停止了转动,一袭猎猎红衣如今竟衬的像一个孤魂野鬼。走出了大殿,虚浮的脚步几乎是越来越快,她不知走到了何处,就连宫女们不知何时都不见了也未发觉,就这么无方向地一直走着,几乎都要跑起来,直到踩到了裙角,一个踉跄,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跌去,腰肢却被一双健壮的手臂一把捞住。

“姐姐,没事吧?”

狎玩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堇色怔怔抬起眼睫,便对上了堇凌那一张似笑非笑的脸。